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未明。
李长薄在水声轰鸣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那药酒的后劲还未退尽。
昨夜如何醉酒荒唐, 他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李长薄推窗一看,原来自己的房间外是一挂数十丈高的瀑布, 昨夜昏睡, 竟浑然不觉。
整座古刹被一抹青色薄烟笼罩着,真乃香炉紫烟灭, 瀑布落太清。
这不曰寺当真是座隐于深山的古刹,依山而建,一共才两进, 一进是佛堂, 二进是经堂、药房及寮房, 寮房后是菜地两三畦。
寮房一共三间, 皆是竹屋茅草顶,简陋得很,李长薄住的这间单独在一处, 位置最高,正好建在瀑布旁。
连日山雨, 山中湿气极重, 李长薄却是满身燥火无处宣泄。
那.话.儿一早便直挺挺竖着,怎么也下不去。
他从接引山泉水的竹管里接了满满一瓢水,一饮而尽,又将脸上埋入泉水中静了静, 还是不能平静下来。
他瞧着天还未明, 便索性脱了袍子, 跳入瀑布底下的潭水中。
这水温于李长薄而言刚刚好, 瀑布飞溅的水珠砸在后背,刺疼又舒爽,他在水中沉浮着,看着远处群峦起伏的东边天,直到云霞渐渐有了色彩。
忽闻晨钟敲响,群鸟惊飞。
李长薄心中一惊,不曰寺的早课时间到了。
他飞速穿好衣袍,脚底生风似的跑去找清川。
经堂里,诵经声已起,却没有清川。
“清川今日一早便去后山采药了。”瘦和尚道。
“他一人去的?”李长薄问道。
“每月初九及二十一,清川都会去后山采药,往常他都是一个人去的,施主勿用担心。”
李长薄却不安得很,他问了瘦和尚关于清川采药常走的路线,又吩咐贺知风带人先去暗中寻找。
他火急火燎地准备上山,却被胖和尚叫住了。
“你这靴子上不了这座山,穿上这个。”胖和尚丢给他一双丑兮兮的草鞋,道,“就套在靴子外头,绑紧一点。”
李长薄没想到胖和尚会帮他,感激不尽:“多谢师兄。”
听到李长薄学着清川唤他师兄,胖和尚眉毛抬了抬,嘴上却依然嫌弃道:“一看就是啥也不会的公子哥,怎么保护清川?可别把自己给走丢了,我可没功夫去山中捞你。”
“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李长薄一刻也等不及了,他套上草鞋,风也似地跑进了后山。
到了山壁前,他才知道,为什么胖和尚说他的靴子上不了这座山了。
整座后山是一屏极陡峭的山壁,那挂瀑布便是从山壁顶端的山洞里流出来的。
秀茂的草木中,隐隐可见人走过的脚印,那便是清川平日的上山路。
李长薄顺着那些脚印边走边找。
“清川……清川……”
满山回荡的,都是李长薄呼唤清川的声音。
山中静幽,云雾蒸腾,李长薄踩着满地枝叶与青苔,衣裳很快被打湿。他走得急,滑了几跤,才渐渐适应这陡峭的山路。
林间小憩的夜鸟谨慎地观察着他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山兔追着他在草丛间蹦跶。
李长薄隐隐约约中听到,山中似乎有人在吟唱着什么。
他辨别不出声音来处,便驻足去听,好不容易听清了一句。
只听那人唱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李长薄心神大动,他大声问道:“是谁?是谁在那里?”
山间雾霭浮动,无人回答。
又转过几道石峰,李长薄这才瞧见,峭壁前的一道石柱上,坐着一个竹杖芒鞋的老翁。
走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一个活人,李长薄大喜,远远朝那老翁作了一揖:“阿翁好。”
那老瓮起身,也朝着李长薄作揖回礼,道:“公子可是在寻一个采药的小僧人?”
