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这两天——工作效率很高,日间十足做五小时半工作,晚上做夜工三小时,每小时可以制造两块钱的商品。
昨天去把《罪与罚》电影repeat(7)了一遍,印象很好。
愿你不要惆怅,因为我不善于安慰你。
如果你不喜欢我说“我待你好”一类的肉麻话,这回我就不说。
朱 廿
第[246]封 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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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
从前我觉得我比你寂寞,现在我觉得你比我更寂寞得多。我很为我们自己忧虑。
今天下午我试译了两页莎士比亚,还算顺利,不过恐怕终于不过是poor stuff(8)而已。当然预备全部用散文译出,否则将要了我的命。
你天津的事情有没有成功?我觉得教书不甚合你的个性。但也许世上还没有发明出一种为我们所乐就的职业。
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大表姐有四个儿子,二个女儿,第四个的男孩子是个心地忠厚,但在兄弟行中是最不聪明的一个,今年也怕有十三四岁了。一次被他的最小的妹妹欺负到哭起来,也没有人帮他。我因为是他的“老朋友”,便挈着他到近郊走走安慰安慰他。他一路拭眼泪,一路向我说做人的无趣,谁都不待他好,他说他不高兴读书(因为总是留级),学商也没有趣味,顶好是穿了短衣,赤了脚,做个看牛孩子,整天在田野里游荡,“多么写意!”这些话要是给他母亲听见了,准要说他没出息,一顿骂,但我觉得一点都不错。
我想不出再要向你说些什么话,我也想不出你有些什么话好对我说,但你无论向我说什么无聊的话,我都一样乐意听的,而且你也不要以为我不肯听你话,因为在世上你是我唯一肯听话的人,不是我现在不再每天给你写信了?因为你不喜欢太多的信。虽然我巴不得一天到晚写信给你,即使单是握着笔,望着白纸,一个字写不出,这么从天亮呆坐到天黑也好,因为这样我可以不想到别的一切,只想着你,只有在想着你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幸福不曾离弃我。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即使是在很老很老的时候也好,甚或在死后也好,如果人死后灵魂尚存在的话,不知道这是不是奢望。
一切的祝福!
我欢喜你给我取一个名字,你曾许过我。
你的兄弟 廿一
第[247]封 英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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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你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爱用那种不好看的女人信笺。
你不大孝顺你的母亲,我说你应当待她好些,如果怕唠叨,那么我教你一个法子,逢到你不要她开口而她要开口的时候,只要跑上去kiss她,这样便可以封闭住她的嘴。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10)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两天大起劲,Tempest(11)的第一幕已经译好,虽然尚有应待斟酌的地方。做这项工作,译出来还是次要的工作,主要的工作便是把僻奥的糊涂的弄不清楚的地方查考出来。因为进行得还算顺利,很抱乐观的样子。如果中途无挫折,也许两年之内可以告一段落。虽然不怎样正确精美,总也可以像个样子。你如没事做,替我把每本戏译毕了之后抄一份副本好不好?那是我预备给自已保存的,因此写得越难看越好。
你如不就要回乡下去,我很想再来看你一次,不过最好什么日子由你吩咐。
我告诉你,太阳底下没有旧的事物,凡物越旧则越新,何以故?所谓新者,含有不同、特异的意味,越旧的事物,所经过的变化越多,它和原来的形式之间的差异也越大,一件昨天刚做好的新的白长衫,在今天仍和昨天那样子差不多,但去年做的那件,到现在已发黄了,因此它已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件,因此它比昨天做的那件新得多。你在一九三六年穿着一九三五年式的服装,没有人会注意你,但如穿上了十七世纪的衣裳,便大家都要以为新奇了。
我非常爱你。
淡如 廿五
第[248]封 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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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宋:
今夜的成绩比较满意,抄写了三四千字。起了风,砰砰磞磞地听见玻璃窗碎了好几扇。
要努力就决定个努力的方向,如果一无可努力之事,那么拼着懒过去,也用不着寒心,归里包推总是一样。
据说中国已经复兴了,我总觉得很疑惑,而且好像就是这几个月里头复兴起来的,不知道是人家骗我们呢,我们自己骗自己呢,还是真的已经复兴了?
我待你好,我嗅嗅你的鼻头(爱司基摩人的礼节)。
牛魔王 廿六
第[249]封 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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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我想用一个肉天下之大麻的称呼称呼你,让你腻到呕出来,怎样?
你老是说不通的话,我不知道你把我的思想和精神怎样抱法?其实我是根本没有思想也没有精神的。
你的诗写得一天比一天没希望,如果真要做诗人,非得多发发呆,弄到身体只重五十磅为止不可。我承认你现在还是相当呆的,因此还能哼几句,像我因为很聪明,所以就写不起来了。
我很满足人生,你说你怕看见我也不能使我伤心。
昨天吃了很多冰淇淋。
此间需要小编辑一位,须中英文皆能过得去而相当聪明者,月薪至多五十,至少五十,你们班里如有走投无路的此项人才,可来一试。
不要哭,我仍旧欢喜你的,心肝!
