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 电光下天空仿若开了裂，海浪肆欲 延意拍打着海岸线。
苏陌已然病骨支离，他披着一床灰色绒毯, 独自坐在轮椅里。他隔着玻璃窗望着狂风下翻涌的海水，那些巨浪猛烈地拍打着礁石, 仿若要将整个世界卷入深海。
病房里关着灯, 只有桌上的电脑亮着光，凌乱的文档里, 光标寂寞地一闪一闪。
那光亮照着苏陌过分瘦削的脸，他脸上毫无血色，像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人。
“主人, 今天写吗？”
“《伶人太子》第三版, 第129章, 裴寻芳带着苏陌千里奔徙回洛阳成亲, 却在落龙河再次被天命阻挡，苏陌消失，他悲痛欲绝, 抱着苏陌留下的衣冠哭死了过去……”
AI智能助手黑呼呼的屏幕脑袋里，一簇小火苗在跳动着。
它静静等着主人的回复。
苏陌没有说话。
他无声地望着废掉的残章, 无力续写的剧情, 还有被困书中无法解脱的笔下人。
他已经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了。
一群人在病房外几乎要大打出手。
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吼着要将苏陌带走，苏家能卖的都卖了，老宅也拍卖了，仍旧资不抵债, 他们嚷着要苏陌出面, 就算是一具尸体, 抬也要抬出去面对。
缠绵病榻三年, 无数次与死神抗争，到最后仍旧是一场空，苏陌想要死得有尊严一点，怕是也不能够了。
黑暗中，紫电划破长空，似一双巨眸从天空凝望着他。
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随之袭来。
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苏陌，亲手毁坏你创造的世界，感觉如何？”
“你要救笔下人，要救书中众生，谁来救你？”
谁来救你。
“天道毁灭，无论书中的你，还是现实世界的你，都将走向毁灭，到最后，万劫不复的是你，谁来救你？你救的那些笔下人会来救你吗？”
苏陌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忽而笑了：“我不需要人救。”
“我很庆幸自己曾经握起乾坤笔，书写过他们的人生，我写了一个糟糕的故事，他们却教会了我爱与希望，是他们与我分享人生，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手给他们一个好结局。我做不到的，自然会有人做到。”
“冥顽不灵！”那声音似是怒了，“写书人尚且不能自渡，何以渡书中人！就算再来一百遍，一千遍，你还是那个将笔下人拉入深渊、永远无法自渡的可怜写书人。”
“你错了。”苏陌眼底晃过一丝温柔，“有人渡我。”
有人渡我的。
梦里的夜空倏然换了天，雷电隐去，繁星闪耀于夜空，海浪也变得温柔了些，一下一下拍着礁石，似在亲吻沉睡的爱人。
古老的月亮从海平面升起，银波万里，苏陌听到那个声音仍在轻唤着他。
“苏陌。苏陌。”
就像黑暗过去后，月亮终会追随他而来。
“苏陌，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永远爱你，我永远不放弃你。”
苏陌在梦里流下泪来。
醒来时，枕边已湿了一大片。
那些强烈的、炽热的，说不清、诉不明的情感堵在心口，噗通噗通跳动着，快要将苏陌的胸腔冲破了。苏陌在夜色中大口呼吸着，不敢相信。
他一定还在病房里，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但他不是一个人，有人握着他的手，就守在他身边。
隔着夜色望去，那人睡得不太安稳，眉尖蹙着，半张俊脸陷在枕头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极了他买回来的那个娃娃。他紧紧握着苏陌的手，在梦里也不放松，仿若害怕苏陌会凭空消失一般。
苏陌的心仿若找到了泊岸。
