安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奔跑,手上拎着一兜种子。阿妈让他把种子种下,说过半年就能把西瓜拉到镇上去卖。
安何喜欢吃西瓜,也喜欢种西瓜。
他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吹,麦穗蹭着裤子唰唰地响。
忽然,安何觉得手上的袋子变轻了。他放慢脚步,在田间停了下来,低头看去,那布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里头的种子正流水一样的往外漏。
愣神的工夫,隐约有轻快的乐声传来。安何抬头去看,只见那无边的旷野从中间被劈开,不远处的空地上出现一架三角钢琴。
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坐在钢琴前,手指按动琴键。
他一直弹一直弹,安何手里的种子就一直漏一直漏,无穷无尽一般。
醒来的时候,好像还能记得梦里的旋律。
怕睁开眼就忘了,安何埋在枕头里哼一小段,翻身换成侧躺的姿势,勉强掀动眼皮。
面前的人形轮廓边缘逐渐清晰,安何在一双深褐色的瞳孔里看见呆滞的自己。
“降B大调第17钢琴奏鸣曲。”男人看着他说,“你也考过级?”
安何眨一下眼睛,很慢地摇头。
他看见男人站直身体,宽阔的肩舒展开,个子很高。
男人边穿衬衫边说:“待会儿有人来送早餐,你可以待到下午三点。”
安何想了想:“你不吃吗?”
“什么?”
“早餐。”
“不吃了,得去上班。”
说着男人把外套披上,转身欲走。
安何立刻伸手抓住他。
抓的是西装下摆,安何依稀记得昨晚,他也是这样抓住男人的衣服,然后被男人带进了酒店。
又是一段无言的对视,这回安何观察到男人有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是两片弯月牙。
“你怕我吃白食?”男人笑着摸出手机,“没带现金,留个号码。”
安何报出一串数字,很快听见手机响了一声。
昨天两人刚进门就缠在了一起,衣服随手扔了满地,手机也不知道落在哪里。
循着声音到处翻找,这边好不容易在被子下面找到手机,那边男人已经要走了。
安何慌张下床,又要去拦他。站起来才意识到身上一丝不挂,忙捞了床边的一条浴巾披上。浴巾短,勉强盖住重点部位,露出细瘦伶仃的两条腿。
这举动落在男人眼里,扭捏得有些滑稽。
男人努努嘴,指床头,那里放着一张名片。
他嘴角仍噙着笑:“放心,我跑不掉。”
人走之后,安何拿起床头的名片,得知男人名叫孟潮。
孟潮,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通过了微信好友申请,安何给他以姓氏备注为“孟先生”。
等到对面发起转账,点下之后,安何又给新好友加上后缀——大方-年轻帅-活儿好。
事实上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是在医院,安何刚经历完一场手术,住院三周后办理出院。
身边能照顾的朋友忙工作没法陪同,安何自己在缴费柜台前排队,一边随着队伍缓慢前挪一边扒拉手里的小本子。
他有用纸笔记账的习惯,每笔收入和支出都写下来,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时刻做到心里有数。
看着上个月刚入帐的“欠江哥30万”,安何正计算得用多少年还清,没留神往前多走两步,脑袋磕了下前面排队的人的后背。
那男人比安何高,扭头看他时是俯视角度。
看清男人面孔的瞬间,安何无由地呆住,一句“对不起”愣是没说出口。
当时的孟潮也愣了好一阵,两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
最后是孟潮先回过神。他扬唇笑了下,几分轻佻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三次见面是通过微信沟通。
正好安何今天没有排班,早早就去到锦苑,站在门廊外等。
孟潮临时有事,来得比预计晚。车交给泊车门童,往锦苑大门走,老远就看到身材瘦弱的男孩等在门口。
忽然抬头,对上孟潮看过来的视线,安何微微张开嘴,像是要喊他,又像是想笑一下。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抬手,冲孟潮小幅度挥了挥。
乘电梯上楼时,孟潮问他等了多久,安何摸出手机看一眼:“两小时零十六分。”
孟潮就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小鸭子。
换作别人,见他这么久不来,要么去别处寻乐子找下家,要么早就一个电话打过来,撒个娇就能先从前台那儿拿到房卡,顺便点一顿大餐再开瓶好酒。
进到房间里,孟潮问安何吃饭没,安何说没有,问他想吃什么,安何想了想,说:“都行。”
孟潮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我不喜欢听别人回答随便,或者都行。”
安何肩膀一耸,像是被吓到,垂眼很努力思考了下,才重新回答:“那面条,可以吗?”
一刻钟后,安何盘腿坐在地毯上,抱着碗意面埋头苦吃。
孟潮本来不饿,看他吃得稀里呼噜,嘴角都粘了酱汁,忙又伸出舌头舔掉,莫名咽了口唾沫。
安何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举高手中的碗:“你要吃一点吗?”
