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Zimbabwe。
雨季来临,草原上铺天盖地生出浓绿,羚羊角马撒了遍地。吃草的畜生不那么怕人,尽管也有黑洞洞的猎枪对着它们,但是偶蹄目的智商总是不太高。相比较而言,五大兽就稀罕得多,常常要在望远镜视野的尽头,才能看到象或者犀牛模糊的影子。至于豹子和狮,那就更加难得。
要不然,阮成锋也不会花了近两周的时间,以及用将近六位数请了三个向导,另外还包括一名追踪者一名割皮手。
他是来猎狮子的。
包括他在内一共八个人,分了两辆车,花钱请的五个人都是当地的老黑,另外俩人,一个是跟了他多年的小助理,一个是Malapati狩猎区的森林警察,警衔上挂着星,一笑一嘴白牙。
夕阳红得妖异,云层拉成了长长的丝,灌木和矮树丛镶嵌着猎场边缘,风呼啦啦吹着,草原倒伏成一波又一波的浪。阮成锋懒洋洋地交叠着一双大长腿,沾满了泥灰的脏靴子就这么架在陆地巡洋舰半旧的驾驶台上,仿佛要昏昏欲睡。
助理小哥拉开车门,给他递过来一个斑驳的锡制扁酒壶,他接过来拧开了,灌进一大口,惬意地眯了眯眼。不像是在遍地苍莽的黑非洲就着西北风干喝,凭空生出几分醉卧美人膝的懒散。
也是,他们追踪着一头孤狮的脚印已经快十天,断断续续,每每觉得下一刻就能纳入射击范围,却又总因为天气、配合或者干脆就是毫无原因的消失。若不是一张合法的猎狮牌照来得不容易,Nixon先生——那位森林警察也在极力劝说客户不要放弃,阮成锋基本已经打算把此行当做草原十日游了。
上风向远远的一株平顶金合欢上落满了鸟,忽然间嘭的一声密密麻麻飞了起来,聒噪鸟鸣灌满了风。一个最年长的向导忽然打了个手势,冒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土语。车外抽烟的Nixon和小助理都还没反应过来,阮成锋懒洋洋的眼神已经倏地为之一变。
他顺手抄起手边一支塞尔维亚产的M93——虽然年份老得已经够得上古董级别,但是在150米射程以内,这是当地性价比最高的选择。阮成锋不挑武器,他从好些年前,就已经奉行一个原则:任何武器都是靠人来操作的。
这次也是一样。
那头被他们取代号叫Neo的雄性狮子,明显是从狮群里被驱除出来的孤狮,鬃毛依旧浓密发黑,一直延伸至胸,体长目测至少180cm,全盛时期想必威风凛凛,胯下雌伏无数。然而现在,它只是一头被放逐在外的弃子。
它受了伤,体型消瘦得厉害,连续数日躲避人类的追捕,也让它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顿饱饭。尽管狩猎技巧和兽类本能依旧保持着水准,但是再猛的兽,折损了肢体之后,也无法再复往日雄风。
现在,几近走投无路的它看上了一头花豹的猎物:大半只羚羊。
豹子从来都不是狮的对手,但Neo现在即使虚张声势地发出低低咆哮,花豹也没立刻抛下口粮逃之夭夭,反而叼着食物绕树迂回。Neo须发贲张,粗硕的前爪击倒一大片长草,但是后腿成了它的拖累,它根本无法完成一次昔日易如反掌的冲击。
想当初它只需要大吼一声,便能震动四方。
而今拖着残躯,再三再四地被花豹戏耍。积攒起来的体力一步步消散,阮成锋甚至已经看出了这头猎物奄奄一息的架势。Neo一次又一次勉强的扑击全部都被花豹灵巧闪过,金合欢树上空盘旋的群鸟渐渐落下去,像停了一树的观众,欣赏着狮王的穷途末路。
向导伏在他身侧,第三次低而迷惑地提醒他可以开枪。按照惯例,作为付费的大爷,阮成锋是必须来开这第一枪的。他开了这一枪之后,花钱请的猎手就可以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把无论是否被击中的猎物直接拿下。割皮手会完成娴熟的切割工作,过几日将一具栩栩如生的猛兽标本交给外国大爷。
但是这一次,阮成锋冷静而专注地审视了许久,久到向导已经有些不耐烦,低声和自己的同伴用土语抱怨了句,这人是不是不会开枪。
“闭嘴。”阮成锋冷冷地同样用土语开了口。向导一惊,扭头看到这位亚裔大爷的眼神里透着种古怪的专注,像一杆淬过火的标枪,笔直射向远处。
Neo的再一次袭击又告失败。
花豹已经不打算和它纠缠,两者拉开了一段距离,花豹叼着自己的食物准备离开。
Neo发出一声充满了愤懑和不甘的嘶吼,就连这一声吼叫,也被半截掐断在它的胸腔里,它的体力已经基本耗尽,连吼叫都成了嘶哑的哀鸣。金合欢树像个残破华盖,赤红的太阳给树和末路狮王勾上了浓墨重彩的边。
之后一声枪响。
向导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嘴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Nixon警官一愣。剩下的几个老黑面面相觑。只有助理小哥一脸淡然,因为阮成锋就是这么不按理出牌。
