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岁起,孟潮就很少做梦。
他的夜晚总是漫长而冷清,像十岁那年深秋的夜晚,头顶是萎靡的灯光,脚下是婆娑的树影,他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前方的道路如同张大的兽嘴,他不辨方向,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然而近来,孟潮开始频繁陷入梦境。
场景是黎明之前,周遭雾气弥漫。一小孩蹲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他走近,轻轻拍小孩的肩膀,小孩却不肯回头,哭得一抽一抽地问:“你怎么才来啊?”
每当做完这个梦醒来,孟潮总会睁着眼发很久的呆。
这个时候,安何会抬手在他眼前挥动,问他是不是把魂弄丢了。孟潮不答,而是一把拽过安何抱在怀里,有时候亲他柔软的耳垂,有时候接一个绵长的吻。
身体力行地告诉安何:“是啊,魂丢在你身上了。”
安何不经逗,每每被孟潮信手拈来的调戏弄得满脸羞红,掩饰的动作也生涩无比,从自己身上抓几把空气丢给孟潮:“快拿去快拿去。”
虽然达不到丢魂的程度,但孟潮承认自己是喜欢安何的。
说来奇怪,论长相安何不算顶顶漂亮,论技术在孟潮所有的床伴中也不是最佳,性格甚至木讷得有些不解风情,可他就是从身高到体型,上到叫床软绵绵的嗓音,下到屁股肉嘟嘟的手感,每一处都合了孟潮的心意。
唯独有点受不了他的“贪心”。
贪吃尚能与可爱挂钩,卖身图钱也无可厚非,然而安何实在擅长在气氛正好的时候泼人一头凉水。
比如孟潮提出让他搬过来,安何沉默半晌,开口就是一问:“那钱,还给不给?”
再比如安何搬来的第一个晚上,孟潮把人压着折腾,临了上头地提出某个要求,安何含着一汪泪,明明自己都快忍不住,还硬撑着谈条件:“弄、弄在里面的话,是另外的价钱。”
对此孟潮无言又无奈,气得恨不能抽这小鸭子的屁股,问他有没有心。
等事后看见安何撅着使用过度的屁股,趴在床上翻他的小账本,念念有词地计算还有多少外债,孟潮又心软,抄起手机点开对话框转账。
紧接着安何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孟潮身上,对着他的脸就是吧唧一口。
孟潮满脸一言难尽,却还是忍不住一个眼神丢过去,安何立刻心领神会,甜声道:“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也不是没想过替安何把外债还清,毕竟三十万对于孟潮不算大数目,而且他一向出手阔绰,上一个床伴陪他不到一个月,就从他手上顺走了一台宝马车。
然而安何不愿意接受。在这件事上,安何有自己的原则,他坚持通过自己的劳动挣钱还债,拒绝不义之财。
孟潮对此颇为意外,失笑道:“老板良心啊。”
安何权当夸奖,拍自己左胸:“是啊,刚补好的一颗良心。”
他把和孟潮之间的交易当成一份工作,从前按次数算报酬,现在则按时长。
既然是工作就不会一成不变,搬到孟潮的住处之后,以往的开门进屋直奔主题是不可能了,如今安何要陪吃饭,陪看电视,陪洗澡,陪聊天,可谓是大包大揽。
有次孟潮在外应酬完过来,安何扶着他去洗澡,他晃晃悠悠站不稳,还不让碰,迷迷瞪瞪地看着安何,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安何说:“我是你弟弟,当然在你家。”
孟潮听了这话,扳了安何的下巴凑过去看,然后露出生气的表情:“你还知道回来?”