廿七
第[250]封 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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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今天宋清如仍旧不给信我,我很怨,但是不想骂她,因为没有骂她的理由,而且我也不是女人。宋清如好像是女人,你是不是女人我有些莫明其妙。
今天中饭气得吃了三碗,肚子胀得很,放了工还要去狠狠吃东西,谁教宋清如不给信我?
我告诉你我爱宋清如,随你说我肉麻,说我无聊,说我臭,说我是猪猡驴子猢狲夜叉小鬼都不相干。
这两天有一张非看不可的电影,因此虽然有种种不方便,昨天终于偷偷地去看了,LONDON FILMS(12)出品,RENE
CLAIRE,法国的宗匠,导演,剧旨是“没落的旧浪漫主义对于新兴的俗恶的现实主义的嘲笑”,这句话抽象不抽象?片名是《鬼往西方》故事是一个美国商人买了一座鬼祟的苏格兰古堡,整个儿拆卸下来载回美国重新盖造,把那古堡里的鬼也带了去了。纽约的好奇群众热烈地欢迎这个鬼,新闻记者争着摄影,而商人因此得到publicity(13)。搬来的古堡落成以后,里面装置着摩登的设备,一切的不三不四使这鬼头痛……我没有讲完这故事,后半部鬼出现的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嘲笑最犀利的部分完全给检查会剪去了,以至看下去很有支离之感。可笑的是片中的鬼本来是真的鬼,说明书中说那是剧中主人公的假扮,原是避免不通的检查诸公的注意,因为要是说那是真的鬼,就变做“宣传迷信”,不能开映了,于是大家都上了当,以为那个鬼是假扮的。报上的影评也是这样说,这种人真没有资格上电影院。
高尔基死,鄙人大有独霸世界文坛的希望。
这封信不要给宋清如看。
十九
第[251]封 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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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湖州地方也不错,如果天津不成功,当然很可去得。月薪五十其实已不算小了,在上海也许不够用,在内地很可以每月积蓄些,又不要你供给家用。只要事情不十分忙,环境相当好,钱你很可以不必计较。
郑天然下星期一来。
我已把Tempest译好一半,全剧共约四万字,你有没有这耐心抄?这篇在全集中也算是较短的。一共三十七篇,以平均每篇五万字计,共一百八十五万言,你算算要抄多少时候?
我待你好。
朱
近来夜里很好睡,虽然有时很夜深,臭虫很奇怪变少了,也许因为人倦不觉得。蚊子比较多,但这里的蚊子有沉默的特性,不向你唱歌,还比较不使人心烦,叮就让它叮去,没有工夫理它们。
卅一
回 应
绮罗香(次天然韵)(14)
宋清如
月怯风寒
草愁露重
漠漠荒烟无语
绿褪空山
郁郁惨红千树
问残秋何事匆匆
又弃了芦汀鸥渡
恨年年到此凄凉
梦回不带愁怀去
流光无计暗渡
重听寒钟声急
愁添几许
倚遍栏杆
犹忆叮咛千句
莽西风横扫平林
恋残霞欲消还住
似骤雨落叶纷飘
乱投阶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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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信原件缺失,所以没有手稿件。
(2) 此句英文意思是“空虚、空虚、一切都是空虚”。
(3) sophisticated:老于世故的。
(4) 氵 :这是日文中几个动词的词干,没有具体意义。
(5) 丁幼贞:之江同学,主修英文,1936年毕业。
(6) awkward:笨拙的、拙劣的。
(7) repeat:重复、重看。
(8) poor stuff:劣质品。
(9) 此信原件上宋清如注:1936年夏。
(10) Shakespeare:莎士比亚。
(11) Tempest:《暴风雨》,莎士比亚剧本。
(12) LONDON FILMS:伦敦影片公司。
(13) publicity:名声、知名度。
(14) 宋清如《芳草词》中的一首。
【第拾叁卷】诗侣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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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下半年到1937年『八·一三』事变日军攻入上海这段时间,是朱生豪以极大的热情进行译莎工作的时期。从这些残存的信中可以看出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大致情况,他的翻译计划和进程,翻译过程中的甘苦和获得某些成功之后『大喜若狂』的喜悦之情。
这一年宋清如在湖州民德女校开始了她的教学生涯,朱生豪对她在新环境中的生活、工作和健康等都非常关心。对于译莎工作,宋清如除了在精神上给朱生豪支持,分享他的甘苦外,也参与了一些具体的工作,包括誊抄、校勘等,两人合力,可谓是译莎增进了爱情,爱情成就了译莎。
第[252]封 哄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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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了不得的人?今天我精神疲乏得很,想不要工作了,不工作又无法度日,影戏又没有什么好看,想去重看《野性的呼声》,因为对它我有非常好的印象(不管它把原著改窜到若何程度,单就影片本身说,清新、乐观、没有其他一切文艺电影的堆砌的伟大,又没有一点恶俗的气味,旷野中的生活是描写得够优美的,对白也非常之好,况且还有Loretta
Young(1)的津津欲滴的美貌),可是抬不起脚来。
睡又不肯睡,因为一睡下去,再起来人便真要像生病的样子,夜里一定得失眠,而且莫想再做什么事。于是发了个狠,铺开纸头,揭开墨水瓶的盖,翻开书,工作;可是自己的心又在反叛自己的意志,想出种种的理由来躲避,诸如头痛啦,眼皮重啦,腰酸啦,没有东西吃啦;幸亏我的意志还算聪明,想出一个法子来哄慰我的心,于是开开抽屉,取出你的尊容来,供在桌子上我的面前,果然精神大振,头也不痛啦,眼皮也不重啦,腰也不酸啦,至于没有东西吃也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把Tempest第三幕翻好,还剩三分之一的样子,希望在四五天内完全弄好。
总之世上比你再可爱的人是没有了,我永远感谢不尽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希望有一天……不说了。
无数的爱。
朱 二日晚间
不知你有没有回乡下去。
第[253]封 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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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朋友:
热得很,你有没有被蒸酥了?