孟潮额角一抽,索性站起来往洗手间去:“我先洗个澡,你慢慢吃。”
出来的时候,安何已经吃完了,背对孟潮趴在地上捣鼓什么。
走近一看,在擦地毯上小拇指甲盖大的一滴汤汁。
原本因为加班心情烦躁的孟潮顿时笑出来:“这姿势,还以为是在勾引我。”
安何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着他。
孟潮指他因为衣服上窜露出的半截腰,以及高高撅起的屁股。
然后眼看着红晕自安何的耳根开始,一路蔓延脸颊。
而就是这样一个一逗就害羞的纯情男孩,在床上却有近乎狂野的一面。
除了开始的半小时,安何几乎一直骑在孟潮身上,起伏频率惊人。
中场休息,修长手指自腰间摸到前胸一处疤痕,孟潮问:“这里,做过手术?”
安何双手撑在孟潮肩上,缓慢地趴下来,深喘一口气:“嗯,我有心脏病。”
孟潮顺势一个翻身,将安何压在身下,凑近了问:“那我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
安何自下而上地看着孟潮,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
没来由的熟悉感再度浮现,安何抬手,发着颤的指尖滑过孟潮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啊。”此刻仿佛置身于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安何神志溃散,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可以,对我温柔一点……的。”
他用的是“可以”,不是“要”。
意思是随孟潮高兴,如果“不可以”,也没关系。
许是情动时无意中的一句话起了作用,这次安何得到的报酬比上次还多。
从走程序的熟练度来看,孟潮显是阅人无数经验丰富的老手,他高兴了自愿多给,安何也拿得心安理得。
同时也不忘提升业务能力。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是gay,此前也有过炮友,但在卖屁股这件事上,孟潮不过是安何的第二位顾客。
第一位是个有着特殊癖好的老男人。
当时安何正参加剧组聚餐,妄想一顿吃饱三天不饿,酒只浅尝两杯。
谁想那酒后劲十足,被老男人地往电梯里拖时,他还强撑着挣扎了几下,后来想到这个月打回老家的钱没着落,自己还欠着半年房租,安何眼一闭心一横,索性当是一场交易。
第二天醒来,安何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艰难地爬起来才发现人跑了,一分钱都没留下。
虽然后来他的朋友江若帮他把过夜费要回来,但这次卖身给安何造成了莫大的心理阴影,包括但不限于担心再被吃白食,以及对接近他的人充满戒心。
这次又和孟潮约在锦苑,去的路上安何抱着手机和江若发消息。江若担心他碰到坏人,安何想起孟潮掏钱时的爽快,说:放心吧,这回的男人靠谱
江若回复:这世上哪有靠谱的男人
安何发笑:怎么连自己都骂进去啦
孟潮事先交代过服务生,到锦苑门口安何就被放行。
在大厅等了一会儿,人没等到,先碰到了上次吃白食的老流氓。
张绍元这回带了个面生的男孩,见到安何先让那男孩上楼,自己则走了过来,嬉笑着地同安何打招呼。
想起那晚的不愉快,安何身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站起来就要走。
“我有事问你,上回替你要钱的那个……”
张绍元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甚至拉了安何的胳膊。
巧的是这时候,孟潮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安何和别的男人拉扯纠缠的场面。
当是安何等不及约了别的顾客,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孟潮礼让地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正要扭身离开,看见安何面目仓皇地朝他走过来,因为挣不开那男人的桎梏脸涨得通红。
生怕孟潮就这么走了,安何急于求救,冲口而出地喊:“哥哥!”
奉行顺其自然的人生宗旨从不屑强求的孟潮,一反常态地从别人手里抢了人。
上楼之前,孟潮在三楼的公共吧台坐了会儿,期间喝杯小酒,给朋友打了个电话。
安何全程垂着脑袋,孟潮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孟潮打电话他就转身回避,双手捂住耳朵不偷听。
把孟潮给逗乐了,挂断电话,他一手搭上安何后颈,感受到被捏在手中的人猛地颤了下,直接哼笑出声。
“这么怕我?”孟潮躬身靠近他,声音也压低,莫名的危险,“那刚才谁给你的胆子,管我叫‘哥哥’”?
在安何残存的四岁前的记忆中,他是有个哥哥的。
很厉害的哥哥,会弹琴,会踢球,而且个子很高,会把他抱起来,让他去摘树上的果子。
他很想哥哥,现实中也认过几个哥哥,后来除了江若,其他的都跑了。
顺理成章的,这个称呼成了两人床上的助兴道具。
晚上,安何被压在床铺中央,勉强睁着眼,觉得全世界都在摇晃。
孟潮近乎发泄的粗暴动作,让安何条件反射地想逃。
刚攥着床单爬出去半米,又被握着脚腕拽了回来。安何以跪趴的姿势被擒住腰,在身后猛烈的撞击下扬起脖子,眼泪成串落下。
孟潮用手扳住他的下巴,逼他转头,唇贴在濡湿的眼角。
“哭什么?”作为始作俑者,孟潮却一脸无辜地问,“是不是被哥哥弄疼了?”
安何难耐地用手推他,可惜使不上劲。
他想,这个人太坏了,一点都不像哥哥。
结束后,孟潮把安何搂在怀里,捏着他的耳垂玩,问他有没有正经工作。
安何说:“有,我在酒吧当服务生。”几秒后补充,“也当群众演员。”
孟潮猜测:“你这演技,只够演尸体吧?”