安何就“嗯嗯嗯”地应着,把孟潮扒光了往淋浴房里推,自己也进去,撸起袖子帮他搓背。
这个时候孟潮会听话一点,任由安何翻来覆去地摆弄,哪怕后背搓得发红,他也只是皱一皱眉。
当然世事向来都是循环往复,因果相连,于是后半段形势反转,被翻来覆去折腾的变成了安何。
他手上捏着满是泡沫的沐浴球,被压在光滑的瓷砖上,身体不受自己掌控,呜咽的叫声经由水流稀释,只剩蚊子哼哼般的零星动静。
孟潮这会儿清醒了,从身后把手指伸到他嘴里,搅弄他湿热的舌头,下巴搁在他肩上抿他耳垂,命令道:“大点声,哥哥听不见。”
回到床上,从里到外都被洗干净的安何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口小口地喘匀呼吸。
他喜欢裹被子,蚕蛹一样窝在床角,一只大手从旁钻进来,不知摸到了哪里,安何咬住嘴唇,眼底水光翻涌,又要哭了。
孟潮喜欢看他被自己欺负哭的样子,被子下面的手移动到其他地方,指腹在四周揉捏,继续探索。
眼看着蜷缩着身体只露一颗脑袋在外面的男孩,眼角已经挂了泪,孟潮心里涌上一种既酸涩又满足的奇妙感受。
他俯身,轻声问:“今天怎么不谢谢哥哥?”
像是拿他没办法,安何仰起脖子,唇贴上孟潮的脸颊,带着哭腔说:“谢谢哥哥。”
“还有呢?”
“……哥哥真好。”
“乖。”
安何隐约能意识到,自己和孟潮的关系,和其他金主情人之间的关系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孟潮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很深,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时候的安何不知道这是一种情感投射。他没怎么念过书,理论知识和表达能力一样匮乏,只觉得孟潮虽然爱说话但其实很孤独,每次和他在一起,都会被感染得有一些难过。
他知道,孟潮是需要他的。
四岁以后的安何经常被需要着。养父母需要他来当他们的儿子,需要他帮他们种田,需要他赚钱寄回家盖瓦房,等到他们老了,安何还要为他们养老送终。
朋友江若说他是大怨种,安何觉得也不完全是。他那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的养父母,甚至不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安何寄钱是为了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如果有一天养父母被警察逮捕,他也不会阻拦。
强扭的西瓜不甜,人必须懂得认命。
至于亲生父母……安何早已记不清,也没抱希望找到他们。
只是猜测,他们应该是很好的人,毕竟他记忆里的哥哥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你真有个哥哥?”
而听到这件事,孟潮的反应是皱眉,几分诧异地看向安何。
安何本就随口一提,见孟潮的表现不像是为他高兴,含糊道:“我那时候还小,江哥说可能是我的幻想。”
孟潮点头,没再追究,转而问起了别的:“江哥,就是你那个演员朋友?”
安何来枫城三年,就处了这么一个朋友,提到他就来劲:“他叫江若,搬来之前我一直和他住在一起。”
孟潮打开手机,搜索名字,再递过去:“是不是这个江若?”
安何惊喜道:“是啊,你也认识他?”
“何止认识。”孟潮笑了,“他跟了我一哥们儿。”
安何不敢相信:“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晚上,安何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列了个算式,计算ABCD四个男的都是gay,其中A和B、C和D是好朋友,A和C、B和D搞在一起的概率。
孟潮睡不着凑过来看,问什么叫搞在一起。
安何咬着笔头苦思半晌,老实回答:“就是搞在一起。”
反正和谈恋爱没关系。
孟潮被这答案逗笑,撸一把安何的头发,告诉他:“还有更巧的。我比你大六岁,他也比他大六岁。”
安何“哇”了一声:“好有缘啊!”
所谓的缘分还不止于此。
刚入夏那一阵,孟潮往安何那儿跑的次数变少,原因是他母亲身体不舒服。
听说孟潮的母亲也做过心脏手术,连吃的药都和他差不多,安何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很奇妙。
他在微信上把这事告诉朋友江若,对方好像情绪不高,回复:你管生同样的病叫缘分?
