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有什么东西在身后鞭打了他一下。
灼热的, 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苏陌腿间一麻,这酥麻感很快游蹿到整个背脊,苏陌心头一惊,本能地伸手摸去。
一只大掌立马按住了苏陌的手腕,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呼过来:“公子醒了?”
晨光照拂着湿哒哒的土地, 空气里升腾着一股子潮热,那潮热久久黏在苏陌后颈, 犹如被人吻过一般, 变得异常敏感。
身后之人就像一轮火日,隔着寝衣与衾被依旧烫得灼人, 苏陌觉出丝不可言喻的危险, 仿佛那人不是裴寻芳,不是难缠的蛇,而是一头未知的、凶狠的猛兽。
而猛兽, 正轻嗅着怀中人。
“掌印也醒了?”苏陌明确地感受到了那游离于他后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就连目光都如有实质。
身后之人沉默着。
这短暂的安静让苏陌更加紧张起来,他不自觉绷起肩背,睫毛颤抖着。
裴寻芳终于动了。
他曲起长腿推开自己与苏陌的距离,又握着他的手放回衾被, 轻揉着, 问道:“伤还疼吗?肚子饿不饿?”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这甚至让苏陌怀疑刚刚察觉到的异样与攻击性是他的错觉。
苏陌心中狐疑又不安,他道:“我睡了这几日, 想起来走走。”
“咱家伺候公子。”
裴寻芳抽开枕在苏陌颈下的手臂,起身掀开帷帐, 穿靴,穿衣, 又转身来抱苏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苏陌许久没有这样病重到无法动弹、躺在床上任人侍弄的感觉了,那个遥远的书外的现实世界,仿佛成了他记忆里的虚妄,而眼前的人却是如此真实。
裴寻芳拂开苏陌夹于衣领间的长发,手却落在颈间不再拿开。
大拇指按揉着他的耳垂,亲昵的意味十分明显。
苏陌并不习惯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亲密,不知从何时起,裴寻芳已经单方面将两人的关系拉得很近。
可就算……就算裴寻芳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那也并不代表着什么。
树影轻移,一缕日光透过窗纱洒进来。
光影浮过两人交叠的衣摆,苏陌这才察觉到,裴寻芳今日为他穿的衣赏同他自己身上的衣料是同一款,上好的丝缎面料透着细腻光泽,精致的蟠螭纹暗纹浮光掠影,盘曲而伏,波卷缠绵。
就像命运交缠的两个人。
苏陌道:“掌印今日该穿蟒袍。”
“公子是何意?”
苏陌抬眸道:“皇帝突患重疾,朝堂波云诡谲,掌印要事缠身,不该一直守着我。”
“公子便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裴寻芳道。
苏陌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可他神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况且,公子又怎知我未处理朝堂之事?”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整个拦腰抱起,“今日阳光不错,咱家带公子晒晒太阳。”
外头候着的夏伯听见动静,忙命人将庭院里的躺椅安置好,铺上软垫,又急忙忙命人去准备早点和汤药。
裴寻芳将苏陌放入躺椅中,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
院子里,一位小仆正拿着笤帚在扫落花,苏陌道:“别扫,这样好看。”
这语气,俨然宅子里的主人。
裴寻芳眼中闪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喜,对小仆道:“以后都听公子吩咐。”
“欸。”小仆小心翼翼退下了。他退至廊下,却未跑开,而是躲在一根大圆柱后,眨着眼睛看庭中两人。
只见那位漂亮公子望着满庭落花,叹道:“昨夜风雨急,花都落尽了。”
而平日不苟言笑的四爷,竟然俯身拾起一朵小白花,放入公子掌心,道:“花不落,又怎能结果?公子若喜欢这花,咱家便将它制成干花,存着给公子看。”
公子抬眸问他:“掌印会制干花?”
四爷道:“曾经有位先生教过我。”
那漆黑的凤眸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
小仆看得心扑扑乱跳,在他小时候,爹爹就是用那种眼神望着娘亲的。
他娘亲可美了,同公子一样美。
都说宅子里来了个神仙样的公子,被四爷视若珍宝,可那公子一直病着,他一个粗使小仆,自然连面都见不着。
今日可算见着了。
小仆正看得起劲,忽的被人从身后一敲,差点吓破胆。
“你在看什么?”一个同样略带稚气的脑袋从身后探过来。
正是常跟在四爷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唐飞。
小仆认得他,却不敢招惹,只顾躲。
唐飞瞧他标致又可爱,便拦住他,神秘兮兮地唬他,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知道吗?我师傅说了,擅自窥伺掌印与公子者,格杀勿论。”
小仆一听,更是脸一白,抱着笤帚一溜烟跑了。
唐飞望着那逃去的背影,挠挠头:“跑什么?这么不经吓吗?”
但他很快将此事抛掷脑后,快步来到庭院,跪下道:“掌印,安阳王来了。”
裴寻芳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问道:“到哪了?”
“已经到了街口。”
裴寻芳从夏伯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酥酪,舀了一勺喂给苏陌,道:“我这会忙,夏伯去迎。”
安阳王亲临,四爷不去迎接,合适吗?