房间里很暗，电子钟表静静走着，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
苏陌望着睡梦中的人，问他：“你为什么而来？”
裴寻芳迷迷糊糊捞过苏陌的身体，妥帖地按进怀里，梦呓般答道：“我为你而来。”
苏陌的脸贴着他的心口，听着他沉稳而鲜活的心跳声，问他：“我是谁？”
“你是我的爱人。”裴寻芳在梦中轻轻拍着苏陌的背，喃喃说道，“是我穿越生死，溥天之下，唯一的爱人。”
冰冷的病房里，夜色瞬时变得温柔起来。苏陌忽而很想哭，他忽然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那是另一个苏陌殚精竭虑、耗尽生命也没能得到的东西。
“别哭。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成功的。”耳边是另一个苏陌的声音。
苏陌“哇”的便哭出声来，他长这么大，一个人熬过了太多的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这一下，彻底把裴寻芳给吓醒了，他被苏陌给哭懵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泣不成声道：“我会好好治病，我会听医生的话，我会好好活着……我要你陪着我！”
裴寻芳心花怒放。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什么都还没做，他做好了死皮赖脸、用一生去追求苏陌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像个得到天赐礼物的小孩，高兴得有点无措，他将苏陌亲了又亲，抱得更紧了：“好，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
次日天明，苏陌才知道，在他昏迷期间，尚生研究所已经为他做了全面检查。
研究所的所长亲自出马，带着核心成员开了整整两天的会诊会议，最后为苏陌量身定制了一套治疗方案。
治疗方案一共分为三期，持续三年，每期12个疗程，一个疗程21天，为了不影响苏陌的学业，甚至每月还为苏陌预留了七天回学校上课。
可以说非常体贴了。
“只要身体情况允许，苏陌你甚至还可以回去参加越野拉力赛的决赛。”安喆抱着一大堆文件过来，让苏陌签字。
他又说道：“苏陌，如今你可是我们研究所的超级VIC，所长这个后门可是给你开到太平洋了。”
苏陌迅速浏览了一遍协议，问道：“三年？这得花多少钱？”
“钱的事你就不必考虑了，你这点花费根本不算什么。这个项目将持续十年，数百名受试者，两个治疗基地，花费巨大，裴氏集团是这个项目的唯一投资方，小裴总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有小裴总在，您，就是我们最最尊贵的VIC。”
安喆说着，还装模做样地朝苏陌鞠了一躬：“尊贵的VIC，请签上你的大名吧。”
苏陌看了下治疗基地的资料：“无量岛？”
他想到了梦中那个惊涛巨浪下的小岛。
“对，这是我们的一号治疗基地，位置就在距离本市三百公里的无量岛，是一座独立的小海岛，对外它是一座私人疗养院，鲜有人知道那是我们的治疗基地，去岛上没有桥，只有船和直升机上下岛，隐私性和封闭性都很好。你要去的，就是这里。”
安喆又打开后面的册子，说道：“你看，有你喜欢的灯塔、日落、沙滩还有海湾，你就当是去疗养度假的吧。”
苏陌沉默了，一切好像与梦中见到的一样，但又哪里不一样了。
梦中只有孤寂，黑暗，惊天巨浪，而现在，苏陌就仿若被人稳稳抱在怀里，有人为他遮蔽风雨。
“小裴总还和所长强调了，他说他要全程陪着你。”安喆挠挠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三年，整整三年的话，怕是寻常人家的家属也难以做到，何况他还是个工作繁忙的人。”
“苏陌，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你们是怎么变得这么……这么……”安喆一时竟找不到词。
苏陌总不能说裴寻芳是突然冒出来的，还缠着苏陌，非说他是苏陌的爱人吧。