李长薄惊喜道:“对,清清瘦瘦的,长得很漂亮,阿翁可曾见到他?”
“公子去瀑顶石洞那边找吧,老朽方才在那遇见他了。”
“多谢阿翁。”李长薄隔空再拜道。
那老翁爽朗大笑起来,道:“年轻人,快去吧。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大笑着,拄着竹杖往山谷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吟唱着:“……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空谷幽幽,飞瀑高悬,一晃眼便见不到人影了。
李长薄愈发急了。
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李长薄在靠近瀑布顶端的一叠清潭里看见了一只大白鹅,正是清川昨日抱着的那只。
清川一定就在附近。
李长薄满身大汗,他环视一周,又绕过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他忽而发现,不远处崖壁的乱树林里,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背着个大竹筐,猫着身子钻进了石壁上的一个月形石洞里,没再出来。
李长薄心中生疑,悄悄跟过去,隐隐瞧见那半人高的洞里,已经挤了两个人,两人脚后边放着柴刀、斧头和竹筐,隔着石洞上方的缺口,似在偷看什么。
看模样,是两个村夫。
李长薄挨近一些,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听其中一人道:“你也是来看宝贝的吧?”
“可不?不曰寺的宝贝谁不爱?”另一人道。
“我猜他今日会上山采药,果然被我逮着了。”
“啧啧啧,啥时候能同他睡一觉,死也无憾了,还讨什么婆娘,念什么佛。”
“可不敢!他的那两个师兄,尤其那个胖和尚,可不是好惹的!”
“我看尽让他们自个享用了吧,就这身子,没开过浑,鬼才信呢……”那人说得起劲,又往前蹭了蹭,“他娘的,怎么会有男人长这么个模样……”
李长薄一听便全身血液直冲脑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胖和尚对那些偷看清川的人会有那么大的恶意了。
这深山中,也并非清静的世外之地。
“反正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喊,要不……”其中一个村夫用手臂拱拱另一人,坏笑道,“咱把他逮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李长薄已是气得全身直抖,他四下看去,他没有带任何兵器,身边连个能用的石头和木棍都找不到。
那两人愈发不堪起来,说道:“就用那大竹框子装了,直接掳回去,咱哥俩一起享用,听话就先养着,不听话就卖到南院里,定可以卖个天价,到时咱可就发了……”
李长薄要疯了,他顾不得了,直冲冲冲了过去。
那两人正说得入巷,浑然不知后头来了人。
李长薄闷声操起地上的一板大斧头,悄无声息走近,随即,一斧头劈了下去!
幽静的山中,忽然爆发出两个成年男子可怕的哭嚎声。
清川正光脚站在潭水中清洗。
他将裤腿和袖子挽得高高的,雪白如玉的手臂与小腿泡在潭水中,十分清凉,潭水中的小鱼围绕着他,在他的小腿边轻轻地啄。
他又将衣领扯开了些,弯腰捧起一掬水,清洗脖子上的汗。
他听到这哭嚎声,皱了皱眉,随即穿好鞋袜,背上背篓,寻了过去。
找到时,便只看到两个趴在地上一身是血、已没有人样的村夫。
还有面色可怕的李长薄。
清川显然被吓到了,愣在原地。
“清川?”李长薄见着清川,茫茫然将斧头一丢。他身上沾了不少血,都是那两村夫的。他像个杀红了眼的屠夫。
清川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随即转身便走。
李长薄眼中闪过痛楚,他昏了头了,他几步追上去,将清川一把拎起堵在石壁上,疯了般怒吼道:“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清川被他抱得脚离了地面,背篓也掉在地上,草药掉了一地。
他眼睫颤着,面露惊惧,他拼命去掰李长薄的手,开始剧烈喘着气。
“说话!”李长薄吼道,“清川你说话啊!你再也不想同我说一句话了吗?”