怪倦的,可是我想必须要写了这封信。
Tempest已完工,明天叫他们替钉一钉,便可以寄给你看,但不知你能不能对我的译笔满意。
郑天然给我的两本抄本,我因为自己没用处,昨夜没有事,便把你所有寄给我看的新诗(除了我认为太不好的少数之外)都抄了上去,计得:
竭着一个黄昏一个上午半个下午的时间把它们抄完,好似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甘美的旧梦。我觉得你确实有诗人的素质,你的头脑跟你的心都是那么美丽可爱。因为不讲究细琢细磨的缘故,你的诗有时显得生硬,显得意象的调炼未臻融和之境,而给人一种不很成熟的感觉,但这无害于你的抒情的优美。不经意而来的好句子,尽可以使低能的苦吟者瞠然失色;你的顶好的几首小诗可以列于我平生读过的最好的诗篇之中。我对于你真只有无限的爱慕,希望你真不要从此萧索下去才好。我曾在抄后又用红墨水把你的各篇诗加以评点,好的诗一圈,很好的诗两圈,非常好的诗三圈;句子有毛病或用得不适当的加竖,佳句加细点,特别出色的佳句加密圈,你要不要看看?
说不完的我爱你。愿你好。
永远是你的
星期日夜
第[254]封 计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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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今晚我把《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译好,明天可以先寄给你。我所定的计划是分四部分动手:第一,喜剧杰作;第二,悲剧杰作;第三,英国史剧全部;第四,次要作品。《仲夏夜之梦》是初期喜剧的代表作,故列为开首第一篇。
今天已把所抄的你的二本诗寄出,希望你见了不要生气。
今天下雨,很有了秋意。湖州有没有什么可以玩玩的地方,人家陪不陪你出去走走?除国文外,你还教些什么功课?
《仲夏夜之梦》比《暴风雨》容易译,我不曾打草稿,“葛搭”(这两个字我记不起怎么写)的地方也比较少,但不知你会不会骂我译得太不像样。
虽则你还没开学,我却在盼望快些放寒假(或者新年),好等你回家的时候来看你。民德是不是教会学校?大概是的,我想。我顶不欢喜教会里的女人。
我记住你的阴历生日是六月十八,阳历生日是七月三十一(3),错不错?
你肯不肯给我一个吻?
愿你秋风得意,多收几个得意的好门生,可别教她们做诗,免得把她们弄成了傻子。
魔鬼保佑我们!
一个臭男人 十七夜
第[255]封 伤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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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刚才吃了半听果酱。
你呆是有点呆,多情也总算很多情,可是……不说了。
日记本子还是丢在火里好,有什么意思,又不肯给我看。
我每天早晨伤风五分钟。
阴历新年我有四五天放,除了照例回家去一趟之外,一定来湖州看看你,愿你不要□□。
第[256]封 保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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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急,你有没有生病?
菩萨保佑你!
爱你的
第[257]封 爱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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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你如不待我好的时候,我会耍许多花样,比如说拿红墨水写血书,滴几点水在纸上当眼泪,以及拿着救命圈跳黄浦,或宣传要自杀之类,你看好不好?