安何回了个大笑的表情,问为什么不算。
回头仔细一想,好像确实不算。
他和孟潮是什么关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们互相需要对方,却没有任何羁绊维系,总不能因为他喊孟潮“哥哥”,或者孟潮哄他搬过来的一句玩笑话,他就真成了孟潮的老婆兼弟弟。
而且,哪有人让弟弟做自己的老婆的,白天兄友弟恭,夜里颠鸾倒凤?
安何后知后觉地害臊,摸了一把滚烫的脸颊,心想这个哥哥可真不害臊啊。
趁孟潮忙碌,安何跑了趟影视城,江若正在那里拍戏。
古装戏偏赶在夏天拍,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中场休息的时候,江若把宽大的袖子卷起来,汗津津的手捏一把安何的脸,评价:“那姓孟的把你喂得不错。”
安何嘿嘿笑:“又不是养猪。”
听说安何知道他也找了个金主,江若面上几分窘迫:“哦,这么巧啊。”
安何问是不是为了那三十万,江若说不是,是为了出名。
许是看出安何不太相信,江若告诉他,自己很清醒。
安何还是不信。他见过那男的,和孟潮差不多,是那种任谁碰上了都很难保持清醒的类型。
在这种事情上,安何比江若经验丰富,他知道那些有钱公子哥哪怕对情人再好,以后都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步入婚姻殿堂。
就像他辛辛苦苦种的那些西瓜,最终都要拖到镇上去卖。为了避免到时候舍不得,他只能拼命给自己洗脑——这瓜一点都不甜。
可是江若却问他:“安何,你喜欢烟花吗?”
喜欢吗?
安何也问自己。
回去的路上接到孟潮的电话,问他怎么不在家,安何瞄一眼时间,说:“五分钟后就在了。”
出租车在小区外停下,安何脚步匆忙地下车,转身,看见站在门口的男人。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孟潮笑成两弯月牙,一只手从西装裤兜里伸出来,学安何等他时的样子,挥了挥手臂。
两人肩并肩走进林荫小道,周遭无人,安何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孟潮牵住,往身边拽了一下。
抬头一看,前方地面上有块水洼。
远不及在床上亲密的互动,却让安何吞咽一口空气,听见胸腔里隆隆的心跳声。
刚补好的心脏就是有劲啊。
他想,一定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业务都生疏了。进而决定待会儿好好表现,争取快点攒够三十万。
不过进屋后,孟潮并没有急着搞他,而是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排解疲惫。
安何绕到他身后,替他捏肩。只捏了一会儿,就被孟潮捉了手腕拉到身前,再一用力,安何便坐到他腿上。
孟潮抱着安何,脸埋在他颈窝:“我妈又住院了。”
安何想起第一次碰到孟潮是在医院,也是他的母亲住院,便问:“是因为心脏不舒服吗?”
孟潮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最后余一句:“乖,让我抱一会儿。”
一抱就是一整个炎夏。
这天之后,两人几乎天天待在一起。他们频繁地做爱,从白天厮混到太阳落到山底,也会靠在对方身上看电视,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空旷的阳台上接吻。
他们站的位置紧挨栏杆,孟潮问安何怕不怕掉下去,安何却觉得他们像在偷情。
孟潮喜欢这个大胆的思路,问:“那你想不想在这里?”
安何没有拒绝,只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紧张地攥住孟潮衣服下摆。
孟潮顿时没了兴致。
他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怎么,怕我失手把你推下去?”