清川愈发喘得厉害了,小脸都惨白了。
清川痛苦的模样叫李长薄霎时清醒过来,他害怕极了,他慌忙松开清川,捧起他的脸,又轻揉他的背:“怎么了?清川你怎么了?”
清川窝起身子,弓下去腰,大口大口喘着气,喉间发出嘶鸣声。
李长薄真的吓到了,他将清川一把抱起,他抱着他焦急转着圈,随后狂奔到那株菩提树下,他靠着树坐下,将清川放在自己腿上,一遍遍捋着他的背,颤声道:“清川,慢点,乖,平静下来,慢慢吸气……”
清川将头搭在他肩上,垂着头,低低喘着,唇色发折,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李长薄将人搂着,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吓着你了……对不起,清川……”
“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吼了,我再吼你我李长薄不是人!”
李长薄揉着清川的肩,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道:“方才我是被那两个混蛋气疯了,你不知道他们想对你做什么,我是真的疯了,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山风拂过菩提树,似抚慰人心的佛音。
清川渐渐平静了些。
“是我来晚了,清川,以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我会护你一辈子,我永远护着你……”
清川头倚在李长薄肩上,怔怔看着他身前那枚玉竹哨子。
那哨子随着李长薄的呼吸声,随着他信誓旦旦的说话声,轻轻晃动着。
一笔一画刻出来的“长清”二字,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清川默默流下泪来。
李长薄仍在不停说着:“清川,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岭南,去南洋,我会重新开创我的属地,重新建造我们的一片天地。”
“那里没有伶人,没有真假太子,没有皇权与阴谋,我们不再是生死两难的对立面,你会是那里的主人,我会堂堂正正向你提亲,三媒六聘娶你,我要让你做世上最快乐的人,给你最好的生活……”
一滴泪珠落在李长薄手上,他才发现清川哭了。
他道:“清川不喜欢吗?”
清川推开李长薄,缓缓起身。
山风吹着他脸上的泪。
菩提树飒飒作响。
他单手合十,端端正正朝着李长薄,行了个佛礼。
没有一字一语,他用最平静的沉默给了李长薄答案。
李长薄独自坐在地上,全身僵死了一般。
清川拾起地上的背篓,转身向山下走去。
他一开始走得很慢,而后越走越快,仿佛在害怕,害怕再慢一点便再也走不掉了一般。
李长薄看着清川离去的背影,眼中渐渐连生机都无了。
他心中生出一种无望的悲痛,扯着嗓子喊道:“清川,我等你!”
“我到死都等着你!”
清川脚步慌乱起来,他忽而跑起来,他跑过乱石堆,跑过灌木丛,跑过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板,他忽而脚底一滑,连滑数米,他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连滑边跌,直接从石板上跌了下去。
那石板之下,隔着数丈之高,正是一汪潭水。
李长薄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清川!”
