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如水流淌。
醉生阁的大门打开又关上, 白衣人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地上的画像如落叶般倏地被吹起,飞得满屋子都是。
苏陌被箍着腰一把抱起。
四肢无力地垂着,随着那人的步伐轻轻摆动。
苏陌虚虚握了几下手指,却只抓到几缕冰凉的银发。
苏陌仿若坠入一片深海。
海水托着他, 冰冷而有力量, 他漂浮于水中,四下安静极了, 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苏陌并不害怕,他像一条终于回归深海的鱼, 那冰冷属于他, 黑暗属于他,强势的威压亦属于他。
直到苏陌的肩背重新陷入松软的衾被中,床跟着一沉, 苏陌的脸被捧起,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
呼吸瞬间被攫取,心跳亦失了节奏,那人的吻如可怕的海底风暴,缠着苏陌, 将他拽入更深的暗海。
苏陌沉于其中。
不停地往下坠。
“你说想见我, 是真的吗?苏陌。”那人贪婪地吻着苏陌, “你不该这么说的。”
“我会当真的,苏陌。”那人扣紧苏陌的手腕, 五指插入他纤细的指间,“想再次侵入你的生命, 想让你再次属于我。”
十年的思念与诀别的决心,在吻上苏陌的那一刻, 土崩瓦解。
去他妈的前尘皆忘!去他妈的时空相阻!
让一切见鬼去吧。
苏陌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这种压迫而窒息的感觉太熟悉了,可苏陌好似被网住了,坠向越来越暗的深海,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疑似外界角色非法侵入!禁止接近!禁止接近!”耳边忽而响起一阵聒噪的警告声,像是玄衣人的声音,却又更冰冷。
苏陌眼睫颤了颤,腰却被倏地一提,紧贴在那人紧绷的腹部。
“来见你,是我最后的孤注一掷。”尖细阴鸷的嗓音贴着唇舌间的纠缠滑进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界了。”
“你说过会亲自来杀我,苏陌,又是一年谷雨,我等了你十年,你何时兑现承诺?”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苏陌脑中挤入一些混乱而模糊的片段,有些是苏陌,有些是裴寻芳。
“在那之前,好好活着。”
庞大的金色字网再次出现,苏陌看见,白日正当头,满眼焦金流石,河床干枯。
不知名的乌雀在林间焦躁的鸣叫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在山路中行进。
马车内,一身华贵冕服的苏陌,正枕于裴寻芳腿上。
这日谷雨,皇帝设祭于天宁寺,祈求降雨。
仪仗才行出帝城十里地,忽而,从山谷中杀出一队人马,将皇家仪仗团团围堵住。
“陛下宠幸奸宦裴寻芳,触犯天怒,致天下大旱,焦土千里,请陛下垂怜天下苍生,下令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数不清的人在叫嚣着,喊声震荡山谷
“这是第几回了?打不怕的吗?”苏陌阖着眼,面容依旧清俊妍丽,脸却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一看便知已近油尽灯枯。
“他们为何一定要杀你?”他蹙着眉,似在忍受着隐痛。
“因为他们见不得咱家同陛下好。一介阉人却爬了龙床,占了后宫,乱了国本,人人得而诛之。”
“天降大旱,我却已经无力应付,是我的失职。”苏陌虚弱道。
“陛下日日殚精竭虑,三次大赦天下,开仓赈灾,引水解旱,减免赋役……陛下尽力了,没人会比陛下做得更好。”
“那我开后宫如何?”苏陌玩笑道。
“陛下是想死在那些人身上吗?”裴寻芳咬牙道。
“迟早也会死在你手里。”
“陛下!”