这人把还在冒着一缕薄烟的枪口杵在地上,手搭凉棚眯眼看了看。合欢树下的狮子一瞬没了踪迹,听到枪声了,什么动物都会立即躲起来,只要还没断气。栽倒在地的是那头花豹,阮成锋将之一枪爆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Nixon警官,满脸不快,用生硬的英文说。
“阮,你这样是不合规的。”
阮成锋吊儿郎当地把枪扔给了小助理,尽职尽责的小帅哥接过,顺手递给他一个雕着复古花纹的烟盒。阮成锋打开,从里头抽出两枝雪茄,塞了一枝到Nixon的厚嘴唇里,另一枝叼上,嚓的燃着了火机,在淡蓝色火焰上缓慢熏烤了许久,才悠然吐出一缕淡白烟雾。
猩红色烟头点了点暮色渐浓的原野。
“猎狮,玩的只是个心跳。”
他转身向陆地巡洋舰走去,反手把银制的打火机抛给了Nixon。“送你。狩猎牌照注销了吧,就说我打狮子没打中,准头偏了打到豹子身上了。你赚了,狮子30万刀,豹子10万。”
***
脏得已然看不出漆面的陆地巡洋舰驶入了哈拉雷城,灰头土脸的车仿佛从蛮荒地带一夜回到文明社会。车窗外的街道大约能类比九十年代的中国,黑哥黑姐们往来。这个南非小国的经济已经停滞得不能再停滞,不过仰仗几个大国资本的提携,国家经济在墙头草似东倒西歪的联合政府治下勉强还保有一丝基本的体面。
阮二爷在近郊有套别墅,丰田车驶过被浓荫植被覆盖的蜿蜒车道,缓缓地停在了黑漆漆的大门前。
大门洞开,车子驶了进去,复又悄无声息合上。阮成锋从车子里出来,神清气爽地往会客室走,那里有他期待已久的猎物。狩猎中途就接到了电话,“货”到了。
像是一个饿了很久的饕餮之徒,即将要面对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阮成锋脚踩厚密纯手工织毯,大步走到了关着门的会客室门口,忽然停下了步子,嘴角露出了一抹奇特的微笑。
他整理了下呼吸,然后屈指扣了两声门。
并没有等里头有什么回应,事实上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里头的人值得他报以基本的礼貌,毕竟……
毕竟这是他等待了足足十多年后的一个结局。
两声门响之后,阮成锋一指头顶开了厚重实木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他身量挺拔,容色英俊,看上去优雅得体极了。在望见来客时,越发露出了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只是目光里透出种异常尖锐的讥诮,手术刀般嘶嘶冒着冷气,锁牢了那个有气无力陷坐在短沙发里的人。
那人垂着脑袋,听见脚步声了正竭力想要抬起头。这明明应该轻而易举的事情做起来却是极度艰难——应该的,因为在过往的一个多月里这囚徒被强制性地灌了不少药,其中有一些的副作用是让人的神经变得迟钝。当他终于对上阮成锋的脸,投来的视线全然麻木,像看着个陌生人。
但是不过几秒,他的眼神霎时转为犀利。两人目光隔空一对,静默无声的休息室里忽然听到了“嗡——”的一声。
阮成杰知道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这一声绝对只是幻听,但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的。
容色夺人艳丽,内里狠戾恶毒,以至于他此刻一眼生寒。
——他的堂弟,阮成锋。
系出于同一个祖父的至亲,拥有四分之一同根同源的血脉,华瑞地产顺位排序的继承人之一。
十年前被他一脚踢出中国,打压至几乎永无翻身可能。半年前忽然空降归国,偕同胞妹阮云庭一并从祖父那里赚走了两个高级职务,随即步步蚕食权柄,而那时正是他被一桩由自己主演的艳照事件搞得心烦意乱的时候!
一步不慎,昏招迭出。
如果有得选,他想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对一个黑老大边以秋起了兴趣。
那样,他就不会和权二代柯明轩较劲去接近边以秋,更不会试图对边以秋下药。以至于迷奸未遂,反被打晕拍下了裸照。
他也就不会跟边以秋结仇、跟柯明轩结仇、和钱赢这么个军火贩子做交易,又接二连三买通了一个又一个饭桶去杀人。
最后还被其中一个饭桶周明用买凶杀人时的电话录音反要挟,不得不又去灭了这人的口。
无穷无尽的破绽,没完没了的纠缠。
当阮成锋嘴角挂着抹笑,一脚踹开他身为华瑞总裁的超豪华办公室时,身后秘书保安一拥而进,几乎不需要他下令,就可以立即把莫名闹事的副总从他办公室里请出去。
他却只能脸色苍白地看着阮成锋冲他晃了下手机,屏幕上是个音频播放器。对方有恃无恐的笑容让他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一秒钟的迟疑,阮成锋已经点开了播放。
“阮总,我是个废人了……”周明沙哑的声音从外放里传出来,音量不高不低,恰能让近距离的两个人都听得清楚。
阮成杰瞬间暴躁大吼,叫秘书保安滚出去!