“咚”的一声闷响,清川跌进了潭水中。
李长薄从上头连滚带爬滑下来,他冲过去,鞋袜也来不及脱,疯了般跟着跳入潭水中。
身体瞬间沉入潭水中。
冰凉的压迫感与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李长薄的恐惧达到顶点。
清川,清川。
他同清川一同生于湄水,水便是连接他们的脐带。
李长薄宁愿自己死了,就这样同清川埋葬在水底,也不愿再承受失去清川的痛苦。
忽而,那只大白鹅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从李长薄身边滑过,朝着一个方向深潜下去。
李长薄下意识跟着它。
很快,李长薄找到了被水草缠绕住的清川。
大白鹅围绕着清川,焦急地扑腾着水花。
李长薄迅速游过去,他拨开水草,从身后将清川抱住,揽住他的手和腰,将他牢牢拥进怀里。
清川还在挣扎着。
颈上的佛珠在水中漂浮起来,与水草缠绕在一起。
李长薄蛮横地将那佛珠一把扯断,一百零八颗珠子,登时四下散去。
清川在水中瞪大眼睛。
那是他唯一的佛门法具,他伸手去捞。
可哪里还捞得回来。
李长薄箍住清川的手,将他抓回来,清川推他,他捞过清川的后颈,狠狠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间,数不清的泡泡咕噜咕噜冒出来。
清川沉喛一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气。
李长薄按住他的后颈,吻得更深了。
清川全身颤抖得厉害,他渐渐柔软下去,不再挣扎。
微光中,他望着那些四下漂浮的佛珠,眸光里渐渐有了些别的东西。
而此时,山上那两个鬼哭狼嚎的两村夫面前,胖和尚,瘦和尚,以及他们的师父,也正围成一圈,看着那两人叹气。
“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救吗?”胖和尚看向瘦和尚。
“出家人慈悲为怀,救还是不救,师父决定吧。”瘦和尚又看向住持。
住持捻着佛珠,看看天,又看看那两人哀嚎的鬼样子,道:“此二人本就是作恶多端之徒,此番遭难也是罪有应得,李长薄也算为民除害了。我佛慈悲,给他们处理一下伤口,再抬远点,让其自求多福吧。”
“成。”两师兄纷纷点头表示赞成。
胖和尚还一个劲儿探着脖子看向那水潭的方向,嘟囔道:“这下是不是玩得有点大了?不会出事吧?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能呼吸吗?”
“别多管闲事,人小两口正培养感情,你别去打岔。”瘦和尚不耐烦道。
这两人实在嚎得心烦,他索性一个手刀下去,将人敲晕了。
“不行啊,李长薄要是把清川宝贝欺负了可咋办?”胖和尚担忧道。
“欺负了不就成了吗?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瘦和尚觑他,“我警告你啊,别入戏太深啊,作为一个合格的NPC,我们的任务是促成他们,然后功成身退。”
“知道啦,你都讲了一百遍了,我是真心心疼清川才担心的。”胖和尚挠挠头,“这第二日也过了大半,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成。”
“实在不行,咱再给他们添把火?”
胖和尚抬起一只眼皮子:“你又要如何?”
山中的暴雨说来便来。
李长薄抱着清川,冲过雨幕,躲进水潭边的一个石洞里。
“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李长薄将清川放在一处干燥的草垛旁,他四下寻去,很快找到一些柴火,还有打火石。
李长薄心下奇怪,这荒郊野岭的,莫非这处山洞是专门给进山人准备的避风处。
他也没多想,很快生起一堆火。
他将清川抱到火边,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腿,问道:“有没有哪里疼?受伤了没?”
清川将头埋在李长薄臂弯里,怎么也不肯再露出来。
李长薄无法,只得胡乱检查起来,碰到清川的右腿时,他瑟缩了一下。
“这里疼,是吗?”李长薄问道。
他熟练地脱去清川的鞋袜,将裤腿推上去,直到将那玉足捧在手里,他呼吸一滞。
李长薄曾病.态地迷恋着清川的脚。
他捧着那只脚,看向清川的眼神都变了。
“清川。”他低哑唤道。
清川不敢抬头,他本能地将腿一缩,李长薄却复又将他拽了回去,死死按在小腹处。
清川的小腿划伤了一大片,血肉模糊,被水浸泡过后,呈现着惨白色。
