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阮成锋神清气爽地带着阮成杰出门了,后者眼下淡淡青痕,洗漱时对着镜子沉默了良久。镜中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张脸忽然让他自己极为陌生,他似乎成了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否则怎么解释他眼下竟然能和阮成锋和平共处地坐在同一辆车的后座?
陆地巡洋舰穿过一条平直的城市主干道,尽头隐约有些不寻常的动静,端粥小哥放慢了车速,过了会儿他开口说道:“前面可能过不去。”
阮成锋的视线越过前座看了会儿,渐渐皱起了眉,他喃喃了一两个脏字,吩咐开车的:“绕一下。”
端粥小哥娴熟打轮,方向盘一转驶上了另一条道,这次畅行无阻,街市两边人行稀疏,不少铺子甚至关着门。阮成杰心下浮起些嫌弃,他知道黑人都懒,倒没想到街市凋敝至此,这么个总人口才一千多万的国家,让曾经驾驭千亿级别航母的阮总实在找不到高看一眼的理由。
车子驶入了略微繁华一些的富人区,最后停在了保时捷门口。一辆深蓝色Panamera沐浴着灿烂日光缓缓驶了出来,驾驶座上负责提车服务的混血美女纤腰长腿,冲阮成杰笑得柔情万种。阮成锋含着笑一摆头,非常装腔作势地示意阮成杰:“喜欢的话,人也可以带走。”
阮成杰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阮成锋揉了揉鼻子,知道这冷笑话不太好笑,哈哈干笑了两声,让开位置让阮成杰走近了去看那辆车。
阮成杰绕着车走了一圈,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变化。最后站在车头处停下步子,反手叩了叩璀璨流光的车身,转头来冲着阮成锋一牵唇角,嘲弄似地露出一个笑。
“几十万美金,对你来说算大钱了吧。”
阮成锋坦然点头:“而且我觉得这种纯装逼的车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那你买他干嘛?”
“爷乐意。”
语速极快的一来一往像是在半空中碰撞出了热辣辣的火花,混血美女听不懂中文,一脸懵逼地左看看右看看,端粥小哥目不斜视,对这种日常实在是见怪不怪。
最终,阮成锋坐上了那辆被他定性为“纯装逼”车的驾驶位,因为阮成杰坚持不肯去试这个他口中不值什么钱的车,掉价。作为回敬,阮成杰则被强制着摁在了新车的副驾上。
端粥小哥开着丰田缓缓跟在了后面,阮成锋一脚油门,这具凝聚重工业时代最顶级美学与力量的绝色机械爆发出沉闷强悍的咆哮,引擎轰鸣,阮成锋几乎是一瞬间兴奋了起来。他眼珠子亮亮地注视着前方,一时无暇顾及副座上的另一人,事实上,阮成杰的呼吸也是同时一滞,这强大的推背感和猛然响起的发动机嘶吼,令他的身体先于意识找回了旧日感觉。
他慢慢抿紧了嘴唇,风从敞开的窗子里急速灌进来,他听见阮成锋似乎大喊了一声。
“哥!!!”
他转头看那个陷在兴奋里的小子,阮成锋明显已经是开始嗨了,那一脚油门下去把丰田甩得极远,这会儿他眼眉间都是疯狂超速带来的巨大快感。阮成杰非常熟悉那种类似于高潮的眩晕感,玩赛车的人会上瘾,他望着阮成锋脸上孩子似的笑容,渐渐也弯起了嘴角。
阮成锋在继续喊。
“我!!!……”
他只喊出了一个字,忽然砰地一声枪响。
那一瞬间兄弟俩都是惊呆的。先反应过来的是阮成锋,他几乎是纯粹靠本能判断出了袭击是来自于左前方。他急速打轮,油门一松再一紧,新胎剐过地面爆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Panamera擦着墙皮撞进了右边那条街。千分之一秒间,一声巨响,左侧后视镜与墙壁凸起迎面相撞,瞬间磕成了碎片。
阮成杰猛然回头,透过后挡风玻璃,他吃惊地看到了一群衣着统一的持枪暴徒,那绝对不是正规军人,因为军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随意对平民开枪射击。然而那又不可能不是军人,因为他们持枪的手法实在是太过于娴熟稳定。
猛然间又是砰砰数声,阮成杰眼睁睁地看到车尾弹跳起白色的中弹痕迹,然而这时车速竟然降了,他惊恐焦急地转过头去,发现这实在不能怪阮成锋,因为他们在慌不择路中驶进了一条越来越窄的巷子。
阮成杰惊怒交加地喊:“这他妈是干嘛?!”