夏伯心中疑惑,应了一声,便自去了。
苏陌闷声吃了几口,问道:“掌印同许钦说了什么,让安阳王来得如此快?”
“没什么。人人皆有欲望,咱家只是想拿那至高无上之位……”裴寻芳挨近,道,“换你。”
苏陌只觉耳根一烫。
偏偏那说话的人无事人一般。
“掌印觉得,你可以将我从这纷争中摘干净吗?”苏陌道。
季清川是这本书里的绝对主角,所有主线都是围绕着季清川,摘不干净的,苏陌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去。
“掌印不许我入宫,是准备自己清除所有障碍吗?”
嘉延帝与四皇子李明焕,太后与太子李长薄,就是两个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而安阳王为人刚正,未必就能按裴寻芳预想的行事,至于那帮老谋深算的臣子,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公子是不相信咱家的手段吗?”裴寻芳又舀起一匙,送到苏陌嘴边。
“咱家用十八年,从一个小太监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内庭十二监、东厂、锦衣卫均在咱家控制之下,内阁与六部均有咱家的亲信,咱家想撬动这腐朽的大庸,并不是难事。”
“掌印,乃掌一国之大印者。”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摩挲着他指上的君韘,道,“如今嘉延帝形同废人,咱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家想要谁做皇帝,谁便可以做皇帝。”
“掌印要改天换地……就算李明焕不足为患,可李长薄不会善罢甘休的。”苏陌道。
“咱家等着他。咱家能逼疯他一次,便能逼疯他第二次,”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漆黑的凤眸深不见底,“咱家倒是怕他当缩头乌龟。”
苏陌眼睫轻颤,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司礼监掌印的威压。
他有些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该告诉裴寻芳自己不是季清川,没有了大齐君臣韘的束缚,等于松了裴寻芳的枷锁,现在他就像一头完全不受掌控的猛兽。
“只怕掌印到时不能全身而退。”苏陌道,“自古以来,玩弄权术、位及人臣者,鲜有善终。”
“咱家不怕下地狱,但公子不可以!”裴寻芳捏着苏陌的指尖,道,“公子这双手,不可再染血腥。”
“可我并不……”
“还有一种办法。”裴寻芳的目光忽而变得温柔,“公子跟咱家走,就现在,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以咱家的实力,保公子一世富足平安并不难。”
他说着,用手揩了揩苏陌嘴角沾着的汤汁,觉着没有揩尽,便索性靠过去,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苏陌愣了一下。
裴寻芳亦停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自己方才不自觉亲了苏陌后,便轻叹一声,道:“公子愿意吗?”
苏陌蹙眉。
裴寻芳却捉住苏陌的下巴,欲再吻下去。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传来利箭破风的声音!
裴寻芳立即抱起苏陌迅速一闪,“铮”的一声,一支锃亮的长箭带着杀气狠狠扎在了他原来站的位置。
那箭削去裴寻芳的一片衣角,箭头没入泥土,箭身仍在嗡鸣。
影卫们“唰”的一下悉数现身,亮出武器护在主人周围,一大群不速之客闯入庭院中。
院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裴公公!久仰大名!”只见来人中走出一名身着赭色武服的男子。
此人一张异族面孔,高鼻深目,满头脏乱编发,正是北境赫赫有名的神射手,肖鹤。
这肖鹤早就听闻帝城皇宫里藏着一位善用弓箭的高手,还是一位公公,心中倾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裴寻芳亦认出了他。
而肖鹤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世界,他后来成了裴寻芳麾下的一名得力之将。
那肖鹤恭敬地站到一侧,躬身迎出另一位身着鸦色华服的男子,只见那人金冠博带,气质儒雅,正是安阳王。
“肖鹤百步穿杨,从未失手过。裴公公果真好身手。”安阳王冷声道。
裴寻芳脸色暗了暗。
苏陌瞧着这肖鹤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看得心惊,生怕裴寻芳一怒之下与安阳王硬碰硬。安阳王带此高手前来,上来便是一箭,分明没有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谁料,裴寻芳在苏陌肩上轻捏了几下,竟然敛了神色,从容地理了理衣袖恭敬迎上去,道:“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原来,裴公公眼中,还是有纲常礼教、尊卑贵贱的!”
安阳王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冷眼瞧了裴寻芳一眼,又远远看向清川,他想起方才那阉人轻薄清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来的路上,安阳王还抱着侥幸心理,幸许清川同这阉人并不是那种关系,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张胆!
他简直要气炸了!
安阳王绕过裴寻芳,径直走向苏陌,大声说道:“都给我退下,本王有话同清川讲。”
裴寻芳竟然破天荒没有多言,当真带着众人退出了庭院。
苏陌顿时明白,方才裴寻芳故意不去迎接,又当众亲他,全他妈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激怒安阳王,让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他与苏陌之间关系。
真是好样的,根本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苏陌咬紧唇。
这下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庭院里安静极了。
安阳王神情严肃走向苏陌,道:“本王只问你一次!”
“这话当初在不夜宫,李长薄提出要带你走时,本王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安阳王直视着苏陌的眼,沉声道:“清川你认真回答我,你是否心悦那阉贼裴寻芳?”