苏陌却又咳嗽起来。“将外头那些人打发了吧,不得杀人。”
“陛下很难受吗?”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怀里,“枕我胸口,舒服些。”
苏陌贴了上去,舒服得闭了眼。
“吉空大师说,咱家命里与谷雨相克,每年都需得小心谷雨日。”裴寻芳用帕子吸掉苏陌额角的汗珠。
苏陌闭眼道:“听吉空的话没错。”
“今日就是谷雨。”
“说不定我今日便会杀了你。”苏陌道。
“只要陛下还活着,咱家就不会死。有陛下在一日,咱家就不怕谷雨。”
“我走后,你又该怎么办?”苏陌轻咳着,握住裴寻芳拿帕子的手。
“咱家同陛下一同去。”
“那我可不敢死了。”苏陌笑了。
裴寻芳反握住苏陌的手:“咱家不是在同陛下说笑。”
“我也不是在说笑。”苏陌抬眸望他,“我终究是活不久了,等我死后,你去找吉空,我为你留了礼物……我怕我又会忘记,已提前交待给了吉空……”
金色字网变得异常安宁,那一定很特别的礼物吧。
苏陌却被庞杂的信息冲击得鼓膜嗡鸣,头痛欲裂。
他忽而发现,自己仿若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海岛疗养院。
蜿蜒的银色沙滩,几块黑色礁石,一个白T男孩迎风站在海浪前,海风将他的T裇吹得鼓起来,浓密细软的黑发肆意飞扬着。
他瘦削的手背,异常苍白,上面还带着个留置针,那是苏陌自己。
忽而,白T苏陌缓缓回头,朝他微微笑。
“对不起。”他说道。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苏陌心擂如鼓。
“对不起。《伶人太子》第三版第58章,他抱着必死之心来见你,并将死于谷雨日。”
“第三版第58章……你什么意思?”苏陌问道。
“你活在这本书里,苏陌。”白T苏陌抱歉道。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既为死,亦为生。”巨大的海浪卷着白沫从他身后翻涌而来,似要将他吞没,白T苏陌温声说道,“别睁眼,我要杀他了。”
“你等等……”
话音未落,苏陌从混沌的世界乍然清醒,胸腔呼出一口浊气。
那人正亲吻着苏陌的眉眼,就像预感到会告别一样:“苏陌,你这个骗子。你甚至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可我依然爱你,苏陌,我真的好爱你。”
苏陌想要回应他,却听“咻——”的一声!
没有给苏陌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支利箭载着熊熊怒火破风而来,擦过苏陌的耳际,精准穿透那人的胸腔。
鲜血飞溅了苏陌一脸。
那支箭力道太强了,冲击的力量推着那人的身躯,直接撞破一侧的窗,从三丈高的醉生阁摔了下去,坠入深湖。
苏陌重重落回锦被中。
他满脸鲜血,全身都在抖,五脏六腑因冲撞的情感及突来的变故蜷缩成一团。
因为突然被杀的那个人,也因为站在海边跟他说话的另一个苏陌。
又听“轰”的一声,醉生阁的大门被推开。
阳光倾泻进来,刺目的光线中,一群人影冲进来。
苏陌腰身一紧,被人整个抱起,耳边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给我追!”
透过眼睫缝隙的光,苏陌看到晃动的人影,飘飞的天水碧,还有光晕中裴寻芳戾气横生的眉眼。
苏陌看不清裴寻芳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满身的暴戾,他用手擦着苏陌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索性将颤抖的苏陌摁进自己怀里。
属于那个人的鲜血,渗入了裴寻芳指间,也渗入了他指上的那枚臣韘。
苏陌的手被他握着,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似穿越时空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苏陌听着他心口那强劲而有力的心跳,是鲜活的生命。
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生命。
“别难过,不要怕,也请相信我,跟我一起破局,好吗?”白T苏陌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惊魂未定,内心世界亦是天崩地裂。
别难过?不要怕?你自己来试试?
你他妈自己来试试!
可那个声音没再出现。
苏陌眼睫上沾着血,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万般心绪亦堵在心口无处诉,这震惊太大了,苏陌一时根本接受不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活在《伶人太子》这本书的第三版里?
就在刚刚,强行闯入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裴寻芳,被正在写这本文的另一个苏陌,一箭毙命!
就在他面前,温热的鲜血仍留在他脸上。
那个苏陌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就这样杀了他。
冷漠,无情,生杀予夺,几个文字而已。
就像过去的苏陌一样。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
可对于苏陌而言,裴寻芳是说杀就能杀的笔下人吗?
苏陌要疯了。
为何要这么做!