就在这一问中,他眼睁睁地看到车窗外不及躲闪的一个路人头颅中弹,一蓬红白夹杂的豆腐脑飞溅到了墙上。阮成杰胸口一窒,翻涌着就要吐出来。
阮成锋的声音冷静而严厉:“趴下!”
阮成杰浑身发抖,他忍不住还要去往后看,忽然哗啦一声爆裂巨响,一枚子弹击中了后挡风玻璃的左下角,Panamera后方的深色玻璃瞬间以弹孔为圆心,裂成了一片由密到疏的蜘蛛网。阮成杰的手指紧紧攥住了真皮座椅,他手心里出了汗,视野里持枪奔跑的人越来越近。
阮成锋这回是吼出来的:“听话!!!”
他猛然转头,前方是一大片混乱搭建的棚户区,阮成锋的手牢牢控着方向盘,手臂上青筋暴起,竭力控制着车速和方向。然而这段路况简直是令人噩梦的魔鬼模式,阮成杰清清楚楚地看到阮成锋不住跳跃搏动的太阳穴上划过一线汗珠。
他忽然冲着方向盘伸出手去,有个干涩破音的声音在又一声枪响中说话。
“让我来。”
遭受重创的Panamera突如其来一个急刹,持枪暴徒随即卯准了这个显眼目标冲来。但这辆车猛然间又蹿了出去,几秒之后就拉开了大段距离。深蓝色流线型车身灵巧地擦过狭窄污秽的棚户区,在身后留下了七零八落的枪声和一条野蛮开拓出的崎岖生路。
十来分钟之后,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的阮成杰操控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向。他不认识路,但是避着枪响总是会的。在这一大段令人手足发麻的思维空白之后,他问阮成锋。
“这是干嘛?”
“经济崩溃、游行示威、工厂欠薪,现在恐怕是军队哗变。”
“操。”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车里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过了会儿,阮成杰说了句。
“车子可惜了。”
阮成锋隐约笑了一声。
阮成杰一直都在发麻的手指渐渐找回了感觉,他手里握着的是保时捷纯手工的小牛皮方向盘,细腻手感沾了汗,他慢慢握紧了它。脚下踩着的油门敏感如最聪慧的兽,他正操控着这辆性能绝佳的超级跑车一路飞驰。隐约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最深的角落缓慢伸出了触角,他目视前方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
副驾上的阮成锋安静了阵子,他一开始没注意到,过了会儿才觉得这平静不大正常,微微转头用余光看过去,猛然心头一跳,阮成锋的一侧胳膊在流血,创口在上臂,那人正低头解开了衣服在查看情况。
“怎么回事?”
“后视镜碎片擦了一下吧,一开始没关窗。”
阮成杰闭了嘴,他把注意力放到前头的路况中去,原本他是挑着主干道走的,但是变了两次向,都在开出一段以后遇到了乱七八糟的路障。有一次甚至与一帮擎着反政府旗帜的飞车党驶上了同一方向。他终于焦躁起来,重重地砸了一记方向盘。
“这他妈该往哪走?”
阮成锋这时撕开了一侧衣袖,新车上什么都没有,他只能这么勉强着扎紧伤口止血,凑合着弄完以后他看了下外头的情况,脸色凝重起来,他思考了半分钟,对阮成杰说。
“下车,跟我走。”
他的脸色非常吓人,阮成杰只看了他一眼,连原因都没问,直接将车靠边停稳,钥匙一拔就推开了门。
阮成锋在那么紧迫严重的情况下,忽然还笑了一下,他冲阮成杰弯了下眼睛,说。
“有保险的,撞了丢了都赔。”
阮成杰脸色微变,手一扬把钥匙冲着这人的脸砸了过去。
阮成锋一抬手接住了,随即拉着阮成杰就转进了另一条巷子。他压低了声音,从所未有的正色。
“跟紧我,别怕。”
阮成杰的脸隐在砖墙下的阴影里,他模糊地嗯了一声。
阮成锋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在纵横污浊的小巷子里辨认了下方向,拉着他就迈开了步子。
***
阮成杰曾经在集团做慈善时去过偏远山区,也曾代表华瑞去地震灾区主持过捐献仪式。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还隔着陆地巡洋舰的车窗玻璃,在黑人贫民窟的边缘停留了一段时间,他以为这已经是自己所能接受的极限,然而在面对暴乱危机时,他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
阮成锋挡在他前面,带他快速穿过一条条曲折的巷子,外间的大道上隐隐传来枪声,他不得不配合着往这相对安全的污秽之地里越走越深。
然而贫民窟里头也是鬼影重重,某一段甚至窜出一两条狗追出来狂吠。阮成杰看到阴暗的小巷子里有许多双沉默的眼睛在盯他们。那视线让他想起了童年时的噩梦毛毛虫,浑身发寒。
他脚下磕磕绊绊,污水与垃圾遍地,深一脚浅一脚中忽然踩进了什么软绵泥泞的东西,他不敢低头去看,怕那个答案自己接受不了。于是就只能管住自己的眼睛,不看左右,不看脚下,只看前头的阮成锋。
那人一边手臂背过来正牢牢攥住他手腕,阮成锋肩张腰挺,染了血的衬衣撕开处露出强健发达的肌肉,他对这片地方看起来极熟悉也极有信心。一直往前走,毫不犹豫。然而每隔一阵会回头来看阮成杰一眼,似乎要确认对方的状态。
阮成杰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闪动,在那双眼睛看过来时移开视线。
之后再看回阮成锋的后脑,在被这人带着大步往前时模糊思索:他对这里这么熟悉,是曾经走过多少遍?