凡是我问你的问题,在我未问之前我早知道你怎样回答了。为什么你不说“你来也不好,不来也不好”呢?我以为这问题的起点在我而终点在你,所以非得请教你的意见不可。
拿到了五块钱,就上街去,买了一本《死魂灵》、一本《狱中记》、一本《田园交响乐》,都是新近出的好书,看过后就寄给你,目下还余两块多三块不到,大约到这星期日完结。不过我已写信问家里要钱去了,前两个月曾寄过一百数十块钱回去,因此他们不会骂我的。下个月的薪水大概只有拿一半的希望,听着似乎有点惨,其实对我并无影响,因为第一可以不必寄钱回家去,第二可以名正言顺地暂欠几块钱房租,这样一来,看影戏仍不生问题,因此人生是可乐观的,而中国也不会没有希望。
想到爱国这个问题,我说爱国是一个情感的问题。国民对于国爱不爱全可以随便,不能勉强的,但因为个人是整个国家的一分子,因此必然地他对于他的国家有一种义务,一个好国民即是能尽这种义务的人,而不一定要爱国。因为情感会驱使人们盲目,如果他的国家是一个强国,那么他会变成一个自私的帝国主义者,以征服者自命;假如他的国家是一个落后的国家,那么他会妄自尊大,抬出不值一文钱的“国粹”来自吹自捧,而压抑了进步势力的抬头。如果人人知道他的国家的不可爱,而努力使它变得可爱起来,那么这国家才有希望。中国并不缺少爱国的人,一听到闸北要有战争了,人人变成了“民族主义者”,然而他们的民族主义只能把他们赶到法租界去而已。
我待你好。
你的靠不住的
第[258]封 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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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读Hamlet(7),读到很倦了,一看表已快一点钟,吃了一惊,连忙睡了,可是还刚读完三幕。睡了下去,却又睡不着,想把你拖起来到山下散步。今天很倦。
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剧本,充满了机智和冥想,但又是极有戏剧效果,适宜于上演的。莎士比亚的所以伟大,一个理由是因为他富有舞台上的经验,因此他的剧本没一本是沉闷而只能在书斋里阅读。譬如拿歌德的Faust(8)来说吧,尽管它是怎样伟大,终不免是一部使现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诗的成分太多而戏剧的成分缺乏,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则这两个成分是同样的丰富,无论以诗人而论或戏剧家而论,他都是绝往无继。
我最初读的莎氏作品,不记得是Hamlet还是Julius Caeser(9), Julius Caeser是在Mr. Fisher(10)的班上读的,他一上了班,便说,Mr.
A(11),你读Antony, Mr. B,你读Brutus,Miss C,你读Caeser的老婆的lines(12),于是大家站起来瞎读了一阵,也不懂读的是什么,这位先生的三脚猫智识真浅薄得可以,他和他的学生们都一样没有资格读Shakespeare。
读戏曲,比之读小说有趣得多,因为短篇小说太短,兴味也比较淡薄一些,长篇小说太长,读者的兴味有时要中断,但戏剧,比如说五幕的一本,那就不嫌太长,不嫌太短。因为是戏剧的缘故,故事的布置必然是更加紧密,个性的刻划必然是更加显明,剧作者必然希望观众的注意的集中不懈。因此,所谓“戏剧的”一语,必然含有“强烈的”、“反平铺直叙的”的意味。如果能看到一本好的戏剧的良好的演出,那自然是更为有味的事,可惜在中国不能多作这样的奢望。上次在金城看演果戈里的《巡按》,确很能使人相当满意(而且出人意外地居然很卖座,但我想这是因为原剧通俗的缘故),也许有一天正式的话剧会成为中国人的嗜好吧?但总还不是在现在。卖野人头的京剧(正统的京剧我想已跟昆曲同样没落了,而且也是应该没落的)太不堪了。在上海是样样都要卖野人头的,以明星登台为号召的无聊的文明戏,也算是话剧,非驴非马的把京戏和“新戏”杂糅一下便算是“乐剧”,嘴里念着英文,身上穿着中国戏台上的古装,一面打躬作揖,便算是演给外国人看的中国戏。当然这些都算是高等的,下此不必说了。
以舞台剧和电影比较,那么显然前者的趣味是较为classical(13)的,我想现代电影有压倒舞台剧之势,这多半是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有关,就我所感觉到的,去看舞台剧的一个很不写意的地方,就是时间太长,除非演独幕剧。如果是一本正式的五幕剧,总要演到三个半至四个钟头的工夫,连幕间的间歇在内,这种长度在习惯于悠闲生活的人原不觉得什么,但在过现代生活的人看来就很觉气闷。至于如中国式的戏院,大概每晚七点钟开锣,总要弄到过十二点钟才散场。要是轰动一点的戏的话,那么也许四点半钟池子里已有了人,时间的浪费真是太可怕,再加之以喧阗的锣鼓,服装的眩目的色彩,疯狂的跌打,刺耳的唱声,再加之以无训练的观众,叫好拍手以及一切,一个健康的人进去准会变成神经衰弱者出来。
写于几天以前
用三天工夫读完了一本厚厚的小说,Arnold Bennett(14)作的Imperial Palace(15)——一个大旅馆的名字。A.
