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晚饭过后, 也不知谁起的头，一群人在庭院里打起了雪仗，雪团呼呼乱飞, 笑声充盈着宅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古红豆树挨了不少流弹, 簌簌往下掉雪团子, 差点将底下混战的人群团灭。
苏陌在裴寻芳的臂弯中醒来，听着外头的欢笑声, 愣了许久。
他去冲了个澡，裹了件厚厚的羽绒服，又找来个铲子, 走到门口还是觉得冷, 又戴上了帽子、围巾和手套。
苏陌想堆个雪人。
没想到才走到庭院, 便被一群人围着差点砸成个雪人。
苏陌没有生气, 反而久违地感觉到了被人群包围着的温暖，没有排斥，也没有反感。
裴寻芳闻讯赶来, 沉着脸将苏陌解救出来，他的模样差点将大伙吓得鸟兽散。
苏陌却不当回事, 兴致勃勃地铲雪堆起了雪人, 大伙也都加入进来，七手八脚一顿操作，一个一人高的雪人便堆好了。
雪人咧着嘴，鼻子红扑扑的, 站在古红豆树下的模样怪可爱的, 小睛提议大家拍张合影。
苏陌没有拒绝。
一群近二十个人挤在一起, 开心地比了个耶。
裴寻芳也被推了进来, 他垂着眸子去拍苏陌发顶上的雪，咔嚓定格的时候，只拍到了他的侧脸。苏陌笑得挺开心，头歪向裴寻芳的心口。
小晴说要将这张照片发到民宿的主页，一定又可以给民宿涨一波粉。
之后两天，雪没有停，院子里的雪人也没有融化。
入住的客人轮流给它换装玩，一会给它穿个蓝色S紧身衣、披个红披风扮作超人，一会又给它裹层灰毯、竖两耳朵、举把小伞扮作龙猫。
雪人咧着嘴无奈地站在红豆树下。
再这么玩，真的要被你们玩坏了！
苏陌也找到了有意思的事。
他带着裴寻芳，两人在老宅里寻宝一样，将角角落落都遛了一遍，最后果真在后院的墙角里找到了一块泰山石敢当。
“还真有这个东西。”苏陌蹲在那石敢当面前，左看右看，问道，“这是你当初叫人立的石敢当吗？”
裴寻芳也不能确定。
按理来说，应该不是。
不过，在这个既真实又荒谬的世界里，哪还有那么多“按理来说”。
苏陌又从仓库里翻出了他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要教裴寻芳骑。
哪想到裴寻芳根本不用学，骑上便风一样的载着苏陌溜出门了。
两人一起去了苏陌的小学、中学，还有他的大学，最后去了幼儿园，两人饶有兴趣地在学校门口看着家长接小朋友。
苏陌将门口卖糖葫芦的阿婆的存货都买下了，见到小朋友便送一支，裴寻芳问他做什么，他弯着眉眼说，高兴。
中途裴寻芳要回一趟公司，老式自行车便被安排给了程助理，程助理一身正经西装推着辆老旧自行车站在冷风中，感叹老板这个恋爱谈得可真费助理。
这是苏陌第一次来到传闻中的裴氏集团总部，裴寻芳拉着他乘的私人电梯，电梯门刚刚关上，裴寻芳便将他按在轿箱上狂吻。
“不是……不是要去办公室吗？”
“不这样怎么能将你绑来。”裴寻芳只得空说了一句话。
苏陌喜欢他那个位于五百米高空上的顶层公寓，落地窗窗帘徐徐打开，整个城市便尽在脚下。
雪后的城市灰扑扑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温度和湿度早已调到最舒适的度数，空气里有好闻的檀香味，裴寻芳抱着被亲得失了神的苏陌，陷入松软的大床里。
“你怎么能这么诱惑我，真的要疯了。”裴寻芳捧着苏陌的脸，再次懊恼自己的失控。
“我做了什么？”苏陌轻喘着。
“对，你什么都没做，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见色起意。”裴寻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再那么猴急，尽量温柔地吻他。
可裴寻芳很快矜持不了了，他总是这样，对苏陌毫无抵抗力。
“我这儿的套足够。今晚不许走了。”
苏陌知道，来了这里，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苏陌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短短几日，他已经喜欢上了同裴寻芳做。
