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话,留着以后说。祝快乐。
朱
第[146]封 讨价(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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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下星期日(八月二十五日)我到常熟来,好不好快回答我。
今天玩得很经济而实惠。上午往北四川路跑旧书店,第一家找到了一本Dickens Oliver Twist(34)(有插图),一本Jane
Austin:Pride and Prejudice(35),要价二元三角,我还一块钱,他摇摇头把书插到架子上去了,我对这两本书并无怎样热情,因此也扬长而去。他们在收买的时候,这一类非教科用的书简直看得连废纸不如。讨价一块两块的书,买进来不过一角两角。其实在提篮桥俄国人那里,一角钱也照样能买到很好的书。上星期五我去买得的一本Hawthone: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36),印刷纸张都很好,插图也精美,如果在那个书商手里,至少也要六角钱才能让你拿到手。第二家无所得。第三家找到一本Oxford
Pocket Classic(37)本的英国小品文选,他要三角大洋,索价不算太高,我还价两角小洋,又加至三角小洋,因为他说一定没有还价,我也弃之而去。第四家找到一本Daudet:Sapho(38)和一本拿破仑传,前者讨价四角大洋,我还四角小洋,就买成功了,后者未买。出来在一家饮冰室坐下,两角小洋的冰淇淋,分量多得令人吓了一跳。下午两角钱看了一本歌舞影片,我对于老是那一套的歌舞片子并无多大兴趣,但如有Ruby
Keeler(39)在里面的总不自禁地要去看一下。她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演员,但确是一个darling,在我的味觉上觉得银幕上没有比她更甜的人,尤其是她说话的音调,孩子气得可爱而异常悦耳。
一个人的趣味要变化起来真没办法,现在我简直不要看诗。大概一个人少年时是诗人,中年时是小说家,老年时是散文家,这并不指一定有所写作的而言。
我算是死了心,你肯不肯给信我都随你便,寂寞的人是不应该找人说话的。祝好。
猪八戒 十八
第[147]封 梦境(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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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真的梦见了你,我们都还在之江山上。你对我的态度冷得很,见了我常常不理我。后来在茅亭那边我看见你,你坐在小儿车里,说要回家去。我自告奋勇推着小儿车下山,可是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还不曾下得山,却推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来了。你很恼,我很抱歉。我于是把满房间的花盆都搬开,撬起一块楼板来,说从这里下去一定可以下山。可是你嘟着小嘴唇走了,我的心也扑的一声碎了。
星期日,如果我此地在八点半出发,十一时许可以到常熟,你还不忙就上学校去吧?
伤风有没有好?日子过得太慢,你有没有老些了?我真想疼疼你。
罗马教皇 廿一
第[148]封 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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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ling Boy: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第一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一到上海,连两三钟点都不放弃,寓所也没去,就坐在办公室里了。这简直不像是从前爱好逃学旷课的我了,是不是?事实是,下车时一点钟,因为车站离家太远,天又在临下阵头雨之际,便在北四川路广东店里吃了饭并躲雨,且吃冰淇淋。雨下个不停,很心焦,看看稍小些,便叫黄包车回家。可是路上又大落特落起来,车蓬遮不住迎面的雨,把手帕覆在脸上,房屋树街道都在一片白濛濛中过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衷心地感到喜悦。(这是因为我与雨极有缘分的缘故,我做的诗中不常说雨?)本来在汽车中我一路像受着极大的委屈似的,几回滴下泪来,可是一到上海,心里想着毕竟你是待我好的,这次来游也似乎很快乐,便十分高兴起来。——车过了书局门口,忽然转计想就在这里停下吧,因此就停下了。
为着礼貌的缘故,但同时也确是出于衷心的,容我先道谢你们的招待。你家里的人都好,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好,你的弟弟给我的直接印象,比之你以前来信中所说及的所给我的印象好得多。
唉,我先说什么呢?我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而没有机会,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无宁是当时的未形成语言的思想,以及一切一切,都一起写下来。明明见了面而不说话,一定要分手之后,再像个健谈者似的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有些反乎常情,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不会说话!你对别人有许多话说,对我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又有甚么办法呢?横竖我们会少离多,上帝(魔鬼也好)要是允许给我一支生花的笔,比之单会说话不会动笔也许确要好得多,无如我的笔并不能达出我所有的感情思想来何?但无论如何,靠着我们这两张嘴决不能使我们谅解而成为朋友,然则能有今日这一天,我能在你宝贵的心中占着一个位置(即使是怎样卑微的都好),这支笔岂不该值千万个吻?我真想把从前写过给你的信的旧笔尖都宝藏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用过的笔尖都曾为我做过如此无价的服务。
