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孟潮再也没有回去。
安何一连数天不给他答案,或许还在犹豫,又或许和他一样,无从抉择。
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当天,孟潮买了盒烟,在办公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他戒烟许多年,起初有些不习惯,呛得一直咳嗽。
让他想起十来岁时学抽烟的契机,是听到学校里的同学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明明不是孟家人,倒是会摆少爷架子,要是真少爷还在,哪容他这个假少爷作威作福。
当时孟潮唯恐理解错,还翻成语字典查了下“作威作福”的意思。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孤儿院领养的事情并非从孟家人口中传出。
毕竟大家都长了眼睛——孟家从上到下都是线条柔和的温软长相,唯独出了他一个五官深刻的浓颜系。孟家书香世家,文学音乐绘画总要喜欢一门艺术,唯有孟潮,看书必犯困,起笔鬼画符,钢琴弹得一般,砸琴倒是干脆。
最早曾有传言说孟潮是孟家老爷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孟父何等高风亮节,哪能容忍此等污蔑,某次聚餐时当着众人的面澄清说孟潮并非私生子。
通过排除法佐证猜测,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孟家的长子孟潮是收养的,和孟家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抽完烟,孟潮在洗手的时候看了下镜子,确实一点都不像。
稍一恍神,眼前浮现另一张面孔——巴掌脸,弧度流畅的轮廓,小却丰润的唇,小狗一样的下垂眼。
继承了孟父孟母的所有显性特征,甚至没必要去做亲子鉴定。
孟潮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以假乱真,但自取其辱的事,这些年还真没少做。
傍晚回孟家主宅,孟岚闻到他一身烟味,嫌弃地捏鼻子:“居然让我吸二手烟,讨厌。”
孟潮说席与风抽了十几年,孟岚非常双标地耸肩:“可他抽烟帅啊。”
用餐前,孟岚把孟潮拉到外面走廊角落,问他:“今年春节你在哪儿过?”
孟潮问:“有区别吗?”
“有啊。”孟岚说,“今年不是有嫂子了吗?”
孟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嫂子指的是安何。
年后孟岚结婚,这阵子她心情很好,甚至帮孟潮出主意,让他在婚礼前后向父母坦白男嫂子的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不定你一开口爸妈就答应了呢。”孟岚说。
如果这个主意出在半个月前,孟潮说不定真会考虑。
现在的他只能一口否决:“他们不会答应。”
正因为知道不会答应,所以才要逼安何做决定。
餐桌上,孟潮摸出手机低头看一眼,没有新消息。
孟母瞧见他心不在焉,发话道:“听说最近公司里忙,辛苦了。我让刘妈每天都煲汤,你记得回来喝。”
孟潮愣了下,方又拿起筷子,“嗯”了一声。
不是察觉不到孟母对他的关心,也知道这关心多半出于愧疚。
当年孟泽走丢,孟母情绪崩溃之下,曾抱怨过孟潮,甚至和外人一样,怀疑过他是故意。
其实这些年,孟潮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孟泽真的回来了,他该怎么办。
他理智地规划着——
我要善待他,把最好的都给他,并且和他保持距离,不让他怀疑我的动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够帮我澄清当年的事。
毕竟我从未存心把他弄丢。
然而人只能在祸不及自身的时候维持理智。
任孟潮做足准备,计划到每一个细节和转折,也无法预料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在这之前,他不再从安何身上寻找安慰,他想给安何一份全心全意。
他甚至曾庆幸,他们俩不是同一个人。
结果就是,在他挥别过去抬首向前的时候,老天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这年的春节在二月初。
阳历1月20号,孟潮被母亲喊回家。
进门时家中一片宁静祥和,父母围坐案几旁喝茶,孟岚在厨房向刘妈学做菜,时而传出轻快笑声。
让孟潮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刀始终悬在头顶的惴惴感。
安何竟是到现在都没有做决定。
席间孟潮和父亲聊公司年底的收尾工作,孟岚打岔说:“好好吃饭,再谈工作没收饭碗。”
孟父笑着说那便不谈,孟母适时插话,对孟潮说:“明天也回家吃饭吧,听说是你的生日。”
半晌,孟潮才问:“您怎么知道?”
“是你那位姓安的朋友说的。”孟母笑着道,“他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记得给你过生日。”
“那他……没有跟您说别的吗?”
“别的?”
“你们近来有没有联系?”
“没有。我让孟岚去过几次电话,他都说没时间。”
说到这里,孟母很是遗憾,“我看到那孩子就觉得投缘,好像在哪里见过。以后如果有机会,不如把他带到家里来玩?”
晚上睡前,孟岚还打趣说:“妈妈都发话了,看样子把嫂子娶回家指日可待。”
孟潮扯了下唇角,无言以对。
夜里他做了个梦。
场景依然是黎明之前,小孩蹲在前方的空地上哭,身影在浓郁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回没等到他走近,那小孩就站了起来,飞快地转身。
孟潮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近乎怨恨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的声音像一柄尖刀,穿过迷雾锐利地刺过来,“你是不是,也希望我消失?”