如果人生注定短暂，为何不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
夜幕降临时，苏陌又一次迷迷糊糊在余韵中清醒过来。
整座大厦外立面的灯忽的亮了。
与此同时，整个城市的路灯，建筑的外灯，一道又一道，噌噌点亮。
华灯初上，繁华又迷离。
裴寻芳将苏陌妥帖地抱在怀里，对他说着：“我爱你，苏陌。”
昨日，今日，明日。
活着或逝去的每一日，我都爱你。
三日一晃而过，很快到了上岛这一天。
天色阴沉，天气预报提示着暴雪蓝色预警。
安喆一早便驱车来到苏府老宅接人。
吴伯从三日前便开始给苏陌准备行李，吃的、用的、穿的，他恨不能都给苏陌安排上。
眼下民宿的生意好起来了，账上有了钱，小裴总又将之前没能付上的工资给吴伯付清了，他还偷偷给吴伯涨了工资，吴伯做着更带劲了。
“我如今身体还健朗，你不用担心我，安心去吧。”吴伯拍拍苏陌的手，“小乌龟阿呆我会替你照看着，小晴与大鲸如今只要有空也会帮我的忙了，你放心。”
裴寻芳私下找小晴聊过，既然他们准备在这旅居长住，不如兼职做做民宿的线上管家。小睛正有此意，她又提起了请苏陌出镜的事，裴寻芳说如果这次回来苏陌的状态好，他会劝苏陌答应。
小晴又多了一分期待。
安喆惊讶地看着吴伯等人将一箱又一箱东西往后备箱搬。
“用不了这么多，吴伯，岛上什么都有。”安喆哭笑不得。
“听说那里没有桥，只能坐船和直升飞机上下岛，最近天气不好，万一交通断了，不就没物资了吗？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吴伯说道。
安喆无力反驳，忙忙点头：“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出发吧。”裴寻芳最后看了一眼老宅，扶着苏陌上了车。
雪越下越大，广播里播放着实时路况。
“老板，安大路堵了，要不要换条路？”程助理问道。
“安全第一，我们不赶时间。”
“好的，老板。”
苏陌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道在大雪中渐渐远去。裴寻芳揽过他的肩，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的，我陪着你。”
离开市区后，路两侧的房子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远处渐渐有了积雪的山脉。
苏陌又犯起了困，很快枕在裴寻芳的腿上睡着了。
当裴寻芳亲着他的额头将他唤醒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渡口。
渡口两侧的树上凝霜挂雪，结成了密密的雾凇，在阴沉的天空下寂静而清冷。
雪有点大，风也很大，扑在脸上，生生的疼。
尚生研究所的人早已等候在渡口，接他们上岛的是一艘游艇。
苏陌看着翻涌的海水卷着雪沫冲击着海岸，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怵。
裴寻芳察觉到了他的退缩，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大衣将他裹紧。
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有点凝重，安喆也不知去了哪里。船开到一半时，苏陌突然想吐，他冲到洗手间里，将胃酸都吐了出来。
裴寻芳找过来，将面无血色的苏陌搂进怀里。
他心疼不已，拍着苏陌的背：“没想到你会晕船，应该提前给你吃晕船药。”
苏陌没出息地拉住裴寻芳：“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家吧，能活几日算几日。”
“我的苏陌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胆小鬼？”裴寻芳温柔地抚着苏陌的脸，“是谁答应我的，说会好好治病，会好好活着。”
“有我在，所有的坏事都不会发生。别害怕，我陪你一起面对。”