解释不通，索性不解释。
苏陌又看了一遍，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喆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终于将这个小祖宗给搞定了。
他轻松地站起身：“太好了，万事大吉！苏陌你要相信自己的选择，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三日后才是初次上岛的日子。
在这之前，苏陌决定回老宅呆着。
车停在苏家胡同，天空飘起了雪。
裴寻芳将一顶毛绒帽子戴在苏陌头上，又为他系好围巾，要抱苏陌下车。苏陌推开他的手：“我又不是没有脚。”
“我就是想抱着你。”裴寻芳的手又揽过来。
苏陌推开另一侧车门，自个下了车，他站在雪中笑：“小裴总能不能克制一点，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病入膏肓，路都走不得了。”
裴寻芳走过来，牵住苏陌的手：“至少让我牵着你。”
苏陌拗不过他，只得随他了。裴寻芳的手宽大而温暖，被他握着很安心。
走到门槛时，裴寻芳还是习惯性地揽住苏陌的腰，将他抱过了高高的门槛。
苏陌又要炸毛了，可他忽而想到什么，歪着头问他：“我以前……我是说，你所在的那个书中世界的我，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不然为什么就连这样的门槛，也需得你抱着才能跨过？
裴寻芳揉揉苏陌的发顶：“我的苏陌永远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苏陌又不说话了。
老宅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餐厅里热气腾腾，菜香四溢，热热闹闹的。
一大群人围在里头，原本可以供二十来人用餐的餐厅也显得拥挤起来。
这几天民宿的客房都住满了，甚至接下来一个月的客房也被预定完了。
正如吴伯所言，民宿的生意好起来了。
“房东！房东回来了！”
那对情侣还住在这里，据他们所说，女孩是个自由摄影师，男孩是个动漫画师，两人为一张千年古红豆树的照片来这里采风，本想小住几天就走，没想到越住越喜欢，于是决定将这次短暂的旅行改为旅居，暂时不离开了。
“吴伯说房东你今天回来，提前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大家都在等你们呢。”热情的女孩迎了出来。
这次苏陌没有避开他。
“见过这么多次，还没自我介绍。”女孩今日穿了身宋制汉服，站在这宅子里，就像是生活在这宅子里的古人，她说道，“我叫肖晴，他们都叫我小晴。”
她又指指人群中那个高大的男孩：“那是我男朋友，名叫蔡京，你们叫他大鲸就好了。”
苏陌点点头：“你们好。”
小晴好奇的目光在苏陌和裴寻芳身上梭巡了一圈，但很快又被裴寻芳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她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房东，你知道吗？我将你的那张照片发到了线上平台，没想到竟然爆了！将近一百万的点赞，目前还在持续增加，所有人都在问，这是谁，这是在哪……”
“就因为这张照片，咱们民宿的客房都快抢爆了。”
“什么照片？”苏陌有些意外。
小晴砸砸舌，她这才想起，吴伯说过，不能偷拍房东，他会生气的。
可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她索性摸出手机，打开那条更新给苏陌看。
“你看，就是这个。”
一张很安静的照片，苏陌披着绒毯睡在红豆树下，全身捂得只剩一双眉眼，白雪覆了他满身满肩，他似乎在那树下睡了许久。
文案只有十来个字：且以深情共白头，等一人回家。
平平无奇的一张照片，苏陌觉得没什么特别。
“好看。”裴寻芳开口道。
“对吧对吧。”小晴兴奋说道，“很多评论都说，那棵红豆树就像能通灵一样，隔着时空在守护着照片中的人……”
苏陌蹙了蹙眉。