安何觉得他料事如神:“你怎么知道我演过尸体?”
孟潮笑了声。
安何告诉他,自己有一个真正的演员朋友,长得美,会跳舞,演戏也很有天赋。
“那你会什么?”孟潮问。
安何看过这条土味情话,正色道:“会让你开心。”
孟潮又笑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孟潮都没说话。
安何以为他睡着了,撑起脖子去看,却被一只手按住脑袋,不让动。
因此安何只能听见孟潮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曾经有个弟弟。”他语调沉缓,“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应该二十一岁了。”
安何今年也二十一岁,可是生日不详,他也不确定孟潮的弟弟比他大还是比他小。
他们只有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可能性同年同月同日生。
安何对数字敏感,在小本子尾页的年历上记录了所有亲朋的生日。这天翻到时,顺便问孟潮:“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孟潮正歪靠床头,手上把玩着酒店的打火机,浑身散发着事后的慵懒。
闻言他动作一顿,像是觉得这问题难以作答:“……为什么问这个?”
安何说:“要记下来,我记性不好,会忘掉。”
“记下来,然后?”
“我会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在一起呢?”
“那就算啦。”
“可是我想收礼物。”
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话,安何抬头瞥孟潮一眼,仿佛在问——你就这么缺?
孟潮闷声笑,抬手放在安何发顶,把他原本垂顺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第五次见面,孟潮把安何带到自己在外面的房子里。
市区的一套公寓,孟潮不喜欢太大的房子,显得冷清。安何也觉得小房子好,不容易迷路。
闹到半夜,安何起床去觅食。
半个小时都没回来,孟潮趿了拖鞋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安何左手锅盖右手筷子,面条摊放在锅盖里,稀里呼噜吃得正香。
给孟潮也盛一碗,也拌上牛肉酱。
坐到餐桌上,被问到是不是很喜欢吃面,安何点头:“小时候从田里回到家,大家都吃过了,我就自己煮面吃。”
被问到父母呢,安何咬着筷子含糊道:“他们都忙。”
他没告诉孟潮自己不是亲生的。因为他上回在锦苑听人说,孟潮也不是那家的亲儿子。
难怪周末都不回家,而是和自己厮混。
不过孟潮好像不介意被戳痛处。饭后,他看着安何又翻起小本子,忽然说:“我没有生日。”
安何眨了眨眼睛。
孟潮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半真半假地挑眉:“要不,你给我选个日子?”
严格来说,安何也没有生日。
他身份证上的生日是1月22号,当年的阳历春节。当年四岁的他被人贩子拐卖到山村,醒来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生日是报户口时养父母随便填的。
算是找到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安何对孟潮随口的一句话上了心,洗澡的时候都在琢磨这事。
孟潮平日里虽然散漫,倒也并非不务正业的纨绔。
手头有个项目正推进到紧要关头,趁没有睡意,他捧着笔电到客厅,处理了几封邮件。
合上电脑,天已经蒙蒙亮。
孟潮拿了换洗衣物,进卫生间冲澡。
出来的时候看到刚还窝在床角蜷成一团的安何,正跪坐在地毯上,帮他叠脱下来的浴袍。
让孟潮一时恍惚,好像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帮他叠衣服。
叠得一塌糊涂,袖筒都塞领口里,还奶声奶气向他讨赏:“哥哥快看,我是不是超级厉害?”
画面一晃,安何闻声转头,看见孟潮先露了笑:“我想好了,我生日是1月22号,你就是1月21号。”
似是为终于想到办法而欣喜,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说:“你的生日在我前面,我就不会忘掉。”
之后的两个小时,是晨间运动时间。
安何被压着腿按在床上,泛着泪的眼角红成一片。
这才知道先前几次自己之所以能掌握主动权,是因为孟潮想看他有几分能耐,故意放水。
他们的关系好比孤舟和潮水。一旦入海,无论身体层面还是心理层面,他都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
后来,孟潮真向安何讨要生日礼物。
安何埋在枕头里打了个哈欠:“可是,你的生日还没到。”
孟潮说:“提前预支。”
“那,你想要什么?”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指腹揩过向下耷拉的眼角,孟潮发现安何也有一双狗狗眼,轻易让人觉得他很可怜,还很好骗。
安何思考片刻,说:“可是,我只会煮面。”
孟潮笑了:“我又不是找保姆。”
面对安何疑惑的眼神,孟潮的反应是伸长手臂,将他抱紧。
随着一具身体的嵌入,心里缺失的那部分仿佛被填满。
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充盈?十年?还是二十年?
孟潮长叹一口气:“怎么不叫哥哥了?”
安何在他怀里小幅度扭动,咕哝道:“每次叫,你都好凶。”
孟潮笑一声:“那不叫凶。”
那叫害怕,怕他再次消失。所以想马上抓牢,再据为己有。
“搬过来。”孟潮再次发出邀请,用安何无法拒绝的诱哄语气,“给哥哥做老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