孟潮在梦里不断说,不是的,不是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你回来。
所以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我把自己绑在绞刑架上,等待你的审判。
可是1月21号过去,22号也过去。
除夕,春节……直到天气变暖,安何也没出现。
孟潮耐心告罄,回到自己在外面的住处,安何已经不在。厨房收拾得像没人用过,窗帘紧闭,衣柜空了一半,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把两人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均无果,打电话也始终占线,孟潮不得已,找到了把安何接出来的地方,如今只有江若在住的出租屋。
江若似乎刚拍完戏回到枫城,对孟潮仍是戒备加敌意,挡在门口不让进。
孟潮便自己推门挤进去,四处搜寻一圈没见到安何,江若理所当然地说:“他把东西都搬你那儿去了,还回这儿干吗?”
“那他有没有和你联系?”
“这话该我问你。”
江若问出什么事了,孟潮偏过头,看见安何房间的墙上有张年历。
他记得,安何在他俩住处的门后也贴了年历,过去一天就划掉一天,一直划到除夕。
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却反过来等我决定。
既然如此,既然迈出第一步的不是我就是你。
临走前,孟潮告诉江若:“他是孟家流落在外的真少爷,也是我……法律层面上的弟弟。”
似是听到远方传来的声音,距离枫城两千多公里的一块农田里,正在犁地的安何莫名打了个喷嚏。
按说枫城以南天气应该愈发温暖,可安何却极少在枫城感冒。
或许是水土不服吧,他想,毕竟枫城才是我的家。
收拾好工具往回走的路上,安何开机刷朋友圈。
江若在三分钟前发了张“麻了彻底麻了”的柴犬表情包,似在表达对他“离家出走”的无语,安何屏息划过,唯恐手滑点赞。
往下翻,孟岚发的好像是同一只狗,不同的是那狗眼眶含泪,头顶一行字——只是沙子进眼睛了。
孟岚和席与风解除婚约的事,安何是知道的。
他的“避世”决心并不彻底,一天最多23小时关机,空闲时蹑手蹑脚打开,瞧瞧是否有人联系。
那天半夜他刚开机,孟岚的语音通话就跳了出来,安何一个手抖按下接通,退出已经来不及。
“他要退婚,他竟然要跟我退婚!”电话里的孟岚歇斯底里,“那个男的究竟哪里好,他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安何尽力安慰:“你们都很好,可是喜欢这种事不讲道理,他不会因为你也很好就喜欢你啊。”
孟岚要崩溃了:“那我该怎么办?”
安何感情经历有限,只能想到:“努力忘记他吧。”
虽然真的很难。
第二天是个晴天。
播种之前,安何在耕完的土壤里加了基肥,然后一面撒种子,一面念念有词——
这颗给江哥,这颗给阿爸阿妈,再放一颗大的在孟家门口,替他孝敬亲爸亲妈。
家里的瓦房已经盖好,阿妈说了,以后卖西瓜的钱都给他娶媳妇用。
安何站在田埂上,望向远处蓝天白云下的瓦房,心想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这里。
晚上隔壁孙大爷的儿子娶亲办酒,安何跟阿爸一起去出礼,一边被满桌乡亲围着夸,一边塞了满嘴盐水煮大虾。
散席时忙了一晚上的孙大爷亲自送到门口,又是一顿夸:“咱们村出去的年轻人,数小安最出息,才几年啊就给家里盖了这么大的房子,以后你们老两口可享福咯!”
安何听得脸热,在心里说——您是不知道,我还欠着三十万外债呢。
回去的路上,安何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就着路灯微末的一点光看账单。
往后翻几页,出现一幅简笔画。画上两个火柴人,肩并肩躺在草地上,一个说“哥哥张嘴”,一个说“啊——”。
是幻想中的夏天,抱半个冰西瓜,用勺子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吃光了。
如果能种出更大的西瓜就好了。
他让阿爸先回去,自己去田里看看。
夜朗星稀,晚风拂过空寂的田野,吹来阵阵虫鸣。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肥已经施下去,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外面信号比屋里好,安何蹲在田边刷了会儿手机。
起身的时候,手机忽然连震动带响铃,安何吓一跳,拇指不偏不倚按到接通,声音从两个方向传进耳朵时,安何怔怔抬头。
近年村里修了水泥路,可路灯并没有布到田地里,因而其实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
但是安何想起孤舟和潮水,想起那个手中的西瓜种子一直漏一直漏的梦。
梦里弹钢琴的人的模样,足够他将模糊的轮廓补全。
原来十七年也不足以忘记。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田埂泥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安何打着手电,时不时扭头确认身后的人是否跟上,十分钟的路硬是走了半个小时。
阿妈身体不好早早躺下,听说有城里来的贵客,坚持披衣下床,给客人泡茶。
安何没说这是谁,只说他吃过了来的,让阿爸阿妈先去睡觉。
然后走向厨房,抱一捆柴,干稻草点了火丢进灶膛,轮胎大的木锅盖一掀,开锅烧水。
他下了锅面,猪油打底加酱油做汤,面盛进去撒一把葱花,端到孟潮面前。
“我不会做别的。”他知道孟潮肯定没吃饭,“凑合吃一点吧。”
孟潮没有接碗的意思,凝视着他:“我大老远过来,是为了吃饭?“
安何抿唇不语,把碗往前再递了递,孟潮还是不接。
面快坨了,安何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挑起一筷子面条塞嘴里,自己吃。
刚吃两口,听见孟潮喊他:“安何。”
安何吞咽的动作顿了一下。
“安何。”孟潮又喊他一声,嗓音疲惫而低哑,“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心疼?”