小睛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酝酿了已久的话：“房东，我可以拍你吗？”
她眨着眼说道：“我的摄影账号有五十万粉丝，我最近在拍一组主题为《时空》的作品，房东你不仅长得好看，而且特别上镜，最重要的是，你身上特别特别有故事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能脑补十万字的故事……”
她说得很兴奋，苏陌却果断拒绝了：“抱歉，我没兴趣。”
小睛的话卡在喉咙里，有点难受，但她很快又转为笑脸：“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锲而不舍说道：“我真的非常非常有诚意地邀请你。虽然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请你做我的模特，但我们可以用这组照片为民宿做宣传，只要你出镜，这间民宿一定会爆的。”
“我需要作品，你需要为民宿引流，这是一种双赢，你觉得呢？”
苏陌将围巾又裹了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抱歉。”
“房东，你再考虑考虑……”
苏陌去餐厅简单露了个面，跟吴伯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便回房去了。
吴伯以为他累了，便没有勉强。
苏陌径直回了房，他第一时间走到浅水缸边，去看他的小乌龟阿呆。
阿呆一动不动趴在“庭院”里的小桥下，苏陌拿它最爱的小虾干逗它，它也没有反应。
“它怎么了？”裴寻芳问道。
“它要冬眠了。”苏陌担忧说道，“去年冬天它没冬眠，现在开春了，它却要冬眠了，真不愧是只阿呆。”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吴伯喂它吃得多不多，身体里有没有存够冬眠需要的能量……这段时间我对它疏于照料，希望它不会有事，乌龟冬眠如果没准备好，是会死的。”
苏陌碎碎念着，迅速为阿呆在浅水缸中布置了一个舒适的冬眠小窝，又将里头的温度调到了恒温10度，苏陌将阿呆放入小窝中，摸摸它的龟壳：“好好睡吧，阿呆。”
“这只乌龟，你养了很多年了吗？”裴寻芳挨近问道。
苏陌的眼睫颤了一下：“它是我的十岁生日礼物。”
他小心翼翼关掉浅水缸内所有的灯，说道：“人们都说，逝去的亲人会化成另一种事物陪伴着你，所以我养了小乌龟。
裴寻芳听他话里有话，正想问他，苏陌却又岔开话笑笑说道：“吴伯说我五行喜水，体弱多病之人，应该多养乌龟。”
“苏陌。”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神情认真道，“你可以和我说所有的事情。”
“我想了解你，苏陌，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很想知道。”
“我就是个普通人。在书中世界，我或许是创造一切的写书人，但在这里，我只是个普通人。”苏陌说道。
“我想认识的就是这样的你，真实的、鲜活的你。”裴寻芳凝着苏陌，“给我一点机会，让我了解你。”
苏陌抿了抿唇，最后说道：“跟我来。”
苏陌带着裴寻芳穿过后院，来到了一间小阁楼。
阁楼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经常有人打扫。
这间小阁楼还算宽敞，但某些角落对于裴寻芳而言，过于矮了，得弯着腰才能不碰头。
地上铺着地毯，装了地暖，还算暖和。
苏陌脱了鞋，穿着袜子走到窗边。他趴在窗边的蓝色沙发上，呼啦一下拉开窗帘，推开窗，凛冽的空气伴着雪花便飘了进来。
苏陌打了个寒战，他指着窗外的一段碧波，说道：“看，那里有一条河。”
“小时候，我记得那条河离我的阁楼很近，河道也很宽，我坐在这看书，它就在我眼前，后来河流改道，城市改建，它离我越来越远了。”
裴寻芳颇有兴趣地弯腰去看：“听你提过。”
“我提过？”苏陌颇为意外。
“这是我的小书房，也是我的秘密基地。”苏陌朝裴寻芳眨眨眼，指着那一整面墙的书架，“想看什么，自己拿。”