Bennett是一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死于三四年之前,但这本小说的作风趣味我觉得都很美国化。所描写的是以一个旅馆为中心,叙述企业家、富翁、雇员,资本社会的诸态,规模很是宏大。在中国以都市商业为题材而得到相当成功的,也许只有一本《子夜》吧?但比起来不免觉得规模太小。文章写得很漂亮干净,不过读到终篇,总觉得作者的思想很流于庸俗。他所剖析的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的内面和外面生活之关系(或冲突),以这个为题目的似乎近来看见得很多,因此不令人感到新异。其中颇多入微的心理分析,这或者是作者技术最主要的地方。
书中的主人翁是一个事业家,理智的人,但作者把他写得非常人情,主要的女性有两个,一个是所谓摩登女子(在中国不会有的那种摩登女子),个人主义的极端的代表,写得似乎过于夸张一些,但代表了富于想像厌弃平凡过度兴奋的现代女性之一个典型,在恋爱上幻灭之后,便潦草地嫁了人。另一个是有手段有才能的职业女性,但终于也伏在丈夫的怀里。似乎Bennett先生对于女性没有更高的希望,除了作为男人的asset之外(他把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男人的资产asset,一种是男人的负担liability(16),而把大部分女子归入后一种),对于这点或者未必能令人同意,但也只好置诸不论了。
中译《田园交响曲》、《狱中记》、《死魂灵》读后感
《田园交响曲》:关于以一个盲人为题目,及后因眼睛开了而感到幻灭,这似乎不是第一本。确实的我曾读过几篇类此的故事,因此这书不曾引起我多的感想。诚然这是一篇好诗。
《狱中记》:有动人的力,可惜不是全译。
《死魂灵》:纯然是漫画式的作品,似乎缺少一般所谓Novel的性质,但文章是够有味的。
上海的出版界寂寞得可怜,事实上你跑到四马路去,也只有载着女人照片的画报可买。《译文》的停刊很令人痛心,关于文学的刊物别说内容空虚,就是内容空虚的也只有寥寥的几本。
第[259]封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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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
我知道你一定生了病了,谢天谢地,现在好了吧?以后不许再生病了,否则我就要骂你。
这两天我整天整夜都在惊惧忧疑的噩梦中,真的,我在害怕也许你会一声不响地撇下我死了,连通知也不通知我一声,这当然是万万不可以的。
下星期我来望望你好不好?到湖州还是打苏州转便当还是打嘉兴转便当?
今天据说是中秋,你不要躺在床上又兴起感慨来,静静地养养神吧。对于我,除了多破费几块钱外、中秋是毫无意义的。
停会再写。祝福你,可怜的囡囡!
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 卅
第[260]封 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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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女:
从前以为年青人谈精神恋爱是世上最肉麻的一回事,后来才知道人世间肉麻事,大有过于此者。放眼观之,几无一事不肉麻,所谓生命也者,便是上帝在不胜肉麻的一瞬间中创造出来的。人要不怕使人肉麻,才能成为大人物;至少也要耐得住肉麻,才能安然活在世上。否则你从早上起身到晚间睡觉之间的几多小时内,一定会肉麻而死的。展开报纸来,自从国际要闻起直至社会新闻报屁股,无论那一条都是肉麻的文字。除非你一个人关了房门闭起眼睛天不管,否则便不免要看到一切肉麻的事;然而即使一个人关了房门闭起眼睛天不管了,你也会发觉在你的脑中有许多肉麻的思想。
战争在三四月间发动,我私人方面所得的可靠消息也是这样说。我们即使不就此做亡国之遗民,至少总也有希望受到一些在敌人势力下的滋味。
说你是全然的温柔婉约当然有些过分,不过人家所说的浪漫当然也和我所认为的那种浪漫不同。也许别人所斥责的过于浪漫,我仍然会嫌太温柔也说不定。我们的灵魂都是想飞,想浪漫的,但我们仍然局促在地上,像绵羊一样驯服地听从着命运,你说这不算温柔吗?太浪漫的人是无法在这世上立足的,我们尚能不为举世所共弃,即是因为我们是太温柔了的缘故。
有许多话,但是现在一时说不起来。等想想再说吧。
我欢喜你,我欢喜你,我欢喜你,而且我欢喜你。
朱儿 十二
第[261]封 译莎(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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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今夜我的成绩很满意,一共译了五千字,最吃力的第三幕已经完成(单是注也已有三张纸头),第四幕译了一点点儿,也许明天可以译完,因为一共也不过五千字样子。如果第五幕能用两天工夫译完,那么仍旧可以在五号的限期完成。第四幕梦境消失,以下只是些平铺直叙的文章,比较当容易一些,虽然也少了兴味。
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德塞尔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这一本自来不列入“杰作”之内,Tales
from Shakespeare(18)里也没有它的故事,但实际上是一本最纯粹的笑剧,其中全是些市井小人和莎士比亚戏曲中最出名的无赖骑士Sir
John Falstaff(19),写实的意味非常浓厚,可说是别创一格的作品。苏联某批评家曾说其中的笑料足以抵过所有的德国喜剧的总和。不过这本剧本买不到注释的本子,有许多地方译时要发生问题,因此不得不早些预备起来。以下接着的三种《无事烦恼》、《如君所欲》和《第十二夜》,也可说是一种“三部曲”,因为情调的类似,常常相提并论。这三本都是最轻快优美,艺术上非常完整的喜剧,实在是“喜剧杰作”中的“代表作”。因为注释本易得,译时可不生问题,但担心没法子保持原来对白的机警漂亮。再以后便是三种晚期作品,《辛俾林》和《冬天的故事》是“悲喜剧”的性质。末后一种《暴风雨》已经译好了,这样便完成了全集的第一分册。我想明年二月一定可以弄好。