最初,我想放在信的发端上说的,是说你借给我的不是二块钱而是十块钱,这一回事是绝大的错误,当我一发现这,我简直有些生气,我想一回到上海之后,便立刻把我所不需要的八块钱寄还给你,说这种方面的你的好意非我所乐意接受,那只能使我感到卑辱。如果我所需要的是要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便向你告借那么多呢?如果我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做甚么呢?……如果我这样,你会不会嫌我作意乖僻?我想我总不该反而嫌怪起你的好意(即使这样的好意我不欢迎)来而使你懊恼,因此将暂时保存着尽力不把它动用(虽然饭店里已兑碎了一块,那我想像是你请我的客,因此吃得很有味),以后尽早还你。本来这月的用途已细心计划好,因为这次突然的决心,又不知道车费竟是那么贵,所以短绌了些,但除非必要,我总不愿欠人家一块钱,即使(尤其)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好”脾气愿你了解我。
你要不要知道此刻我所有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什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也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姐执管着,我知道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时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房饭钱未付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借我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tical(41)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literally(42)一言不发(希望他原谅我性子的怪僻),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即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43),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
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觉到摸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ter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为着你的缘故,我宁愿作如此的牺牲,自己一向而且仍然是有些看不起女人的),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像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therwise
hidden and unfelt(44)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苦。因是我在心里说,清如,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我宁愿)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
撇开这些傻话,我觉得常熟和你的家虽然我只是初到,却一点也没有陌生之感,当前天在车中向常熟前行的时候,我怀着雀跃的似被解放了的一颗心,那么好奇地注意地凝望着一路上的景色,虽然是老一样的绿的田畴,白的云,却发呆似地头也不转地看着看着,一路上乡人们的天真的惊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动。在某站停车时一个老妇向车内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视着时,我真不能不对她beam
a smile(45);那天的司机者是一个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拢来,因为牙齿太长的缘故,从侧面望去,真“美”。他在上海站未出发之前好多次学着常熟口音说,“耐伲到常熟”,口中每每要发出“×那娘”的骂人话,不论是招呼一个人,或抱怨着过站停车的麻烦时。他说,“过一站停三分钟,过十几站便要去了半个钟点”。其实停车停得久一些的站头自然也有,但普通都只停一分钟许,没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话有点moderately
exaggerated(46),总之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当时我觉得。
过站的时候,有些挥红绿旗的人因为没有经验,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闲而宽和的态度,说话与行动都很文雅,一个人同着小孩下车,小孩应该买半票的,却没有买,收票的除了很有礼地说一声要买半票之外,也就一声不响地让他走了。有两站司机人提醒了才晓得收票,某次一个乡妇下车后扬长而去,问那土头土脑的收票者,他说那妇人他认识的。最可笑的是一个乡下人,汗流浃背,手中拿着几张红绿钞票,气急匆忙地奔上车子,开到半路,忽然他在窗外看见了熟人,车子疾驶的时候,他发疯似向窗外喊着,连忙要求司机人把车子停下开开放他下车,吃了几句臭骂,便飞奔出去了,那张车票所花的冤钱,可有些替他肉痛,——这一切我全觉得有趣。
可是唯一使我快活的是想着将要看见你。我对自己说,我要在下车后看见你时双手拉住你,端详着你的“怪脸”,喊你做宝宝,虽然明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当然仍带着些忧虑,因为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健爽。实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又在受着无情的磨折,也许我不会如此急于看你,为着钱的问题要把时间捺后一些;而且你说过你要来车站候我,我怎么肯使你扑空呢?