众人慌忙退出,那段攸关买凶杀人的电话录音也仿佛低成了背景音。阮成锋的视线里燃着一簇让他指尖发麻的火,让他顷刻间浑身脱力,再无精力旁顾,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堂弟,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
直到近无可近,阮成锋的高大身形把瘫坐在宽大真皮座椅里的阮成杰几乎全罩在了里头。这男人弯下身,炙热吐息吹拂上脸,嗓子带着种奇异的温存,像把玩着掌中猎物的大型猛兽,一点点蚕食着阮成杰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余地。
“哥,老爷子的健康状况这么差,你还把这种把柄落在了外人手上,太不小心了。”
阮成杰额角青筋缓慢暴起,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关节泛起了白。他嘶哑低吼。
“你想怎样?!”
“我想……?”
逆光视角让阮成杰看不清这人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语焉不详的两个字,所听到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笑,玩味似的拖成了个长音。
阮成杰整个背心都沁出了汗,最终崩溃到猛然站起,伸手就去抢阮成锋手上的手机。
砰的一声闷响,阮成锋直接甩开了手机,然后一掌就把人摁回了那张属于华瑞总裁的巨大转椅。阮成杰头昏脑涨,挥拳冲着阮成锋的脸揍上去,换来的是咯嗒两声,他的手腕被牢牢钳制住了,巨大到毫无挣扎余地的疼痛让他痛苦呻吟出声,随即发了疯地抬脚就踹。一脚踹上了坚石似的肌肉,另一脚行至中途忽然软垂,他失控地叫了出来——阮成锋毫不怜惜地将他的手臂反向拧到了极致,皮娇肉贵的阮总裁眼角甚至爆出了泪花。
“老子杀了你!!!”
只凭一只手就全面压制住了堂兄的阮成锋带着一抹冷笑静静看他,看他额角涔涔直下的冷汗,眼珠子发红的疯狂,以及试图挣扎却吃不住痛的色厉内荏。
末了,他忽然凑近吻了一下阮成杰冷汗密布的眉梢。
“哥,你太暴躁了。这样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之后他缓缓松了手,看着阮成杰灰败失色的脸往后退了一步。咔嚓一声,硬质鞋底踩上了方才落地的手机,阮成锋却没做任何停留,只是平静地看了喘着粗气瘫坐成泥的堂兄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总裁办公室的门砰然合上,阮成杰脱力涣散的视线终于找回了焦点。他看着地毯上已经彻底报废的手机,放射状裂开的黑色屏幕是一张为了他而精心编织的罗网,阮成杰浑身都开始发抖。
第二日,阮成杰被病榻上的祖父阮鸿升召见,他踏进那间超豪华病房之前,在明亮的走廊上看见了阮成锋。后者冲他一笑,示意他进去,阮成杰面无表情地从堂弟身前走过,微蜷的指尖重重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半个小时之后他从那两扇厚重的门里出来,室内外光线的明暗一转,阮成杰眯了下眼睛正要缓缓吐出口气,身侧忽然有人一把拽紧了自己胳膊,几乎是半挟持着往外走。他吃惊转头,喝问道:“做什么?!”
“我送你。”
阮成杰回过神来,愤懑地想要扯回胳膊,但是阮成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脚下步子也越来越快,阮成杰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拽了出去,随即塞进了一辆七座商务车。他眼前一暗,阮成锋也跟了进来,忽地带上了车门,车子迅速开出。
阮成杰心下骤然袭上巨大恐慌,他是和阮鸿升商定了一些事情,但并不意味着跟眼前的这个人有关。他脸色一冷,下颌微扬,色厉内荏地直视阮成锋。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停车!立即停车!”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但阮成锋无动于衷,驾驶位上的人也充耳未闻,阮成杰霎时大怒,起身就要去探去前座呵斥开车的那人,只是他才站起,一股大力道就把他拽去了第三排,阮成杰整个人异常狼狈地摔落,好不容易挣扎起身,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了他下巴。
在下颌骨被捏变形的痛呼中,阮成杰的视线对上了另一双漂亮到妖异的瞳孔,防爆玻璃隔绝车外明晃晃的日光,车里一片昏暗。阮成锋的眼睛在晦暗不明里闪着光。
“你要去燕岭别墅。”
阮成杰气急败坏地去掰那几根干燥有力的手指,但随后听到的内容让一切反抗停在了半截。
“如果再闹,我就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车子已经驶上出城高速,玩惯了赛车的阮成杰几乎不需要刻意判断,也已经能估算出此时的车速超过了一百。他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瞪向阮成锋,喉间甚至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阮成锋向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