在快要走出这片贫民窟时,他们终究没有避开袭击。万幸不是枪击,而是抢劫。
一根棒球棍在极其刁钻的角度挥了过来,目标是阮成杰。因为相比之下,他的身形确实是偏于单薄。阮成杰听到风声时已经来不及避开,视角余光看到了抡过来的那根粗大棒子,脏污至极的一端不知挥打过多少肉体。他心头一寒,意识大喊着救命和快跑,身体却找不到手脚该放在什么位置。就在他硬着头皮准备挨上这一棍时,一股大力道将他甩去另一个方向。
砰地一声极重闷响,阮成锋用受伤的那边胳膊硬生生架住了棒球棍。才包好的伤口瞬间爆出三五点喷溅血雾,更为不妙的是,他感觉上臂不能动了,很有可能是骨折了。
他在百忙中用中文大吼了一声:“不要乱跑!”
之后就只能以一身一躯去迎战两个人高马大的黑佬。
情势在他两次被击倒之后逆转,因为他在倒地翻滚中抓到了一截钢筋。
对方用的是钝器,仗着膂力惊人对他一记记挥打下来。阮成锋所长在于敏捷灵巧,以及,狠。
他在其中一人试图去袭击墙角的阮成杰时,握紧了钢筋自其后腰狠狠贯入,笔直穿透了那人肋下。黑种人皮肉紧致,兼以阮成锋只有一边胳膊能用上力,为此,他以后背迎上了另一个黑佬全力挥出的一棍。借助这样强大的推动力和自己的全身力量,将小指粗细的钢筋捅进了人体最为柔软无保护的下腹腔。
代价是他眼前瞬间一黑的巨大痛楚,阮成锋一刹那甚至以为那一棍子下去自己的脊椎会被直接打断。所幸他只是喉头一甜,胸腔以内天翻地覆,可能是内脏受了伤。但是在命面前,伤不算什么。
他在这颠覆间抽空看了一眼阮成杰,那人靠在墙角脸色煞白,手和脚都像是软了,但是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有乱跑。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心想:总算乖了。
黑佬求的是财,他们这两张黄种人面孔满脸写着的就是“有钱”。加上阮成锋身上还带伤,俨然就是在邀请黑哥们来打劫。然而阮成锋的搏命架势吓住了那两人,身中一棍的哥们率先倒地高声惨叫片刻装了死,另一个兀自心有不甘,还要再对着踉跄不已的阮成锋当头来上一棍。
那棒球棍猛然举起,挟雷霆万钧之力要对着阮成锋的天灵盖砸下去。
嗡地一声极其轻微的锐器锋鸣,一把刀刃极其薄、尾端却十分粗糙的匕首破空而来,入肉如泥地插进了那黑佬的脖子。
铁塔一样的黑影在半空中顿住了,十几秒之后,轰然倒地。
阮成锋跪倒在地,弓着腰,呛咳不止地从肺里吐出一口污浊血沫。
端粥小哥从路的尽头急速奔来。
***
阮成锋被立即送去了医院。幸好游行人群和哗变军队没把那里作为目标。暴动控制得很快,第二天总统就签署了命令,武力镇压了反对人群。对平民扫射的那一小队士兵被指为恐怖分子,在极高的效率下被迅速处以了极刑。
一切都像是恢复了常态,除了医院病房里的兄弟俩。他们的角色掉了个个儿,阮成杰面色微妙地看着床上的伤号。
阮成锋做完了一切能做的检查,大多是皮外伤,内脏受到震荡有点状出血,但是黑医生表示应该可以自己吸收掉。假如吸收不掉的话……那也没什么办法。
最为严重的大概就是左上臂,CT查出轻度骨裂,而后视镜碎片在皮上割开了一处不小的伤口,有玻璃的残片甚至嵌了进去,之后在贫民窟遇袭时又生生挨了一棍子,除去大面积皮下出血,那处伤口也是被正面砸中。那棒球棍恐怕痛饮过不少人的鲜血,一股子奇异的腥臭味沾到了阮成锋身上,他暂时没法子洗澡,勉强换了衣服草草擦洗了一遍,仍然觉得十分不对。
黑医生一开始只以为他的伤口是刮擦出来的,清洁消毒以后包扎了起来。后来得知还有挨了一棍子这事,面色却有些凝重,问他那凶器去哪里了。
谁知道去哪里了,贫民窟是一张巨大的凶兽之口,尸体和任何东西都能被吞吃殆尽。生命在这里不算什么,当然死也不算什么。端粥小哥专门去案发地寻找了两遍,一无所获。