车子过了太仓之后,有点焦躁而那个起来,直到了常熟附近的几个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无限灵秀之气,那时我真是爱了你的故乡。到达之后,望车站四周走了一转,看不见你,有点着急,担心你病倒,直至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你),well
then,我的喜乐当然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自禁地timid(47)起来。
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心头,而快乐却全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叹了)。我只低头发着痴。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时,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车,此后除了一个个儿高的清秀的少年之外,一车子都是蠢货商人市侩之流。一个有病的司机人搭着我们这辆车到上海,先就有点恶心。不久上来了一个三家村学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为忙着在人缝里轧坐位,在车子颠簸中浑身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还不过令人笑笑(虽然有些恶心)而已,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那个人,打瞌铳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后来有几个老妇人上来,我立起身让了座,那个高个儿少年也立起,但其余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却只望着看看,把身体坐得更稳些。我简直愤慨起来,而要骂中国人毫无规矩,其实这不是规矩,只是一种正常的冲动。
我以为让老弱坐,让贤长者坐,让美貌的女郎及可爱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该万该的。让贤长者坐是因为尊敬,让美貌的女郎坐是因为敬爱(我承认我好色,但与平常的所云好色有所不同。我以为美人总是世间的瑰宝,而真美的人,总是从灵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灵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机械的标准与世俗的准绳。若世俗所惊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浅薄庸俗的,我决不认之为美人),让小孩坐是因为爱怜,让老弱坐是因为怜悯。一个缠着小脚步履伶仃的乡曲妇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见了她不能不起立,这是人类所以为人类的地方,但中国人有多数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这种自私,有人以为是个人主义,那是大谬不然。个人主义也许不好,但决不是自私,即使说是自私,也是强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个人主义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顾全利害。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只有自私。
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关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lain(48),你不该不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鸭面,我觉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为分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园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兴唯一的特产,便是菱了,这种平庸的是不足与比的,虽然我也太难得吃故乡的菱了。买回的藕,陆师母大表满意,连称便宜,可是岂有此理的是她也不给我吃。实在心里气愤不过,想来想去想要恨你),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常熟和吾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冒一个“我家”)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但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是属于商人阶级的人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弟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什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业从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者整饬一点,略为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什么两样。