然后你将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本恋爱的宝典,在莎氏初期作品中,它和《仲夏夜之梦》是两本仅有的一喜一悲的杰作,每个莎士比亚的年轻的读者,都得先从这两本开始读起。以后便将风云变色了,震撼心灵的四大悲剧之后,是《该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莱纳斯》三本罗马史剧。这八本悲剧合成全集的第二分册,明年下半年完成。
但是我所最看重,最愿意以全力赴之的,却是篇幅比较最多的第三分册,英国史剧的全部。不是因为它比喜剧悲剧的各种杰作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来过。这一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巨制(虽然一部分是出于他人之手),不但把历史写得那么生龙活虎似的,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精细的性格描写,尤其是他用最大的本领创造出Falstaff(你可以先在《温德塞尔的风流娘儿们》中间认识到他)这一个伟大的泼皮的喜剧角色的典型,横亘在《亨利第四》《亨利第五》《亨利第六》各剧之中,从他的黄金时代一直描写到他的没落。然而中国人尽管谈莎士比亚,谈哈姆莱德,但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同样伟大的名字。
第三分册一共十种,此外尚有次要的作品十种,便归为第四分册。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告成之后,一定要走开上海透一口气,来一些闲情逸致的顽意儿。当然三四千块钱不算是怎么了不得,但至少可以优游一下,不过说不定那笔钱正好拿来养病也未可知。我很想再做一个诗人,因为做诗人最不费力了。实在要是我生下来的时候上帝就对我说:“你是只好把别人现成的东西拿来翻译翻译的”,那么我一定要请求他把我的生命收回去。其实直到我大学二年级为止,我根本不曾想到我会干(或者屑于)翻译。可是自到此来,每逢碰见熟人,他们总是问,你在做些什么事?是不是翻译?好像我唯一的本领就只是翻译。对于他们,我的回答是“不,做字典”。当然做字典比起翻译来更是无聊得多了,不过至少这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不止会翻译而已。
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那一首是谁作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快两点钟了,不再写,我爱你。
你一定得给我取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要在信尾写个什么好。
十月二日夜
第[262]封 教育(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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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信老是写不成功,信纸倒已经写完了。
我不反对贤妻良母教育,但只以施教于低才的女人为限,因为天才者当然不甘心俯首就家庭的羁束,中材之资,对于这种事是天生的在行,不必教她,只有愚顽的人,才应该好好教一下,免得贻误民族的前途。
《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的更正:注中关于Ercles的第一条,原文划去,改作“赫邱里斯(Hercules)之讹,古希腊著名英雄。”Ercles的译名改厄克里斯,Pyramus的译名改匹拉麦斯。
抄写的格式,照你所以为最好的办法。
《暴风雨》已和这信同时寄出。
环境不如意,只算暂时上半年教育实习的课,获得些经验与方法。可是写公文倒得把字好好练一练呢。二十小时还要改卷子带做秘书,未免太忙一些。
待你好,不写了。魔鬼保佑你。
朱 廿二
第[263]封 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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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九块钱,可是就要付房租了!初二薪水要是不能如期发,又该倒霉。
昨天看影戏,为着表示与众不同,又特去拣选了一张生僻的片子,得到一个很大的满足。可知看戏虽小事,也不可人云亦云,总要拿出眼光来才好。影片是Sinclair
Lewis(21)原著的Dodsworth,对于女性有很恶辣的讽刺。一个经营汽车事业的美国富翁,有一个比较年轻的风骚的太太,他们的女儿刚出嫁了。那位富商动了倦勤之意,放弃了事业,带了爱妻到欧洲旅行去;那位太太是爱寻刺激的,老住在一个地方,看见的总是这几个人,本来十分厌气,再加之女儿出嫁,动了青春消逝的悲哀,因此说起了游历,正中下怀。在轮船上第一天他俩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是不久她便勾搭上一个英国少年,把老头子寂寂寞寞地丢在甲板上,一个人看Bishop
light(海上的一种闪光)了。那少年被她煽上了火,她却申斥他不该无礼吻她,于是两人吵了一场分手了。
受了这次“侮辱”,她一定要她丈夫一同到巴黎去,她男人是要到英国去的,拗不过她于是到了法国。在巴黎她又交了新朋友,老头子只好一个人拿了游览指南玩拿坡仑坟去。起初倒也各乐其乐,其后一个乐不思蜀,一个却逛博物馆逛厌了,要回家去,女人不肯回去,叫他一人先回去,她随后来。男人回去之后,寂寞得要命,本来是个好好先生的他,脾气变得坏极了,这也不称心,那也不称心,专门和人闹别扭。妻子来信,又老是Arnold长,Arnold短(Arnold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去电报叫她来她又不来,终于吃起醋来赶到巴黎,在旅馆里把那个男人也叫了来三个人对面,问她愿不愿意别嫁,她当然不愿,因为原来不过是玩玩而已,斗不过他这阵火劲,只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屈服了。