末了黑医生给阮成锋开了些抗生素,让他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务必及时复诊。
***
在第五天,阮成锋开始发烧。
谁也没有想到病程来得如此之快,端粥小哥迅速把他送回医院时,他已经陷入了轻度昏迷。在朦胧意识中,他握住了端粥小哥的一个大拇指掐了掐。端粥小哥会意,说,放心。
之后就把被锁在家里的阮成杰押送到了医院。
这几天阮成杰不是什么事都没做。
他在他们俩共同的房间里来回走了许多遍,在阮成锋一开始没遭遇凶险病情时,只是靠坐床头养伤,用一只手在玩PSP。他就找个不挡着阮成锋光线的地方待着。阮成锋有时抬头看他,用眼神示意他过来。他便也过去。
阮成锋压低了嗓子说:“胳膊疼。”
他垂下眼皮看了一眼,说:“那别玩游戏了。”
“玩玩你?”
他转身就要走,被阮成锋一只手拽住了。
他静默了会儿,等阮成锋的下文。
那人慢吞吞地说:“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没法把你举起来办事了。”
他愤怒地用力甩开了那只手。
阮成锋在他身后爆笑,笑着笑着开始呛咳,他没转身,也不搭理。于是阮成锋咳上一会儿安静了。他过会儿便也重新找回那个不挡光线的位置,看阮成锋继续玩游戏。
游戏玩通关了,天色便也晚了。端粥小哥送来晚饭,吃完睡觉。阮成锋身体是凉的,非要把一只手塞到他怀里,他拎着扔出去,阮成锋又悄无声息地慢慢送回去,他又扔。反复几次之后,阮成锋放弃了。一片黑暗中阮成杰背转着身体仿佛睡着了,过了阵子他舒展了肢体,之后阮成锋再试探着去碰碰他,他没动,于是阮成锋放心大胆地把已经暖了的手又塞进了他怀里。
睡梦中的阮成杰圈住了那条胳膊,发出沉沉的低鼾。
他们都以为阮成锋会渐渐好起来,毕竟那确实不算是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大事。然而左上臂的伤口在日复一日的游戏通关后并没有愈合,甚至隐隐有了颜色和性状的改变,最终,阮成锋首次在掌上游戏中被关底Boss一刀砍死,电子音发出夸张的怪笑,说。
“Game——Over——”
阮成锋猛然变了脸色,他撑起腰,眼前金星乱迸。阮成杰看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去叫人。端粥小哥进门,一探额头,随即将他扛走。至于阮成杰,被砰地一声巨响锁在了房间里。
等到他在半日后被带到医院时,阮成锋已经被送进了无菌隔离室,多科医生团团围住了他,其中甚至包括国际合作组织驻院的专家。
院方提取了两份活检标本,一份留院分析,另一份送上了国际快递的飞机,直飞开普敦。
阮成杰站在玻璃墙后看着里面生死未知的阮成锋,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那个顽劣的、残忍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阮成锋,怎么就在眨眼之间躺进了那里。
他站在那儿凝视了很久,久到他扶在玻璃上的手指开始神经质的弯曲颤抖。端粥小哥一直在他身侧,这时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
“老实点。”
阮成杰猛然转过头去,眼睛里似乎要抡出一把大砍刀,他冷笑一声。
“怎么,你还能杀了我?”
端粥小哥没说话了,只是用冷淡到仿佛无机质的瞳孔盯着他。
阮成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现在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