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萦着后世人的心。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像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不能不认为抱恨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受人崇拜,而那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无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切地同情他,他对于那无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范围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而且,他还如一个绝望的恋人一样,他的爱情是永远不会被她知道的。
说着这样一段话,我并不欲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能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比全世界可贵得多;自己所存留的忆念,随着保有这些忆念的友人的生命而俱终,也要比“不朽”有意思些。我不知道我们中谁将先谁而死,但无论谁先死总使我不快活,要是我先死的话,那么我将失去可宝贵的与你同在的时间之一段。要是你先死的话,那么我将独自孤零地在忆念中度着无可奈何的岁月。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话越说越傻了,我不免很有些sentimental(49),请原谅我。这信是不是我所写给你中的最长的?然而还是有许多曾想起而遗落了的思想。
在你到杭州之前,我无论如何还希望见你一面。愿你快快痊好,我真不能设想,你要忍受这许多痛苦与麻烦。
无限热烈的思念。盼你的信息。
朱朱 廿六夜
你们称第三身“他”为gay,很使我感到兴味,大约是“渠”音之转。
我所以拙于说话的原因,第一是因为本来懒说话,觉得什么话都没有意思,别人都那样说我可不高兴说。第二是因为脑中的话只有些文句,说出来时要把它们翻成口语就费许多周章,有时简直不可能。第三我并不缺少sense
of humor(50),也许比别人要丰富得多,但缺少ready wit(51),人家给我讲某事的时候,有时猝然不知所答,只能应着唯唯,等到想出话说来时,已经用不着说了,就是关于常识方面的也是如此,陆先生曾问起我最近从飞机上坠下来跌死的滑稽电影明星Will
Rogens的作风如何,到过上海有什么片子,一下子我只能说他善于描述人情世故,以乡曲似的形式出现银幕上,作品一时记不起名字来,我还不曾看过他的片子。等到想要补充着说他是美国电影中别树一派的幽默家,富于冷隽的趣味,为美国人最爱戴的红星之一,但在中国却颇受冷落,他的作品较近而成功的有Handy
Andy(人生观),Judge Priest(52)(中译名不详)等等,凡我的“渊博”的头脑中所有的关于这位我并未与谋一面的影星的智识时,这场谈话早已结束了。——此外,我纵声唱歌时声音很高亮,但说话时却低沉得甚至于听不大清楚。姑母说我讲起话来蚊子叫,可是一唱起歌来这股劲儿又不知从那里来的,我读英文也能读得很漂亮,但说绝对不行。大概在说话技术一方面太少训练。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约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
虽然再想不出什么话来,可是提着笔仍旧恋恋着不肯放下来,休息吧,笔!快一点钟了。此刻你正在梦中吧,知道不知道,或者想得起想不起我在写着写着?你那里雨下得大不大?如果天凉了,仔细受寒。
快两点钟哩,你睡得好好儿的吗?我可简直的不想睡。昨夜我从两点钟醒来后,安安静静的想着你,一直到看天发亮,今天又是汽车中颠了三个钟点,然而此刻兴奋得毫不感到疲乏,也许我的瘦是由于过度的兴奋所致,我简直不能把自己的精神松懈片刻,心里不是想这样就是想那样,永远不得安闲,一闲下来便是寂寞得要命。逢到星期日没事做,遂我的心意,非得连看三场电影不可。因此叫我在茶馆里对着一壶茶坐上十五分钟,简直是痛苦。喝茶宁可喝咖啡,茶那样带着苦意的味道,一定要东方文明论者才能鉴赏,要我细细的品,完全品不出什么来,也许觉得白开水倒好吃些。
我有好多地方真完全不是中国人,我所嗜好的也全是外国的东西,于今已一年多不磨墨了,在思想上和传统的中国思想完全相反,因为受英国文学的浸润较多,趣味是比较上英国式的,至于国粹的东西无论是京戏胡琴国画国术等一律厌弃,虽然有时曾翻过线装书(那也只限于诗赋之类),但于今绝对不要看这些,非孔孟,厌汉字,真有愿意把中国文化摧枯拉朽地完全推翻的倾向,在艺术方面,音乐戏剧的幼稚不用说,看中国画宁可看西洋画有趣味得多,至于拓几笔墨作兰花竹叶自命神韵的,真欲嗤之以鼻,写字可以与绘画同成为姊妹艺术,我尤其莫名其妙。这些思想或者有些太偏激,但目睹今日之复古运动与开倒车,不能不对于这被诩为五千年的古文化表示反对。
让外国人去赞美中国文化,这是不错的,因为中国文化有时确还可以补救他们之敝,但以中国人而嫌这种已腐化了的中国文化还不够普及而需待提倡,就有些夜郎自大得丧心病狂了。我想不说下去了,已经又讲到文化的大问题,而这些话也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卑卑无甚高论。你妈来了没有?妈来了你可以要她疼疼了,可是我两点半还不睡,谁来疼我呢?