苏陌十指紧握着，蹲在角落里，脑中一直回荡着那一句“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他一闭上眼，便是父亲最后那形销骨立的遗容。
“如果做了一切努力，到最后还是治不好，怎么办？”
“别怕，这次一定能治好。”裴寻芳揉揉他的头，“我天生煞气重，任何妖魔鬼怪见了我都得绕道走。有我在，死神都不敢靠近你，别怕。”
苏陌含泪噗嗤笑了：“你又在鬼扯什么！”
“我没鬼扯，我说真的。”裴寻芳吻吻他。
上岛，办理入院，一切进展得很顺利。
这一次，苏陌住的不再是一楼的普通病房，而是三楼的贵宾套间。
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客厅，其中一间卧房是病房配置，另一间则是舒适的双人卧房，两间卧室都配有洗手间，套房里还有个中西两用的厨房和餐厅。
裴寻芳还算满意。
“我就说是来度假的吧。”安喆像模像样说道，“欢迎入住无量岛豪华海景房，祝二位假期愉快。”
一概事情皆有裴寻芳去打理，苏陌没什么可做的。他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也不觉得饿，泡了个澡就钻进被窝睡着了。
他最近的睡眠特别多，梦也特别多，他梦见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迷迷糊糊间总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陌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睁开眼，是裴寻芳。
“睡好了吗，带你去吃好吃的。”裴寻芳温柔说道。
“嗯。”
裴寻芳将苏陌从被窝里抱出来，给他套上外套和裤子，又给他找来鞋子。当裴寻芳蹲在床边给他穿鞋时，苏陌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短短几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而另一个可怕的念头也涌上心头，再这样被裴寻芳照顾下去，自己怕要变成个废物了。
裴寻芳显然很享受苏陌在他身边做个“小废物”。
临着海岸线的餐厅里，苏陌搅着碗里的汤，张嘴吃下一口裴寻芳喂过来的食物。
他望着落地窗外的大海，海浪拍打着乌黑的礁石，与苏陌梦中见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餐桌上的烛光很温暖，裴寻芳的目光很温柔，这里好像还与梦中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安喆说明天会安排治疗前的各项准备工作，明天开始就要忌口了，今天多吃点。”裴寻芳说着，又给苏陌喂了一大口。
苏陌听话点点头，吃得更认真了。
苏陌一入住，整个疗养院便都知道了他与小裴总的关系，想低调都不行。
所有人都好奇地关注着他俩。
一位餐厅侍应生趁上菜的功夫偷偷说道：“听家里老人说，从这往东南海域再航行五十海里，有一座罘罳岛，岛上有一座荒废的罘罳寺，据说求平安符很灵的。”
听到“罘罳”二字，苏陌与裴寻芳俱是一惊。
尤其裴寻芳。
但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提。
晚饭过后，雪下得小了些。
裴寻芳牵着苏陌到海边散步消食。
疗养院外面的这一段海滩遍布着圆滚滚的黑礁石，像一只只搁浅的鲸鱼。苏陌在梦中见到它们时觉得阴森可怖，可亲自踩到上面时，又觉得它们不过是一些安静的大石头。
是的，没什么可怕的。
整个疗养院，整座无量岛，没什么可怕的。
裴寻芳将苏陌的围巾拢拢紧，又握着苏陌的手，踹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走到一座灯塔下的时候，长长的刺眼的巨大光束照向大海深处，裴寻芳望着那束光停住了脚步。
“在想什么？”苏陌问道。
“我曾说过要带你去看海，现在实现了。”
回到房间后，裴寻芳比以往时候更急迫一些。
