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大雪。
一对情侣在苏家胡同下了车,拖着行李在雪中走了十来分钟,终于找到了那家传闻中的民宿。
“哇, 好美啊!”女孩丢下行李,兴奋地飞奔过去, 她穿着明制汉服, 还披着件红斗篷,像个从画里跑出来的美人儿, 她跑到民宿的大门前,转着圈,“快快快, 给我拍照!”
门前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字:苏府老宅。
男孩举起相机, 有求必应。
漫天飞雪中, 这座老宅就像时空的见证者, 静默地注视着每一位过客,每一次风雪。
青砖灰瓦,大红漆门, 雕花雀替,红灯笼高高挂着, 门前一枝红梅傲雪而立, 与年轻的女孩融成一幅画。
“这可是广梁大门,”男孩仰头望去,“古时候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宅门形式,这苏府不愧是大户人家。”
他一会摸摸门前的那对螭龙抱鼓石, 一会摸摸门上那对门钹, 上头有岁月的痕迹, 也有时光抹不去的华章。
“不愧是东城区第一老宅, 雪一下,就像住进了文物里。”女孩兴奋极了,她按响门铃。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我是这里的管家,叫我吴伯就好了。”老人家接过男孩手里的行李箱。
雪仍在簌簌下着,宅子里安静极了。
院子里每一处都精致可爱,可以看出主人品味非凡。
三进的庭院里,矗立着一株高大的红豆树,树杆魁梧,树冠如盖,遮去了大半个院子。
“这就是那株千年红豆树吧?”女孩拿出手机对着红豆树就是一顿狂拍。
“有一千两百多年了,比这宅子还早许多年。”吴伯笑嘻嘻道,“都说红豆生南国,这棵树能长在这里,是个奇迹。”
“太美了吧……”女孩望着银装素裹的庞大树冠,有些词穷,她忽而从取镜框中看见,红豆树下似乎睡着一个人,就在树的背面。
女孩朝手中哈着热气,绕着红豆树去看。
那人睡在躺椅里,身上盖着条薄毯,脚边的石桌上煮着一壶茶,茶已被雪冷透了。
飞雪覆了他一身。
他用围巾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眉眼,漂亮的眉眼和头发上沾满了的雪,像个雪雕的艺术品,让人移不开眼。
这么大的雪,他不冷吗?
女孩没忍住,拿起手机,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
“抱歉,抱歉,这不能拍。”吴伯忙阻止道,“他会不高兴的。”
女孩更好奇了:“他是谁?”
“房东。”吴伯停了一瞬,又叹气摇头道,“不过可能很快就不是了。”
他将客人往客房这边引,道:“二位这边请。”
吴伯安顿好客人,又急忙忙回到院子里。
“孩子,醒醒,下雪了,外头冷,回屋里头睡吧……”见叫不醒,吴伯有些着急,用手摸了摸苏陌的额头,并未发烧,他又摇他的肩,“孩子,醒醒,醒醒,雪越下越大了,别在院里睡,会生病的……”
苏陌沉在梦里。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仿佛经历了几番生死,将几辈子的情绪都耗空了,他固执地牵着一个人的手,不停地说着“别放弃我”那样的话。
迷迷糊糊间,苏陌听见吴伯在叫他,他从鼻尖呼出一口暖气,缓缓睁开眼。
神识回笼的瞬间,梦中情形皆如泡影一般散去,再怎么回忆都是一片虚无,苏陌心内怅惘,心仿若被挖去了一大块,特别特别难过。
眼前是熟悉无比的苏府老宅,还有熟悉无比的吴伯。
苏陌睫毛上沾着雪,看向吴伯的眼神还有些失焦。
“今儿累着了吧,那些人也是过分,哪天来闹不好,非得挑今天,今儿可是你的生日。”吴伯拍拍他头发的雪,问道,“肚子饿了没?厨房煮了面。”
苏陌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了一般,他反应了好一会,生涩答道:“好。”
吴伯高高兴兴去了。
苏陌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又动了动脚,他动作极慢,像个久睡乍醒的老人一样重新适应着自己的身体。
他在身上摸了一圈,这才在脚边的雪地里找到了手机。
打开一看,33个未接电话,微信里一片红点点。
天气预报那一栏提示着:暴雪蓝色预警。
这是新春后的第一场雪。
苏陌揉了揉眉心,终于想起来了,他这一整天都在面对那一群聒噪又凶狠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唾沫横飞,嚷着苏家欠他们多少钱。
苏陌头疼得很,这种日子自小叔叔去世后已持续了数个月,那些人跟狗皮膏药一样,见着苏陌便黏上来。
他们有些是真债主,有些是浑水摸鱼想来薅一笔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苏家再怎么,将那老宅子一卖,也能还上了吧?”
这是苏陌今天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请你们跟我的律师谈。”苏陌被这些人逼得内心发忖,可他还得装作镇定的模样,“是苏家的账,我苏陌一分不会少!不是苏家的账,多一分也别想拿!”