过去的事情不算,重新来过,他仍然是爱她的,只要今后安守本分,因为,他说,他们的女儿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了Grandma了。听见这句话,她真是伤心得了不得,做了Grandma的人,怎么还能充年轻呢?因此是再也不愿回家去了,于是两人到了维也纳。到了维也纳,老毛病又发作了,这回是一个腼腆的奥国少年贵族。当他向她表示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有夫之妇,他一定会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敌不过做一个贵族的诱惑,便和男人大吵一场要离婚,男人没法只好听从她,临别的时候她还拼命向他献媚。于是男人便失神地向各地作无目的的漫游,而女人则受了一次大大的教训。那贵族的母亲亲来她的住所,说她不能容许她的儿子和一个弃妇结婚,而且“年大的妻子是不能使年轻的丈夫幸福的”,她又不能再生育了,这种话真说得令人难堪,遭了这次见摈,她只好又回到她故夫的怀里去。
可是她的故夫已在意大利和另外一个离婚了的妇人同居,两人曾经沧海,情投意合,生活十分美满,他精神也奋发起来,预备再作一番事业了。突然接到她的长途电话,恳求他回去,说“她需要他”,于是他只好不顾那个妇人的哀求劝告,去收他的覆水了。见了面,两人同上了船预备回乡,那女人若无其事,在吸烟室中亲热地和他唠叨个不住,这样那样,巴黎的女人穿什么衣服,那位爵夫人(曾经使她吃瘪的)全然是个无礼的乡下人,等等,最后说本来也许我该向你道歉,但你一直是主张让过去的事过去的,而且这回我果然不好,你也有一半错……那男人本来不乐意,听得火冒极了,于是出去提了行李,立刻离船,她才发了急,狂叫起来,可是已来不及了。
外国报上有一个存疑的消息说冯玉祥是匈牙利人,他父亲是一个天主教神甫,他在本国读过法律,十九岁单身出亡到美国,在捕鲸船上当水手,后来在格林兰发了财,民国初年他却在内蒙古做土匪头子。这种谣言很有趣,事实上造谣言者也不会是出于恶意的,因为否则不会荒唐伪谬到如此,多分是神经病者的牵强附会。
你在干么?
第[264]封 尽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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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秋天了,明天起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时间,谢天谢地的。今后也许可以好好做人了吧,第一译莎剧的工作,无论胜不胜任,都将非尽力做好不可了;第二明天起我将暂时支持着英文部的门户,总得要负点儿责任,虽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干。
昨夜睡中忽然足趾抽筋,下床跑了几步,一个寒噤发起抖来,疑心发疟疾了,钻到被头里去,结果无事。
《暴风雨》的第一幕你所看见的,已经是第三稿了,其余的也都是写了草稿,再一路重抄一路修改,因此不能和《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相比(虽则我也不曾想拆烂污),也是意中事。第二幕以下我翻得比较用心些,不过远较第一幕难得多,其中用诗体翻出的部分不知道你能不能承认像诗,凑韵、限字数,可真是麻烦。这本戏,第一幕是个引子,第二三幕才是最吃重的部分,第四幕很短,第五幕不过一班小丑扮演那出不像样的悲剧。现在第三幕还剩一部分未译好。
现在我在局内的固定工作是译注几本《鲁滨孙漂流记》Sketch Book(23)等类的东西,很奇怪的这种老到令人起陈腐之感的东西,我可都没有读过。
你相不相信在戏剧协社(?)上演《威尼斯商人》之前,文明戏班中便久已演过它了,从前文明戏在我乡大为奶奶小姐们所欢迎(现在则为绍兴戏所代替着,趣味更堕落了,因为那时的文明戏中有时还含一点当时的新思想),那时我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戏院中常将《威尼斯商人》排在五月九日(24)上演,改名为《借债割肉》,有时甚至于就叫做《五月九日》,把Shylock(25)代表日本,Antonio代表中国,可谓想入非非。此外据我所记得的像Much
Ado about Nothing(26)和Two Gentlemen of Verona(27)也都做过,当然他们决没有读过原文,只是照Tales
from Shakespeare上的叙述七勿搭八地扮演一下而已,有时戏单上也会标出莎翁名剧的字样,但奶奶小姐们可不会理会。
有时我也怀想着在秋山踽踽独行的快乐。
《未足集》和《编余集》(28),这两个名字一点不能给人以什么印象,要是爱素朴一点,索性不要取什么特别的名字,就是诗集或诗别集好了。
再谈,我待你好。
朱 卅一
第[265]封 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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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昨夜我作了九小时的夜工,七点半直到四点半,床上躺了一忽,并没有睡去。《仲夏夜之梦》总算还没有变成《仲秋夜之梦》,全部完成了。今天我要放自己一天假,略为请请自己的客,明天便得动手《威尼斯商人》。
你顶好,你顶可爱,你顶美,我顶爱你。
波顿(29) 八日
第[266]封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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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
以后你如不耐烦不痛快的时候,我欢迎你到上海来找我出气,我简直不大能相信你会发脾气,因为你一向对我都太“温柔”了。如果再那么“凶”一点,我相信我将会爱你得更凶一点。
如果我命令你爱我,你一定不会服从的;因此如果你不允许我爱你,我也不见得就会乖乖地听话,总之这事已经解决于三年之前,现在更无犹疑之余地。
关于你的那篇大作,我不知道你说“你也一定不许看”这句话有甚么意思?你瞧你并不曾把它寄给我,即使你许我看我也看不到。譬如说,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你,一天你的母亲对我说,“我有一个女儿,你一定不许爱她”,这话有不有些奇怪?最好你还是把它寄给我看一下,否则何必对我说是不是?