“苏陌，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裴寻芳抱着汗涔涔的苏陌说道。
“什么话？”苏陌已被他弄得意识游离。
“你这个小骗子。”裴寻芳更加炽烈地吻他。
夜里裴寻芳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苏陌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整个世界再没有他的痕迹。他疯狂地抓着每一个人问苏陌在哪，可没有人听说过苏陌，没人见过苏陌。苏陌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裴寻芳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他摸到安然睡在怀中的苏陌，固执地用四肢将他紧紧缠住。
他吻着苏陌，贴在他耳后喃喃自语：“苏陌，我期望着你不要记起，但又期望着你记起所有……开心的，难过的，算计的，卑劣的，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那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是我们共同走过的人生……苏陌，别丢下它们，别丢下我……”
苏陌在黑暗睁开眼。
原来，他一直都在意的啊。
次日是一整天的疗前准备。
苏陌被折磨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已经没了精气神，就连散步也不想去了。
裴寻芳早早给苏陌洗漱完，抱着他倚在床头给他读书。
正是他从苏陌的小阁楼里拿来的那本，阿西莫夫的《永恒的终结》。
苏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裴寻芳怀里，裴寻芳低沉的声线很好听，他不紧不慢地朗读着，苏陌眯着眼听得很享受。
“他身上已经培养出时空技师应有的权威感。几百万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心，如果他必须因此孤独前行，那他也有资格以孤独为傲。”
读到这一句时，裴寻芳内心震撼不已，他看向怀中已然睡去的苏陌。
苏陌何尝不是那个掌万万人生死于一身、孤独前行的人？
而比时空技师更甚的是，苏陌创造了那个庞大的书中世界，并且为修正书中人的命运而付出所有。
他是悲天悯人的造物者，是孤独的远行人。
而此刻的苏陌，双手搂着裴寻芳，脸枕在他心口，弱弱小小的，是依赖着他的爱人。
裴寻芳的心颤抖着。
吉空大师曾问过他：“如今一切重置，陛下也给了掌印选择。掌印可想好了，这条路，你还要走吗？”
裴寻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
他不能代替苏陌承受痛与苦难，但至少，他可以陪伴他，让他不再孤独前行。
“唯愿从吾爱，生死不相离。”
第三日是第一次正式治疗。
苏陌状态还不错，他一早便同裴寻芳有说有笑，还挂在裴寻芳身上说三天之后若是状态良好，要裴寻芳陪他去西岛看日落。
裴寻芳认真地亲亲他，说：“好。”
安喆反复强调了基因治疗可能会有的副作用，以及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裴寻芳表面装作镇定，还给苏陌加油打气，可当苏陌换上衣服跟着他们走进隔离室时，那一瞬，裴寻芳差点就冲上去将苏陌带回来。
裴寻芳要疯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躁地在外头等待！
他焦躁地走来走去，焦躁到坐立难安，程助理始终跟着他，高频次跟他汇报着今日要处理的事项。
裴寻芳忽而便爆发了，他朝程助理低吼道：“你是不是人？苏陌还在里面！这些事不处理会死吗！”
程助理吓得半死。
可是……可是老板啊，是你要求我必须随时随地向你汇报的呀。
他知道老板心情不好，他不敢再惹老板，默默地坐到角落里默念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裴寻芳抱着头坐在走廊尽头。