苏陌看的书非常杂，从先秦诸子，到明清思想家，从二十四史到《资治通鉴》，从《理想国》、《忏悔录》到兰波的诗集，从《红楼梦》《奥德赛》到《海贼王》《哆啦A梦》……
完全混搭，没有任何章法。
裴寻芳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名是《永恒的终结》，作者是艾萨克阿西莫夫。
书架的最顶端则摆放着各种奖状、奖杯。
有一本特别厚实，那是一册奖状集锦，里面满满当当存放着苏陌从小到大各类考试的奖状，厚厚一大本，像相片一样装在册子里，保存得很好。
“吴伯说，这一本是他的骄傲。”苏陌又指向另外那两排高高低低的奖杯，“他说，那两排是不务正业。”
裴寻芳笑了，凑近一看，里面有青少年无人机大赛的奖章，还有什么冰球比赛的奖杯。
裴寻芳一个一个看得很仔细：“你的爱好挺广泛。”
“小时候精力旺盛，大多时候是去当炮灰，偶尔能有一两样玩出点花样。”苏陌说着，又打开一个大斗柜，从里头抱出好几本厚厚的相册。
苏陌将它们堆在蓝色沙发上，说道：“你想看的，都在这了，请君观阅。”
裴寻芳可算是得到宝贝了，他一本一本翻看着那些旧照片，从刚出生到十岁，再到二十一岁，他看着苏陌一点一点逐渐长成了眼前的模样。
苏陌又翻出了一大箱子的录影带：“这些录影带是我们苏家的老传统，他们都认为，用录影带记录的生活，会比电子文件更有质感。”
苏陌打开落地台灯，靠着沙发，随意往地毯上一坐，问裴寻芳：“想看什么？”
“只要是你，我都想看。”
苏陌“切”了一声，他从那长长的录影带中随手拿出一盒，放入影片机里，机器滋滋滋响了几声，一段光屁股小孩叼着奶嘴在地上练习爬行的影像便通过投影放了出来。
苏陌赶紧关掉。
裴寻芳抬眸看过来。
“放错了。”苏陌笑笑。
他又挑了一盒影像，这回是他八岁生日的录影带，精致隆重的生日宴会上，苏陌穿得像个漂亮的小王子，众星捧月般站在中间，吹灭生日蜡烛的那一瞬，旁边一个男孩忽然抱住苏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裴寻芳眼中露出杀气来，阴恻恻问道：“他是谁？是不是那个秦宪？”
苏陌哭笑不得：“不是。八岁而已，这个你也要计较？”
裴寻芳索性也学着苏陌一样，屈着大长腿，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相册里的几张照片掉落在地上，都是苏陌和他人的合照。
裴寻芳捡起其中一张，是一个抱着吉他的金发男孩与苏陌并肩坐在海边的照片。
看照片挺正常，可翻到背面，上面工工整整写着：To my honey。
裴寻芳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苏陌脸不红心不跳：“送给我的意思。”他又解释道，“这应该是我十二岁小学毕业那年去欧洲旅行认识的朋友，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裴寻芳没再追问，又翻到一张，这张是苏陌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与一个女生走在一起的照片，两人笑得很好看，像学校的林荫道上的小白杨。
照片角落，有人用钢笔写了一句话：我对世间事都缺乏兴趣，唯有对你热忱忠心。
“这又是什么？”裴寻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苏陌用长长的手指将照片夹过来，对着台灯冥思苦想了许久。
“哦，想起来了，这是当时给学校官网拍的宣传照，这句话应该是当年流行的一句词，没什么特别含意。”
裴寻芳狐疑地看着苏陌，又翻出一张苏陌穿着球服、被一群男生抛到空中的照片，苏陌身上流着汗，笑得特别开心。
裴寻芳脸上有了几分嫉妒之色。
苏陌按住相册：“要不咱还是不看了，你现在，看谁都像情敌。”
“难道不是吗？”
“天啦！救命啊！”苏陌无奈摊开双臂往沙发上一靠，“你一直都是这样吗？”苏陌扬着好看的眉眼看他，“……一直都这样爱吃飞醋？另一个我怎么可能受得了你？”
裴寻芳攥紧那些照片，一本正经却又有点难过的样子：“你的这段人生我从未参与过，我觉得很遗憾。”