路透社电:徐金珠(30)婚牛天文。
BIG BAD WOLF(31)
P.S.我爱你。
第[267]封 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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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人:
我劝你以后莫要读中国书了,是一个老学究才会给我取“元龙”那样的名字,为什么不叫我“毛头和尚”、“赤老阿二”、“大官”、“赛时迁”、“混江龙”、“叮叮当当”、“阿土哥”、“小狗子”呢?
请给我更正:《暴风雨》第二幕第二场卡列班称斯蒂芬诺为“月亮里的人”;又《仲夏夜之梦》最后一幕插戏中一人扮“月亮里的人”。那个月亮里的人在一般传说中是因为在安息日捡了柴,犯了上帝的律法,所以罚到月亮里去,永远负着一捆荆棘。原译文中的“树枝”请改为“柴枝”或“荆棘”。后面要是再加一条注也好。
你要是忙,就不用抄那牢什子,只给我留心校看一遍就是。你要不要向我算工钱?
你不怎样忧伤,因此有点儿忧伤。上次信你说很快乐,这次并不快乐,希望下次不要更坏。你知道我总是疼你的。
卡列班(32)十四
第[268]封 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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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千金:
心里乱烘烘,写了三四次信,总写不成功,怨得想自杀。
天又热起来,我希望它再下雨,老下雨,下个不停。
我待你好,我待你好。
你瞧,昨晚密昔斯陆问起你,我告诉她你姆妈预备逃难,她吓得连忙说,“那么我们也赶快去找房子”,女人乎!
上个星期日逛城隍庙,逛罢城隍庙接连看了三本苏联影片,偶然走过ISIS的门口而被吸进去的。一本《雷雨》是第四遍重看了,一本纪录电影《北极英雄》太单调沉闷,一本《齐天乐》,美国式的歌舞喜剧,可看得我从座位上沉了下去,窝心极了,想不到他们也会如此聪明,简直是可爱的胡闹,使人家老是张开了口笑。
工作,工作,老是工作,夜里简直白相不成。
不写了,祝你前程万里!为什么不想办法捞个官儿做做?
我相信everything will turn all right(33),我们将来都会很得法,中国也不会亡,我也不希望日本亡,世界会变得很好很好,即使人人都不相信上帝佛菩萨。
万万福!
阿二
你们早点躲到上海来也好,免得将来找不到房子。
第[269]封 懊恼(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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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儿:
谢天谢地我没有老婆,要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节,小鸡胆子吓得浑天糊涂,忙着要搬家逃难,岂不把我活活麻烦死?这两天风声十分恶劣,谣言更是多得了不得。我是听都不要听这些,顶多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只要局中一天不停工,我便自得其乐一天,如果工厂关门,卷起铺盖回家乡,仍旧可以自得其乐,逃难我决不。其实苟全性命于这种无聊的年头,于这种无聊的国家里,也真是无聊,见了怯懦的人真令我伤心。我们的陆师母已吓得唉声叹气,急得不得了,什么小房子都肯住,房金不论,预备忙着搬法租界去。
我所懊恼的是据说明天薪水发不出,这个问题似乎比打仗更重要一些,因为没有钱便不能买糖吃,这是明明白白的。
当今之时,最好谈谈恋爱,因为……没有理由。
朱儿 十五
第[270]封 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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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
本来想再过好几天才给你写信,但不写信也很无聊。你寄到嘉兴去的信收到,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惜太短了些,而且其中一句话也没有。在家乡过了两夜,想不到这两天内有许多变化。在火车里买了两份报看,德奥意三国成立协定,陈济棠势力瓦解,又有日本人在虹口遭暗杀,简直似乎已有一个多月不曾看过报;回来之后,又听见小儿啼,原来陆夫人已产了一个小女儿。
回家去刚刚逢着天凉,因此很适意,去的那晚还很热,火车中看见了一个伟丽的日没,满天空涂着一块一块油画的彩色,又看见一个乡妇被火车撞死,一只腿已飞掉,头边一堆浓血。
曾经做过一个梦,和一位女郎发生了恋爱,她的一切都并不出色,唯一惹人注意之点是鼻角的一粒麻子,这粒麻子凹陷得特别深,有一寸半的样子,我因为这粒麻子的关系便深深地迷醉着她了,你想荒唐不荒唐?
你大概不欢迎我来看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