他在苏陌面前装作淡定，他要做苏陌坚不可摧的依靠，可一离开苏陌，他便再次在失去苏陌的恐惧中崩溃。
已经多少次了！他是如此无力，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煎熬无比，度日如年。
治疗比计划的多花了两个半小时，当他们推着苏陌出来时，裴寻芳整个身体都僵了。
他怔在原地，直到安喆隔着玻璃门远远朝他比了个手势：“一切顺利。”
裴寻芳酿酿跄跄迎上去，苏陌还在昏睡中，白白的小脸上没什么血色，睡着了一般，似乎没受什么痛苦。
裴寻芳摸摸他的脸，感受着他小小的呼吸，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回到房间后，裴寻芳像昨晚一样，打开台灯，戴上银丝眼镜，重新拿起那本《永恒的终结》。
他要从头开始，重新读给苏陌听。
“有时候他会迷失在那些古老的世界里，在那里人们生老病死，一切自然；在那里做出来的事覆水难收……”
“有一首他很喜欢的诗说道，亲手写下的字句，永远也不可能被抹去……”
裴寻芳一字一句认真读着，仿若那些字句都同他一样，拥有了生命与灵魂。
海风吹拂着树枝，海浪拍打着礁石，房间里只有裴寻芳朗读的声音。
他读得特别认真，不漏过一个字。
如果苏陌没有醒来，他就每晚从头给苏陌朗读一遍。
他不能让苏陌漏掉任何一个瞬间，他想与他一起分享完整的书中世界。
时间静静流淌着。
苏陌就像一只冬眠的小乌龟，安静地睡着，靠着营养液续着命。
裴寻芳最擅长的事便是等待，他已经等过很多次了，他只稍再多一点耐心，让自己再忙一点，就总能熬过去。
第三日的傍晚，天空出现了红霞。
万里霞光照耀着海与天，整座无量岛像一座漂浮在海中的仙山，被圣光照耀着。
人们纷纷走出病房，去欣赏大自然的馈赠。
程助理为裴寻芳泡了一杯浓茶，放在书房的办公桌上。
裴寻芳正在紧急处理着一些事务，他的学习能力和办事能力强大到骇人，更可怕的是他那怎么也用不完的精力。
程助理叫苦连天，他已经快要熬不住了，他决定去打个电话向总助求救，请他再多派几个人过来支援。
这小裴总的办公室，以后怕是要长驻在这岛上了。
经过卧房门口时，门虚掩着，程助理习惯性地瞅了一眼。
这一瞅不要紧，差点一个激动撞到墙上。
“老老老板啊！醒醒醒醒了！”
苏陌呆呆地坐在床边，神情有些茫然。
裴寻芳疯了般冲过来，他在门口放慢脚步。
霞光充盈着整个房间，苏陌的脸上有了血色。
他缓缓走近，握住苏陌的手，扶着他的双膝蹲下，他抬头望着他，眼眶已然湿润。
苏陌辨认了他好一会，哑声问道：“你戴眼镜做什么？”
裴寻芳含泪笑着说：“想看你看得再仔细一点。”
初次治疗时所导入的改造基因在苏陌身体里表达良好，说明治疗方案是对的。之后会每个月根据苏陌的身体情况进行会诊及调整，整体是乐观的。
裴寻芳终于松了口气。
苏陌开始可以吃一点东西了，每日投喂苏陌成了裴寻芳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他甚至找安喆要了食谱，又让程助理弄来了新鲜食材，他开始在那个厨房里叮叮当当捣鼓起来。
苏陌靠在门口狐疑地看他，他不敢相信，这个人当真曾经是个玩弄朝政、杀人不眨眼的司礼监掌印？
难道不是个厨子，或者太医之类的？
可当他看到裴寻芳手起刀落，将一整只鸡大卸八块时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狠戾，他又有点信了。
这人穿着围裙的模样怪迷人的，身材完美，脸蛋完美，认真的模样更完美。
苏陌挪过去，偷偷亲了他一下。
裴寻芳瞬间炸毛了，整个人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舔了舔唇，可他手里拿着刀，满手血腥，东西也还没煮好，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自控力将苏陌从厨房推出去。
“这里血腥重，你不要靠近。”
“油烟味你也闻不得，乖乖回房间躺着，一会就好了。”
苏陌叹了口气，挑逗失败，重新躺回小窝。