来的路上,孟潮做了许多重心理准备。
他以为安何会不理他,会哭,会向梦里一样责怪他,用带着怨恨的眼神。
可是安何没有。
安何静静地看着他,为他引路,带他回家,在灰扑扑的厨房里,用本该不沾阳春水的手抱起一捆木头,熟练地生火,烧水,为他煮一碗面,在他拒绝之后默默坐下。
然后说:“不是。我从来没想要你心疼。”
孟潮无法相信他的话。
“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没跑。”
“两千多公里,这里离枫城两千多公里,你说你没跑?”
孟潮抬高音量,安何缩了下肩膀:“真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被逼问到没办法,安何闭了下眼睛,不得不给出回答:“我只是,怕你后悔。”
其实1月21号那天,安何曾去找过孟潮。
他想给孟潮过生日,也想问孟潮,如果我选哥哥,会怎么样?
安何去到孟家的集团大楼,在大厅等电梯的时候,听到旁边两名来应聘的年轻人闲聊八卦。
“听说了吗,孟氏现在的掌权人不是他们家的亲儿子。”
“不会吧,他们豪门不是最在乎血统了吗?”
“在乎也没办法,真少爷很小的时候走丢了,生死未卜的,就剩下假少爷,只好‘传位’给他。”
“那这个假少爷,一定很怕真少爷突然回归吧?”
“反正要是我,肯定恨不得真少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哇,你好毒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
安何终究是没乘电梯上去,也没有联系孟潮。
他自认头脑简单,不够聪明,暂且还没能适应身份的转变。
他没想到认回亲生父母,会给孟潮带来如此严重的危机,也没想过会让他们俩的关系从互相取暖,情投意合,变成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可是孟潮却说:“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该消失的是我。”
他欠身,双手握住安何的肩,强迫他看自己。
“那是你属于你的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位置,你现在因为怕我后悔躲到这种地方来,把命运交给我,就不怕自己后悔吗?”
“你清醒一点,好好想想,说不定我真的想要你消失,说不定我早就知道你是孟泽,说不定当年,我是故意把你弄丢。”
“我算什么,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一个撞了大运被富人收养的吉祥物,一个做错了事必须用一辈子去弥补的罪人,你至于为了我,至于为了我……”
孟潮语速很快,到最后才逐渐放慢。
“拜托你,好好想想,”声音也低下来,孟潮近乎颓丧地垂头,“别把选择权还给我。”
安何的肩膀被捏得很疼。
初尝情爱滋味的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往左边走是错,往右边走同样是错。
他们甚至不能像从前一样拥抱,亲吻。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理的疼痛可以超过身体,让眼眶发酸,视线模糊。
安何不想回应他的“拜托”,也不想去想,他本能地去捂住被撕开的伤口,不要孟潮疼,也不要自己跟着疼。
“别这么说自己……”安何摇头,独自尝到眼泪的味道,“你别这么说自己。”
他眼中的孟潮从来不是吉祥物,不是罪人,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不会被抛弃。
而听了话的孟潮受到撼动般,身型猛然一颤。
“那我应该怎么做?”孟潮问,“我该把你送回去,告诉他们——我把你们的儿子给上了,我不但想当他哥哥还想当他男人。还是该阻止你和他们相认,在屋子下面挖个地下室,把你藏在里面,用绳子捆住,等大家都睡着了我才能偷偷去找你,干你的时候还要捂住你的嘴,免得你发出声音?”
这一连串假设与恐吓无异,本该令安何心惊恐惧,可是他看见孟潮也红了眼睛。
那双笑起来像月牙的漂亮眼睛,如今裂开道道缝隙,每一道缝隙中都溢满浓稠的痛苦,仿佛再晃一下就会彻底溃散。
他问安何:“我应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好不好?”
太久没有这么近,近到能听见对方发着抖的呼吸。
因此安何恍惚一瞬,听见了来自心底深处的求救声。
他听见孟潮说,你救救我。
你救救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下章安何就要支棱起来了
坏消息:预计还有2~3章才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