第[149]封 灵魂(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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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离放工还有半小时。星期三欠四页,星期四欠一页,今天做了十五页,一起拼命赶完了。只想给你写信,好像要把我的心我的脑子一起倒出掏空才痛快的样子,你厌不厌烦,笑不笑我呢?要是我能把我的灵魂封在信封内寄给你,交给你保管着(你爱顾他也好,冷丢(54)他也好),那么让我这失去灵魂的形骸天天做着机械的工作,也不会感到任何难过了。我深觉得,我们的灵魂比形骸更要累赘烦重,否则它早已飞到天上去了。
昨夜做了个梦,可是再也记不起做些什么。要是我今夜坐了汽车来看你,你欢迎不欢迎我呢?横竖我已认识了路,我会悄悄地摸到你睡着的地方的。我希望你正酣睡着不看见我,我会静静地看守着你的睡眠,替你驱除恶梦,到了天将明,你未醒之时,我便轻轻地吻一下你的手,自个儿寂寞地回来。
像得了心爱的宝贝一样,这才接到了你的信。我愿意永远作你的孩子,要是你肯做我的母亲的话。今晚我已心安了,我许给我自己一个甜蜜的睡眠。
如果你母亲高兴见我,你为什么不留我多住一天呢?我回来之后,陆师母说我为什么这么要紧就回来,因为明天有假放。不过即使你留我,我也不想多住,因为衣服什么都没带来。
寻来寻去总寻不见你八月上半月给我的两封信,心里怪那个,你骂不骂我又丢了呢?如果要骂的话,请补写两封来,我一定好好藏着,再不丢了。你有些信写得实在有趣,使我越看越爱。要是你怪我不该爱你,那么使我爱你的实在是你自己,一切我不知道,你应该负全责。要是我为你而情死了,你当然也应该抵命的。
五块钱,给陆师母借去了,她也要向我借钱,可见紧缩之一斑。这星期底没得钱用,星期一发薪不知是否仍打折扣。但只要肚皮不饿(只是有得饭吃的意思,因为饿此刻就在饿),有得房子住,你待我好,什么都不在乎。我是个乐天者,我不高兴为物质问题发愁。
你想不出此刻我是多少快乐,快乐得想哭。谁比我更幸福呢?比起你来,我也是要幸福得多,因为我的朋友是一个天使,而你的朋友只是一个傻小子。
卅下午
第[150]封 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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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想想一星期前在你家的光景,似乎像往古的梦一般恍惚,又似乎像昨天一般亲切。
我不知道你预备不预备告诉我什么时候过上海,好让我来车站候你。是不是四号就走,如你前信所说的?那就是后天了,也许连我这封信都赶不上也说不定。
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所谓“身世”来换取别人的同情,未免太无聊。但有些话对别人说了我要后悔的,对你说了却决不会后悔。因为对着一个最亲切最钟爱的人前而不能把自心的一切尽情倾吐,我总以为是太不痛快的事。矜持与掩饰对别人我也不会,更不用说是对你,虽然我也懒得向人表白我自己。……
二日夜
第[151]封 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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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昨夜我过了一个疯狂的月夜。
似乎躺在床上生病,一个疯医生走了进来(其实他一点不像是个医生,不过说明书——我的梦有说明书的——上这样写着,而且由Peter
Lorre——最近一张恐怖影片的主角,但我并不曾去看——扮演),把我连被褥一起卷起来挟在胁下,挟到另一间房间里。我想他以为我快死了,所以把我送到太平间去。后来一阵昏惘中他出去了。有几个人跑进来,一看见我都吓得大叫起来,我很奇怪,照照镜子,我的脸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转过头来一看,才见我的枕上有一个黑鬼的头。后来那个“疯医生”又要来了,我连忙去把门闩上将身子抵住,他在外面尽力轰着,像牛一样喘着气,门不很牢固,我气力又不支,这情形很尴尬。可是月色非常好,他在外面唱起歌来了,唱的词句是英文,很短,只两三句,大意是:
月亮很亮,
我很寂寞,
我的心在辽远的他乡。
他唱了一遍,我也和了一遍,一唱一和了好多次。外头常有一些人走过,渔夫水手之类,他见了他们便说,“我有一个伙计,不肯跟我跑,请你们帮忙把他拖出来”。他们听见这话便回答,“你丢了他好了”。我把门微开觑了觑,他便冲了进来,跟我扭作一团,咬我抓我,我嘴里pooh
pooh(55)地嘶喊着,于是醒了。
中秋的月不如晚秋的月,中秋的月太热闹,应该是属于天伦团聚的家庭或初恋的恋人们的,再过一两个月的月亮,才是我们的月,游子的月。因为昨天拿到了几块钱,今晚已答应自己去看一本好影片,《满城风雨》,照题目是应该在重阳节映的。
愿你珍重。
朱
第[152]封 傻瓜(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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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头儿:
我太不高兴写信给你,此刻不知你在跟谁讲些什么小姐经,而我却不知道是谁逼着我硬要写些什么,写信的对象偏偏一定要是我所最讨厌的人你。要是写得好,能博你欢喜,叫我几声孩子,那么也许还可窝心窝心,骗骗自己说世上还有个人疼我。要是写得戆一些,便要惹你发神经,把朱先生哩聪明哩佩服哩知己哩劳驾哩这些化装了的侮辱堆在我身上,想想真气不过。如果你是个头号傻瓜,我准是个超等傻瓜。