当个小废物的日子有点无聊。
晚饭过后，是例行查房时间。
安喆带着几名医师与护士，风尘仆仆走来。
“一切正常，免疫系统没有出现排异现象，说明治疗方案起作用了。”
安喆将一块绿牌牌挂在苏陌床头，说道：“你看，我就说吧，会好起来的。”
苏陌盯着面前那个带轮子的机械臂以及它呆头呆脑的显示屏，问道：“这是什么？”
安喆望向屏幕上跳动的小火苗，说道：“哦，这是我们新引进的AI智能助手，它是专门为你定制的，你是它写入程序的主人。”
“AI智能助手？”苏陌疑惑道。
“不过它还是初代产品，模样有点丑。”安喆指指紧套在苏陌手腕上的芯片环，说道，“当你戴上芯片环，就能与他连接，你试试召唤它。”
苏陌看向那簇小火苗，试着向它打了个招呼：“嗨。”
小火苗摇摆着身体，发出一阵机械音：“你好，主人。请问选择音频模式，还是字幕模式？”
苏陌有点懵：“怎么还有字幕模式？”
“因为有些病人到后面，或多或少会出现沟通或行动障碍，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或者不能动作之类，所以设定了几种不同的沟通模式。”
苏陌哦了一声。
安喆又说道：“目前它只被应用于监测病体，以及精密控制给药等，不过，它很聪明，学习能力强，你教它什么，它很快就能学会，潜力巨大。”
苏陌看着那个小火苗，若有所思道：“AI再厉害，也学不会人类的情感，那是生而为人最宝贵的东西。”
安喆点头：“你说的没错。AI只是一种工具，不可能凌驾于人类之上。”
晚上，裴寻芳抱着苏陌泡在浴缸里，继续读那本没读完的书。
“今晚轮到你读给我听。”裴寻芳期待地将书塞到苏陌手里，将香薰灯又挪近一点。
“好吧。”苏陌接过书，靠在裴寻芳怀里，懒懒散散读起来。
裴寻芳一开始听得还算认真，很快就心猿意马起来。
可苏陌甚至连一章都还没读完。
渐渐的，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将书推开：“今晚不读了，明日再读。”
苏陌无语道：“照这个速度，何年马月才能读完？”
“没关系，来日方长。”裴寻芳趁机将书拿走，“……我更想读你这本书。”
浴室里又是一片荒唐。
房间里的AI智能助手很快检测到异常，它滚动着四个小轮子，举着黑呼呼的脑袋，笔直从房间里滑出来，滑到浴室门口，一遍一遍撞击着浴室门，喋喋不休地提示着。
“检测到主人心率过高。”
“检测到主人心率过高。”
“主人，需要唤医生吗？”
“门……门口……”苏陌根本抽不出空说话。
“别管它。”
裴寻芳似乎天生与那个AI不对付，可苏陌却对它兴味愈浓。
他无聊时就会同它说说话，教它一些东西，甚至还抱出了电脑，将电脑与它连接，尝试在电脑里与它对线。
裴寻芳看那坨机器的眼神开始有了杀气。
不过这些都是生活的小调剂，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苏陌开始尝试写文了。
裴寻芳大多时候还是很忙，苏陌闲得无聊便抱着电脑坐在他对面，挠头写文。
岛上治疗的日子太过安逸，又没有机会出去嚣张，他准备写文找点刺激。
他很快就发现了写文的乐趣，创造一个全新的虚拟世界，这简直是一件无比伟大的事。
裴寻芳则背着苏陌偷偷收集了许多关于“罘罳岛”的信息。
整得神秘兮兮的。
终于，这一日，风平浪静，万里无云。
裴寻芳将苏陌从被窝中抱出来，说要带他去个特别的地方。
他邀请了三名颇有资历的本地岛民做向导，又让程助理请来了出海经验丰富的船长和水手。
万事俱备，出发罘罳岛。
苏陌提前吃了晕船药，除了心口闷闷的，没有别的不舒服。
上船之后，他闭眼靠在裴寻芳怀里，任由裴寻芳将他带去哪。
五十海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海上看着平静，可天气瞬息万变。航行到三十海里时，船遇到了大浪。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苏陌却依然淡然地闭着眼，倚在裴寻芳怀里，问他：“如果我们就此葬身大海，你会有遗憾吗？”
“别说傻话，不会有事的。”