李长薄咬着牙,平静了好一瞬,这才哑声道:“我不会治伤,也不认识草药,清川教教我。”
清川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李长薄。
柴火哔哔啵啵燃烧着。
李长薄轻揉着清川的小腿,复又将脸贴在他的足底,亲昵地摩挲着,他自嘲般苦笑起来,却又忍不住在清川的足底亲了一口。
“瞧我还是这么没出息,碰到清川就情不能自已。”李长薄自嘲道。
清川已被他弄得满面绯红。
“别这样看着我,清川。”
清川避开眼神,两人都沉默了许久,谁也不敢再多动一下。
山洞外狂风暴雨。
清川忽而挪了挪,他想爬向草垛的一角,去拿什么。
李长薄领会,很快从那草垛下翻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果然里头备着许多常用的治伤之物。
清川拿起其中一瓶,递给李长薄。
“清川要我为你上药?”李长薄问道。
清川点点头。
李长薄大喜,仿佛得到了糖的孩童,他揽过清川的脚,当真像模像样的为他上起药来。
湿透的衣袍在柴火的炙烤下,开始冒着热气,半湿不湿的,紧紧贴着身体,黏黏腻腻,像情人的呢喃。
李长薄一身狼狈,与他昔日光彩照人的太子模样完全不同,可他此刻满足极了,
清川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白鹅已经窝在火边睡着了,头埋进翅膀里,睡得正香。
清川歪在草垛上,很快也困意来袭,这一日他累坏了。
半睡半醒间,清川感觉到李长薄靠近来。他将拴着玉竹哨子的红颈绳戴在清川脖子上,又拂开他的五指,将哨子小心放入他掌心。
他合拢清川的手掌,紧紧握着,又在他额心吻了一下。
“安心睡吧。”他温柔说道。
睡梦中,清川仿若漂浮于云端,他趴在软绵绵的云朵里,俯瞰着众生百态的人世间,
他看到了人群熙攘的帝城长街,看到了歌舞升平的不夜宫,看到了南郊那座静悄悄的别苑。
院里的那株梨花树开得正好,似一树雪玉。
梨花树下站着一个奇装异服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一头浓密的短发,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短袖衣裳,他看起来很虚弱。
他仰起头,隔着遥遥时空,望向清川。
“还害怕吗?清川。”少年问他。
清川心中一恸。
“当你感到害怕时,我正像你此刻望着我一般,在天空望着你。别害怕,你不是一个人,我永远陪着你。”少年温声道。
清川不知为何,泪水已流下来。
“别再害怕心中的情感,喜欢他,没有错。别再因为害怕而逃避,爱没有对错,爱他也没有对错,遵从你的心意,我永远支持你。”
澎湃的记忆如海潮奔涌而来,飘零几世的残魂,终于回到清川的身体。
清川在梦中哭出了声。
“怎么了?清川。”李长薄将梦哭泣的清川摇醒来。
清川泪眼汪汪望着李长薄,缓缓的,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雨停了,回去吧。”
李长薄惊喜地瞪大眼,他兴奋地将清川搂在怀里:“好,我背你下山。我们回去!”
李长薄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仿若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兴奋地端起那只大白鹅,硬生生塞进背篓里。
大白鹅抗议般叫唤着。
李长薄不理。
他将背篓背在清川背上,又将清川一把背在自己背上。
“雨后路滑,慢慢走。”清川伏在李长薄肩头,小声道。
李长薄兴奋极了:“清川瞧好了,李长薄要背你下山了。”
他脚步变得特别轻盈,像个莽撞的少年,他一会背着清川在山林间奔跑,一会又背着他一口气冲下急坡,一会又沿着溪水踩着石块慢慢跺步。
大白鹅在摇摇晃晃的背篓睡着了。
雨后新阳,山间翻涌起海潮般的云雾,李长薄鼻尖渗着汗,心情亦如那穿透云层透下来的阳光,变得明朗无比。
回到不曰寺后,李长薄还没进门便吵吵嚷嚷将胖和尚唤了过来。
“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点皮外伤,擦点药便好了。”胖和尚嫌弃道。
“留疤可怎么办!”李长薄在药橱里胡乱地翻找着,焦急万分。
“上数第二排,左边第三格。”清川说道。
胖和尚惊讶地转头看向清川,眼瞪得溜圆,见了鬼一般。
而后,他反应过来,激动得跳起来,挥着手臂,手舞足蹈地冲出药房,大声嚷道:“师兄!师父!清川说话了!清川说话了!”
“清川宝贝终于开口说话了啊!”