自己安慰自己这句话实在可怜得很,既然决心不受人怜,又何必对影自怜呢?要是我,宁愿自己把自己虐待的。
当心伤风。
此夕
要是你是个男人,你欢喜那一种女子呢?要是我是个女子,我要跟很多男人要好,我顶欢喜那种好好先生,因为可以随便欺负他,“好人”是天生下来给人欺负的。
哥儿:
今天天气很好。不叫人兴奋也不叫人颓唐,不叫人思慕爱情也不叫人厌恨爱情,去外面跑,也不会疲劳,住在家里,也不会愁闷。今天写信,目的就是要说这两句话,多说了你又会厌烦我。
借了三本《行为主义的心理学》,希望能读得下去。
愿你乖。
次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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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落遥山黯淡烟
宋清如
(一)
霞落遥山黯淡烟,
残香空扑采莲船,
晚凉新月人归去,
天上人间未许圆。
(二)
无端明月又重圆,
波面流晶漾细涟,
如此溪山浑若梦,
年年心事逐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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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air play:公平比赛。
(2) House-boat on the Styx:《冥河中的船屋》。
(3) Dr. Samuel Johnson:塞缪尔·约翰逊博士,18世纪英国作家和文学批评家,曾编著《莎士比亚戏剧集》。
(4) Francis Bacon:弗朗西斯·培根,英国17世纪著名哲学家。
(5) Hamlet:莎士比亚著名剧本及剧中主角名,“哈姆雷特”。
(6) Sir Walter Raleigh:“沃尔特·雷利爵士”。
(7) Goldsmith:戈德斯密,18世纪英国作家,著有小说《威克斐牧师传》等。
(8) Frederick:应为Friederich,腓特烈大帝,18世纪普鲁士国王。
(9) Carlyle:卡莱尔,19世纪英国作家,历史学家。
(10) eternity:永远。
(11) Chief:单位或部门的长官。
(12) Awkward:为难、尴尬。
(13) “寿”:上海方言,表示一个人愚钝,不合时宜,不受欢迎。
(14) pass:门票。
(15) love and marriage:恋爱和婚姻。
(16) sweetheart:恋人。
(17) Ritz:“利兹”,电影院名。
(18) 二龙头是之江大学所在地的地名,虎跑是杭州一个著名风景点,离二龙头约2公里许。
(19) No Greater Glory:《最大的光荣》,电影名。
(20) ambiguous:含糊。
(21) funny:好笑。
(22) ridiculous:荒谬的。
(23) alack-a-da:英语感叹词,意思是“呜呼”。
(24)
这段话出自《旧约·传道书》第一章,稍有删改。大意是: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25) 'O Sole Mio:意大利文,《我的太阳》,是一首著名歌曲。
(26) 此译文由朱尚刚先生提供。
(27) life always the same:生活老是一个样。
(28) damn it:该死的。
(29) 胡铭仁:之江大学国文系同学,常熟人(宋清如的同乡),1935年毕业,这时刚毕业正在找工作。
(30) hurrah:英语象声词,表示欢呼。
(31) 此信原信封邮戳日期为1935年6月17日。
(32) 作兴:上海、嘉兴一带方言,意思是“也许、可能”。
(33) 此信写于1935年8月18日。
(34) Dickens:Oliver Twist: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35) Jane Austin:Pride and Prejudice: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36) Hawthone: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霍桑的《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
(37) Oxford Pocket Classic:牛津袖珍经典。
(38) Daudet:Sapho:都德的《萨福》。
(39) Ruby Keeler:茹碧·凯勒,朱生豪十分喜爱的一位电影演员。
(40) 此信写于1935年8月21日。
(41) Unpractical:不实际的。
(42) literally:不夸张地。
(43) nonsense:无意义的事。
(44) otherwise hidden and unfelt:另外隐藏着和未感觉到的。
(45) beam a smile:微笑。
(46) moderately exaggerated:适度的夸张。
(47) timid:羞怯。
(48) complain:抱怨。
(49) sentimental:感伤。
(50) sense of humor:幽默感。
(51) ready wit:快捷的机智。
(52) Judge Priest:影片名,中文译名为《普里斯特法官》。
(53) 此信写于1935年8月30日。原件上宋清如注:1935年8月。
(54) 冷丢,上海方言,意思是“弃置、不闻不问”。
(55) pooh pooh:英语象声词,“扑、扑”。
(56) 此信原信封邮戳日期为1935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