苏陌眨眨眼，敛了脸上肆意的笑，他将那一整箱的录影带都推到裴寻芳面前：“那你看吧，都给你看。”
裴寻芳看着苏陌的笑眼，他忽而捞住苏陌的脖子，吻了下去。
寒风吹着雪花飘进了窗，窗帘也跟着舞动起来，白色窗帘轻拂着蓝色沙发，雪花轻拂着亲吻的两个人。
苏陌很快被吻得红了脸，他推开裴寻芳：“你不能动不动就亲我，我们之间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还不习惯跟人太亲近。”
“好。”裴寻芳嘴上答应着，可眼里全是不满足。
苏陌又要炸毛了，他不再看他，随手重新挑了一支录影带，放入影片机中。
这是一段苏陌练习滑板的录影带，那个时候的苏陌甚至还留起了长发，戴着耳钉，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裴寻芳将那段影像来回看了三遍，他回头摸摸苏陌蓬松的短发，又摸摸苏陌的耳垂，说道：“原来你一直有耳洞。”
“小时候觉得好玩，喜欢装酷，跟着安喆去打的耳洞，我一般都不戴。”苏陌笑道，“你不说，我早都忘了。”
裴寻芳看着苏陌，苏陌的世界比他想像的更精彩，他会赛车、会滑雪、会飞无人机，他会留长发、戴耳钉，还会去gay吧……
裴寻芳心里酸酸涩涩的。
他喜欢看苏陌戴耳坠子，只戴给他一个人看。
“看看这个是什么……”苏陌又随手拿起一支录影带放入影片机中，投影幕布黑屏了一瞬，随即放映出苏陌十岁生日时的影像。
苏陌霎时脸色一变，“啪”的按下暂停键：“这个不行，换一个。”
裴寻芳按住苏陌的手：“这个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苏陌的脸有些白。
风变得更大了些，苏陌别开脸，看向窗：“好冷。”
“我去关窗。”裴寻芳起身。苏陌趁机拿走了那盒录影带，偷偷藏于沙发底下，他胡乱拿了新的一支，重新放进去。
窗关上了，窗帘也拉上了，房间里瞬间暗了许多，裴寻芳将落地台灯挪近一点，挨着苏陌重新坐下。
投影仪的光束穿透轻尘投射在幕布上，影片里播放着苏陌学走路时的片断。
年轻的父亲张着双臂，将摇摇晃晃走来的苏陌一把抱起，高高举过头顶，他笑得爽朗极了，像春日里的熙阳：“我儿子会走路啦，太棒了，我的宝贝儿子会走路了……”
身侧的苏陌已是泪流满面。
裴寻芳沉默着，揽过苏陌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温柔地亲吻着苏陌。
苏陌热烈地回应着他。
裴寻芳将苏陌轻轻抱起，放在蓝色沙发里。他一点一点解开苏陌的衣服，用亲吻安抚哭泣中的人。苏陌变得特别柔软，进入到身体里的时候，他呜咽一声，颤抖着用双腿将裴寻芳环住。
热气腾腾的宅院里，人们正欢喜地分享着食物。
红色灯笼妆点着下雪的夜。
古老的红豆树静静注视着凡尘中的一切。
苏陌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裴寻芳为他盖上薄毯，他眼角还挂着泪，裴寻芳伏下身，吻干了它们。
收拾地上那些凌乱的衣服时，裴寻芳看到了藏在沙发底下的录影带。
他将那支录影带放入影片机中。
老式影片机滋滋滋响了几声，投影幕布上出现了苏陌十岁生日的场景。
苏陌戴着小皇冠，怀里抱着个小熊娃娃，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沙发上，身后的墙上装饰着十岁生日的彩色气球，屏幕里正播放一段视频。
苏陌的父亲穿着一身正装，三十来岁的脸上已经掩盖不住憔悴病容，他在视频里强颜欢笑着，对苏陌说：“儿子，爸爸还在出差，不能回来陪你过生日了……”
小小的苏陌根本看不出异常，他只知道父亲已经很久没有陪过他了，他任性地将小熊娃娃扔在地上，大哭道：“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我没有这样的爸爸……”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隔着影像同苏陌说话。
一个月后，苏陌的父亲抢救无效，病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