“不是傻话。”苏陌闭着眼笑了，“我这一生即便不长，与你在一起这些时日也够本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如果就这样跟你葬身大海，我也没有遗憾。”
裴寻芳懂苏陌的意思，他抱紧苏陌，吻吻他的额头。
可他不满足于此。
他想要更多，他要与苏陌一起度过漫长的人生，要陪着他一起慢慢变老。
谁说写书人与笔下人在一起有违天道？
谁说写书人与笔下人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今日他就要冲破这个局限。
他要和苏陌一起，到达那个叫“罘罳”的神秘地方，为他求一枚平安符。
保佑他的苏陌，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在向导与船长的共同协作下，船终于驶出了风浪海域。
很快，厚重的乌云散去，一束天光洒向人间，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岛果真出现在海中央。
“就是它了！与传闻中的一模一样！”向导拿着望远镜兴奋地站起来，“果真吉人自有天相！自有载以来，顺利找到罘罳岛的人就没有几个，今儿也算沾了各位的光。”
船只安全停靠。
众人探路的探路，拿家伙的拿家伙。
裴寻芳抱着苏陌下船：“我背你。”岛上都是积雪，路也难走，他怕苏陌受伤。
“不用，我没那么脆弱。”苏陌总是无奈于他的小心过甚。
“那我牵着你。”
两人牵着手，踏雪而行。
一开始分明是一群人，走着走着其它人都散了，很快只剩下裴寻芳与苏陌。
岛上怪石嶙峋，群峰陡峭，植被被白雪覆盖，走了不多时，已经看不到海岸线了。
寂静中，只有脚踩着积雪沙沙的声音。
“古人踏雪寻梅，也不知这岛上有没有梅花。”苏陌笑着说道。
转过一道弯，便见前方两道雪峰对峙，山溪斜流，右方那道巨大的墨色石峰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非人间。
苏陌心中一动。
峰林间忽而响起一道钟声，空灵悠远，荡罄尘嚣。
群鸟飞尽。
“有钟声就一定有寺庙。”裴寻芳兴奋地望着前方，将苏陌揽得更紧了。
他的脚步变得更坚定，几乎是抱着苏陌前行。
又绕过几道峰，便见一道圆柱形险峰兀立于群峰之间，白雪覆顶，苍松掩映，隐约可以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悬浮建于崖壁之上。
山脚下矗立着一座石刻的山门，上头写着“天门”二字。
苏陌心跳得更厉害了。
他回头望去，满目皆寂，已非人间之境。
上山的路已经被积雪覆盖，裴寻芳等不及让那些人来开路了，他背上苏陌便开始爬山。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罘罳？”苏陌伏在裴寻芳背上，紧紧抱着他。
“因为罘罳可以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你也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只要找到罘罳，我便能找到你。”
裴寻芳健步如飞，将苏陌背得稳稳的。
很快，他在那座几乎倒塌的寺庙前放下苏陌。苏陌抬头望去，破破烂烂的殿宇上挂着一块歪斜的牌匾，上头写着四个字：“罘罳秘境。”
寺庙里，仿若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苏陌，他怔怔然推门而入。
寺庙内破败不堪，高大肃穆的佛像尘土覆盖，金箔脱落，佛龛两侧的立柱上写着两行字：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苏陌只觉心神俱震。
他拂过神龛上的灰尘，拂过熄灭的长明灯，訇然之间，一张全新的、瑰丽的金色字网出现在苏陌脑海中，笼罩苍穹，灿烂辉煌。
所有的，他曾经一字一句书写过的故事，存续的，废弃的，每一个世界，每一个人，都如璀璨群星闪耀于他的脑海。
苏陌转身看向身后的裴寻芳，看向他生生世世的挚爱。
“新的故事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