安何的反应,让孟潮想起十七年没见的弟弟。
孟泽刚走丢的那阵子,母亲的状态很糟糕,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怀疑。
连外面的人都说,孟家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儿子,怕是早就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有太多方法让弟弟幼年丧命,再伪装成失手,多么容易。
他们说得有板有眼,浑然忘了孟潮那时候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纵然这个孩子处境尴尬,也曾因为父母的冷待难过不已,可当六岁的孟潮踮起脚尖,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儿时,脑海里最初形成的念头,也不过是要当个好哥哥,将弟弟好好保护而已。
孟潮痛恨一切不被信任的关系。
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了,在安何的提议下,孟潮和他一起驱车前往超市,推一辆购物车,往里面装东西。
安何看到吃的就眼睛发亮,扫荡般地掳了大把鸡鸭鱼肉农副产品,最后购物车满得都快推不动,结账的时候安何有些不好意思,说明道:“这些,够我们俩吃好久。”
到地下停车库,孟潮把满满两大袋东西拎到车上,安何推着空车去归还,说还有一块钱押金等着他去取。
一去就是十来分钟。孟潮坐不住,下车等,半天等不来人,摸出手机打电话,无人接听。
跑到地面上去找,购物车归还点哪里有安何的影子?望着周围往来不绝的人,孟潮顿时慌了神。
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清楚地记得不过转身取饮料的工夫,那个穿着蓝色棉衣的小孩就消失在人群里,他在偌大的商场里四处奔走寻找,大声喊他的名字,也无济于事。
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袭击,孟潮瞬间精神溃散,险些站不稳身体。
就在这时候,他的肩膀被从后面拍了一下,同时传来一道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孟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转过去的,神魂归位时,他已经将安何紧紧抱在怀里。
“我不是故意的……”孟潮颤声说,“我不是故意把你弄丢。”
安何呆住几秒,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没把我弄丢。”安何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拍孟潮的后背,“我不是就在这里?”
这晚,孟潮又变得很凶。
他把安何压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折腾,问他刚才去了哪里。
“我去还、还推车了……”安何艰难地喘息,“然后,看到,有卖果汁,就、就想买给你……喝。”
孟潮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接电话?”
前胸贴在玻璃上,安何有种五脏六腑都被迫移位的错觉,他吸了吸鼻子:“太、太吵了,没听、啊……见。”
“那还怕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这样问着,孟潮却揽住安何的腰,让他待在绝对安全的领域。
安何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不怕。”
此刻他无由地相信,如果他掉下去,孟潮一定会和他一起。
事后安何枕着孟潮的肩膀,告诉他:“那家的西瓜汁是鲜榨的,没有色素和添加剂。”
孟潮笑:“是你自己想喝吧。”
安何被戳穿也不恼,一本正经地说:“你也想喝的。”
反正哥哥和弟弟,肯定会喜欢同样的东西。
有些改变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正如在全无察觉的情况下,安何开始羡慕那个让孟潮失魂落魄的弟弟。
甚至开始假装自己就是那个弟弟,被孟潮抱在怀里,听着耳畔一声声“对不起”和“都是哥哥的错”,大度地回应“没关系”。
“没关系。”安何说,“你都说了你不是故意的。”
被充分信任让孟潮感到安心,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缓慢地合上眼睛。
安何却在吃得很饱的情况下失眠了,心脏像上次被孟潮牵住手一样,跳出震耳欲聋的动静。
脑袋也不消停,被下了蛊似的,不断地重演几个小时前孟潮找到他时,犹如珍宝失而复得的神情。
原来这就是被在乎,被珍惜。
他不会用烟花那样浪漫的意象形容一段稍纵即逝的关系。如果非要比喻,安何觉得孟潮是瓜田里最大最圆的那颗西瓜,哪怕他拼命告诉自己这瓜一点都不甜,不如拿去换钱,可每当看见,还是会诚实地流下口水,想把它摘下来,藏进被窝里。
他也没有江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和骨气,从小到大,旁人对他最多的评价就是怂包,软柿子,总是任人拿捏,逆来顺受,怎么欺负都不会生气。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钱以外的东西不清醒。
安何侧过身,手指戳了戳已经沉入睡眠的孟潮,很小声地问:“既然你有好几个弟弟,那可不可以,只有一个老婆?”
即便那么想要,安何用的还是“可不可以”。
意思是随孟潮高兴,如果不可以,也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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