不对不对,不可能如此简单。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
既为死,亦为生。
向死而生。
谷雨,礼物,设定,破局,什么破局,怎么破局……
苏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他,可他却这样被杀了,在抱着苏陌、吻着苏陌的时候,被一箭毙命。苏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为什么要杀他?”
“是咱家的错。”
裴寻芳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苏陌额间,他用大掌一点点抚平苏陌因痛苦而蜷曲紧扣的双手,他似有些慌,温柔哄道:“没事了,别怕,公子,放松,咱家在这。”
裴寻芳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来自天边的风,可他的拥抱却是真实的。
苏陌原本只是痛苦得痉挛,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他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我没说过要杀人……”
没有高傲,没有责备,语气中是苏陌从未表露过的依赖与脆弱。
“是咱家的错。”裴寻芳这下真的慌了,他慌张地拍着苏陌的背,更温柔地吻他,“让公子受惊了,咱家罪该万死!”
“不许说死!”苏陌哭出了声,裴寻芳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像一剂安心丸,让人有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可苏陌却莫名更难过了,他泣不成声道,“我……我会养好身体,我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要你替我养。”
裴寻芳沉默了。
怀里的人哭得像只脆弱的小猫,为刚刚被杀的那个人
终于,他长吁一口气,用力将苏陌揉进怀里:“好。咱家替公子养。”
“裴寻芳。”苏陌仍在哭,哭着唤他名字,“你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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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此事惊动了京军,贺知风带人趁机进入了不夜宫。
而裴寻芳则以追踪这群波斯巫商已久、怀疑其与朝廷命官暗中勾结为由,带走了被擒的几名波斯人。
昏暗潮湿的暗狱里,裴寻芳闭着眼,以手支额,坐在太师椅上。
“唐氏师徒三人怎样了?”裴寻芳问道。
“没有性命之忧。”影卫答道,“偷袭者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可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三人居然同时被放倒,唐迢和唐飞先不说,唐戟可是大庸顶尖的高手,究竟是谁干的?”
又有人来报:“掌印,湖水都被抽干了,波斯人尸身依然没有找到,莫非他没死?”
“不可能,掌印那一箭,定叫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绝无生还可能。”
“那就诡异了,尸身呢?”
忽的,负责审讯的影卫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掌、掌印!不好了!”
“何事?”
“那几个波斯人突、突然凭空消失了!”
“怎么可能!”众人惊异。
只有太师椅上的那位一点也不惊讶,他道:“不是消失了。”
众人齐齐看向他。
那双凤眸“啪”的一下睁开,带着如千年冰川般的寒寂与杀意,那神色比他指上的那枚凶神恶煞的墨玉臣韘还要可怕。
众人心一惊。
只听那罗刹说道:“不是消失,是波斯人的巫术。”
说罢,他寒气森森看过来:“公孙琢何在?”
影卫答道:“掌印之前说此人很可疑,我们的人也一直在盯着他。”
“不用盯了。”裴寻芳摸出块手帕子,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这双手修长,干净,指上戴着一枚臣韘,手背上没有疤痕。
他干脆利落道:“直接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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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只身出了暗狱。
他脚步特别轻,此时刚过正午,白日照着长空,整个帝城春意盎然。
裴寻芳每走一步,脑中关于苏陌的那些记忆便又清晰了一分。初次见面时的苏陌,初次在他面前沐浴的苏陌,初次接吻时的苏陌,初次上床时的苏陌……那些记忆如浮云过境般,在裴寻芳脑中全过了一遍。
而心中,对于那个人的情感,因着隔了生死,因着失而复得,变得愈加浓郁。
不知不觉,裴寻芳又回到了不夜宫。
采薇以公子受惊昏迷为由支走了所有人。
裴寻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苏陌的房间。
床上的人应该刚刚喝过药,所有汤药茶水都由采薇亲自把关,应当无碍。可他睡得还是不太安稳,眉心蹙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像在呓语。
他每次梦见不开心的事,都是这个模样。
裴寻芳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悄无声息地抱住了他。
他自认为内心平静极了,可身体却渐渐不平静起来。
正当他有点不知所措时,苏陌睁开了眼。
“你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公子之前说,会告诉我一个秘密,”堂堂司礼监掌印结巴了一下,“可以提前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