“谁想打苏家老宅的主意,门都没有!”
苏陌把大话撂下了,可实际上,他现在连自己的生活费都成问题。
他已经穷得只剩下这座宅子了。
“来来来,热腾腾的长寿面。”吴伯用托盘端来两碗面,他端起一碗递到苏陌手里,说道,“今儿你长尾巴,长尾巴就得吃长寿面,吃完这碗面,保佑我们苏陌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谢吴伯。”苏陌接过一看,面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一不留神,你都21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吴伯笑眯眯端起另一碗,不知为何眼里有些湿润。
或许是雪落进了眼里。
“以前这宅子里热热闹闹的,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了。”吴伯叹道。
电话响了。
显示是安喆。
苏陌接了:“喂?”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急坏了:“苏陌,你在搞什么!”
安喆正在雪中开着车:“给你打了几十通电话,我就差报警了!去你学校也没人!”
“我回老宅了。”苏陌道。
电话那头冷静了几秒:“那些人又来闹你了?”
“没事,已经走了。”苏陌轻描淡写道。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们就是欺负你一个人,也没个家人帮衬……”安喆忽然打住,这话说得没经过脑子,今儿是苏陌生日,提啥也不该提这个。
他在路边停住车,说道:“哥儿几个为你庆生,场子都准备好了,我现在去接你。”
苏陌对这种聚会已完全没有兴趣:“我不去……”
话还没说完,安喆已经挂了电话。
雪仍在下。
“去玩吧,你该多跟朋友们在一起。”吴伯说道。
“吴伯,那这几个月的工资……”
“不用在意这个,等你宽裕些再说。我在苏家做了一辈子,存了些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如今我就想安安心心替你守好这个宅子,别的都无所谓。”
“辛苦你了。”
“这段日子,民宿的生意也渐渐起来了,寒冬一过,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嗯。”
苏陌吃完面,身上终于暖起来了,他扶着膝盖站起,起身的瞬间还有些头晕。
主人房里的一切给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明明在这住了二十来年,今日却有了别样的感觉。尤其是那张月洞老式床,苏陌看一眼便觉耳根有些烫。
屋内暖气很足,苏陌脱了鞋子和衣服,光脚进了洗手间。
洗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流鼻血了,最近,流鼻血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频繁,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苏陌暂时还不想面对。
他去看了下浅水缸里的小乌龟,小家伙蜷缩着脑袋和四肢,缩在漂亮的龟壳里,一动不动。
龟粮也没吃几口,它似乎要冬眠了。
苏陌叫他阿呆。
苏陌给阿呆用浅水缸搭了个豪华小庭院,有假山有瀑布,有小桥流水和草地,可阿呆似乎并不开心,它太孤独了。
它已经是一只健康的、有正常需求的成年小乌龟。
或许该给它找个伴了。
忽觉窗影浮动,一对小情侣从窗前跑过。他们拿着许愿牌往那棵红豆树上挂。见着安喆进来了,两人还求着安喆为他们在树下拍了张合影。
“你院里这棵古红豆树,都快成为小情侣的许愿圣地了。瞧那树上都挂满了,你也不管管。”安喆大步跨进来。
苏陌挑了个紫陶小沙弥,正要妆点阿呆的小庭院,他左调右调,最后将小沙弥放在了蕨草下的青苔上。
他又微调了下,道:“它可是民宿的招牌,我指望着它引流挣钱。”
“这能赚几个钱,也就你能折腾。”安喆猫着腰看过来,“小和尚怪可爱的。”
“如今,一块钱对我来说也是钱。”苏陌道。
安喆怔了怔,才察觉自己说错话了,他担心地瞟了苏陌一眼,好在他没有在意。
“快换衣服,大伙都等着你呢。”安喆拖他起来。
“我今天见了很多人,真的特别特别累,我不去可以吗?我现在只想跟阿呆呆一会。”
“你最近不是为钱发愁吗,去了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安喆从衣橱里随便翻出一件外套,又拿来一条围巾,往苏陌脖子上一套,“走,给咱们小寿星庆生去。”
苏陌被安喆拉得直跄,经过院子时,安喆大声喊道:“吴伯,今晚苏陌不回来了,不用等了。”
“好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附近的商城在做元宵节灯光秀,苏陌余光瞥见那棵红豆树上,似乎飘着一缕奇怪的光。
忽明忽暗,像虚无缥缈的光雾,又有点像极光。
他正待细看,已被安喆拉出了门。
聚会地点就在秦氏公馆。
来的也都是苏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苏陌一到场,就被围着喷了一身的彩带。
“Happy birthday!”