吃晚饭时,师兄弟二人眼观鼻,鼻观心,速速扒了两口饭,准备速速溜了,给小两口多点时间培养感情。
胖和尚临走前,还朝着那只大白鹅唤了一声:“长生,走。”
李长薄手一抖,差点噎住,他狐疑地望向胖和尚:“师兄,你方才叫谁?”
“长生呀。”胖和尚用脚怼了怼那只蹲在清川脚边的大白鹅,又唤道,“长生,别杵这了,走。”
李长薄算是懵了。
院子里,胖和尚接了一桶山泉水,用瓢舀了,一瓢一瓢给那只叫“长生”的小祖宗冲洗着羽毛和爪子。
“为什么叫它长生?”李长薄学着清川的模样,轻抚着大白鹅的羽毛。
“为啥?我咋知道,它天生就叫长生,长生不老的长生。”胖和尚舀起一瓢水,又浇在大白鹅身上。
大白鹅眯着眼,愉悦地享受着。
“清川受伤了,可不得我来伺候你这个小祖宗么?可得给它冲干净一点,晚上清川还得抱着睡觉呢。”
“还抱着它睡觉?”李长薄更惊讶了。
“可不,夜夜抱着睡,抱了十几年了,一日也不曾落下。在清川眼里,这只鹅可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金贵。”
李长薄要疯了。
怎会如此!
李长薄掩下复杂的心绪,又问:“它与清川有何渊源?”
胖和尚挠了挠头,继续说道:“别说,这只鹅还挺长寿,今年少说也有十八九岁了。”
“听师父说,发现清川的时候,就是这只鹅守着他,清川被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漂在山下那条河里,哇哇大哭,这只鹅像个护卫一样围绕着他,见着生人靠近还啄人呢。”
“我还记得师父将清川抱回来的那一天,我和师兄围着竹篮子看了一天一宿,这娃娃可真漂亮啊……”
他砸了砸嘴,就此打住,扯过一块麻布帕子,往大白鹅身上一拢,道:“来来来,给我们长生擦擦干净,擦白白净净的。”
掌灯时分,李长薄为清川收拾妥当,将他抱到小床上。
清川很自然地将那只大白鹅往臂弯里一揽,靠在床上,静静地翻阅药书。
李长薄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人一鹅,酸溜溜唤了一声:“清川。”
清川没有理他。
李长薄又说道:“清川,我可以亲你吗?”
清川手一顿,抬眸望他。
那只大白鹅亦扬起脖子,凶巴巴看过来。
屋子里烧着热水,水沸腾着,呜呜冒着热气。
李长薄不由分说爬上小床,按住清川的肩,吻了下去。
他不再满足唇齿间的纠缠,他摸进被子中,去解清川的衣衫。
“不要。”微喘中,清川按住他的手。
李长薄看着烛光中清川亮晶晶的眼,将被褥揪成一团,将清川牢牢裹住。
经堂里,响起了诵经声。
李长薄抱着头跑回自己的客房里,狠狠浇了三桶水,才胡乱睡下。
是夜,李长薄做了一夜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仍旧在帝城郊外的别苑里,他将清川的词稿撕了个粉碎。
“没有我,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他将清川一把提起,按在瑶琴上便开始撕他裤子,他双目血红,疯了般说道,“别再做这些伶人的勾当,想要我干你你直接说啊!”
古老的月照着人世间。
李长薄在一身大汗中醒来,亵裤里已是一塌糊涂。
他又去冲了两桶凉水,才算平息下来。
山寺寂静,月光如银。
他趁着月色,又摸到了清川的房间外。
他靠在清川的门外,望着天空皎洁的月。
仿佛只有守在这里,他的心才能得到些许安宁。
“清川,睡吧。”
而一门之隔的房内,清川缩在被窝里,睁着眼,抱着大白鹅,听了那人一宿的自告自白。
作者有话要说: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两句出自《楚辞招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