苏陌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根本还没有想要同安阳王摊牌,该死的裴寻芳将他置于此种境地,分明就是在逼他。
苏陌坐直身子,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是如此漫长。
安阳王俯身道:“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愿回答?”
苏陌垂下眸子。
这问题他不能答。
“本王有没有提醒过你,那阉人是大庸第一奸佞,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清川在他面前,就如案上鱼肉,掌中玩物,清川与谁结交都不该与他结交!”
“清川让王爷失望了。”苏陌低声道,“可事情并不是王爷想像的那样。”
“清川糊涂呀!”安阳王道,“本王已为你做好打算,你将来是要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的,本王要让清川回归正位,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很重要,清川岂可与这等人纠缠在一起?”
“可他……也是这大庸……最能帮到我的人。”苏陌咬着唇道。
安阳王脸上闪过惊讶:“清川同他结识多久了?”
苏陌道:“有段时日了。”
安阳王恍然大悟,季清川同裴寻芳的合作,恐怕比他猜测的还要早。
“他这等残缺之人,本就心术不正,更何况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是大庸人尽皆知的奸佞之臣!清川尊贵之躯岂可与之为伍?”
苏陌听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安阳王已是气得昏了头了,他道:“清川自幼在不夜宫那种地方长大,受了些歪风邪气的影响,本王不怪你,可从现在起……”
“清川的身份有何可尊贵的?不夜宫的伶人凭本事吃饭,又有何卑贱的?”苏陌胸中有热流涌过,他的声音有些颤,大声道,“王爷不是同清川说过,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
安阳王怔了一瞬。
他显然没料到苏陌会说这等话。
“一部《大庸律例》,以野蛮残暴的方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实行严刑峻法,短短十八年,人们早已忘了那些划入贱籍的人们,原本也是同他们一样是堂堂正正的良民。”
“王爷一定也发现了,这伶人制度是怎么来的?嘉延帝为泄一人之愤,凌虐清川不够,还让举国陪他玩游戏,你一定也知道那些伶人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何其无辜?”
“清川当了十八年贱民,深知伶人的苦难,请王爷不要如此评判他们!”
安阳王方觉自己措辞失当刺痛了清川的神经,他道:“清川,你是个好孩子。”
“裴寻芳凭借一已之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又有何卑贱的?他虽是残缺之身,可放眼整个大庸,王爷能挑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强悍的人吗?”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已是有些喘,“当初若非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当太监!”
“苦难是命运赐予的,可不认命、不甘于苦难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王爷,嘉延帝昏聩荒唐,以一已之欲祸乱朝纲,大庸建国不过二十余年,已经败象尽显、风雨飘摇,清川心中有愧,只想用余生做一点事来弥补,与谁合作我并不介意,我需要的就是敢于冲破规则、有雷霆手段之人。”
“裴寻芳,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阳王听得一愣,心中恍然,他完全没料到清川已经想到了这个层面。
这孩子果真不简单,远远不是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安阳王道:“棋子归棋子,用人归用人,清川万万不可屈尊将自己搭进去……”
苏陌咬咬牙,心一横道:“王爷又怎知,清川是屈尊的那一个?”
此话一出,安阳王目瞪口呆。
而守在院墙后的影卫,以及不远处他们的主人,同样惊讶得睁大了眼。
影卫们齐齐狐疑地看向神色古怪的掌印大人,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掌印同季公子的“相处方式”,心中的疑惑似乎忽然有了解释。
简直茅塞顿开呀!
他们的掌印,竟然是“屈尊”的那一个!
影卫心中大为震撼,他们不敢再偷瞄旁边那位阎罗,只能假装没听见,寻了个机会便溜了。
留下裴寻芳一个,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心情复杂。
安阳王又同苏陌聊了许久,离开庭院的时候,脸上已然没了怒色,他穿过院廊,迎面便撞见了裴寻芳。
安阳王干咳了几声,如长辈审视家中后辈私自纳的小房一般,将裴寻芳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
年纪是长了几岁,但体格是绝对优越的。
长相嘛,若不论那一身肃杀之气,也算是一表人才。
能力与手段,自然没得挑。
人品与性格……罢了,一言难尽。
若以后给清川当个佞幸之臣,倒也……也不是不可以。
转念又想,这位大庸手眼通天的权宦,竟然是他侄儿床榻上的佞幸,安阳王不免觉得荒唐又好笑,还莫明觉出一种爽快来。
这人呐,还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安阳王便也不客气了,上前便道:“裴公公,这段时日,清川多亏公公照顾了。之前的事,看在公公对清川的一番心意上,既往不咎。今日本王亲自前来,便是来接清川回家的。”
他已经摸清这两人的关系,可他们之间目前存在一个致命的分歧,那便是,清川要不要入宫。
“裴某正想同王爷商议此事,”裴寻芳眸光稳而沉,上前一步,道:“前厅已备好薄酒,王爷请。”
安阳王点头移步,心中权衡着,又拿眼觑他,心想果真是神奇,位置一转,这司礼监掌印裴公公……怎的越瞧越俏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