秦宪尤其热情,他殷勤地从安喆手中接过苏陌,又是为他接外套,又是为他递净手的帕子,还将苏陌按在自己身边的位置。
苏陌朝安喆递了个眼神,安喆耸耸肩,这才坐到苏陌的另一侧。
“可有些日子没见到我们苏少了。”有人故意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带我们玩了呢。”
“上一次见面还是你十八岁生日,苏陌,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苏陌家里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他们几个说话都小心点。”秦宪招手叫侍应生将灯光调暗,又添了许多菜和酒水,他一手搭在苏陌的椅背上,靠近说道,“新调了几味酒,就等着你来试。”
“瞧把我们秦宪给急得,这从小到大,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让苏陌受一点委屈。”
“这不,局都组了七八回了,盼星星盼月亮,这回可算把苏陌盼来了。”
苏陌拿起一支酒,敷衍笑笑。
“今儿苏陌生日,大家都放开了喝,放开了玩,我秦宪请客,不醉不休。”秦宪举起酒杯说道。
音乐响起来,灯光扑朔迷离,酒精的刺激下,年轻的人们扭动着身体。
苏陌瞟了一眼安喆,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庆生宴?
安喆一副我也不知道啊的无辜表情。
苏陌这个人,叫他装一下还是勉强可以的,装久了他便不耐烦了,满座都是熟识的人,可他一分钟也不想呆了,他借口上洗手间,起身便离开。
他一直惦记着自己的那只小乌龟,它躲在壳里,究竟是病了,还是要冬眠了。
秦氏公馆原本是秦宪他爸一时兴起给他自己收藏的牡丹建的园子,因为牡丹越买越多,园子从一期到三期越建越大,便索性改成了私人公馆,用来招待朋友和客人。
洗手间外又是个精致的小园子,一池鲤鱼,几盆雪中牡丹,别有一番韵味。
苏陌靠在栏杆上,正准备给安喆打电话,叫他走。
身后忽而靠近一道热意。
“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秦宪的脸出现在身侧,“怎么不来找我?”
苏陌捏着手机:“没什么大事。”
“苏陌,我可以帮你。”秦宪直接了当,“你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帮你。”
苏陌的脸冷了又冷:“秦宪,你哪来的自信?”
秦宪逼近,目光如电道:“三年前的事,你还在恨我吗?”
“呦,两人在这说悄悄话呢。”身后冷不丁冒出来一人,嘴里叼着根烟,正要点燃。
秦宪当即便怒了,他一把扯掉那人口中的烟,警告道:“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在苏陌面前抽烟!他身体不好,闻不了这个!”
那人着实被吓了一跳,一根烟而已,能死人不成?
他脸色变了又变,道:“秦大少爷,你的苏陌走了,不送一下吗?“
秦宪回头,苏陌已经穿过回廊,消失在飞雪灯影中。
“以后有秦宪在的地方,不要再叫我。”苏陌坐在出租车后座给安喆打电话。
“小祖宗,你就不能跟他说一句好话吗?你哪怕点头说一个‘好’字,秦宪也能给你摆平眼前的麻烦。”
“你是忘记了三年前秦宪做过什么事了吗?”苏陌冷声说道。
三年前,也就是苏陌十八岁生日那一天,秦宪在苏陌的杯子里放了一颗有兴.奋.剂的泡腾片,导致苏陌急性过敏,继而引起急性哮喘进了急救室。
而他放那颗泡腾片的目的,是因为,他想向苏陌告白。
那种兴.奋.剂,可以让苏陌答应他的告白。
苏陌只觉得恶心。
电话那头的安喆不再说话,这事是他考虑不周,他也低估了苏陌对秦宪的厌恶。
“行,以后只要有我安喆在,就不会再让秦宪靠近你一步。”安喆说道,“你先别挂电话!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苏陌勉强听着。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特级临床研究项目,专门针对你家族病那一类的研究项目。”
安喆说道:“那是我们研究所接下来十年的重点项目,由裴氏集团出资,集结了最顶尖的医生和医疗设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作为受试者加入这个项目,你不仅可以提前介入治疗,得到最前沿的医疗技术,没准能找到控制你病程的方法,还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苏陌,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认真考虑怎么做你们的研究对象吗?”苏陌道。
“苏陌,我是真的想帮你。”安喆道,“你已经21岁了,想想你的小叔叔,他就是21岁发病的。”
苏陌将手机拿远,往椅背上一躺:“挂了。”
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
苏陌扭头看向车窗外的飞雪,这世界如此之大,他只觉孤独无比。
一道流光从城市的天空划过。
风雪中,一架刚刚启航的私人飞机上,将将才睡下的裴氏集团继承人乍然惊醒。
他面色惨白,及肩的长发将他的脸勾勒得更加阴柔漂亮。他一身高定西装,扣子扣到了最上一粒,浑身散发着矜贵又妖孽的气质。
与他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此刻额角青筋毕露,宽阔的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着。
“小裴总,还有12个小时才落地,您再多睡一会吧。”
裴寻芳一把揪住眼前这个奇怪的人,疯了般吼道:“苏陌呢?苏陌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