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6章

猎狮 桃千岁/离尘乱 5066 2024-10-08 23:31:33

阮成杰以为自己是按了Replay键。

他仍然是浑身疼痛地在那张床上醒来,只是这次他的意识清醒得很快,天是黑的,不过日与夜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样的。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安静了很久,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放着空,渐渐地才觉出了不远处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那人开了口叫他的名字。

“阮成杰。”

他没说话,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乞求也罢,赌狠也好,都没了意义。他曾一度把逃跑当做混沌度日里唯一令他保持清醒的事,他要回到他以往的人生轨迹里去,但是那点念想现在已经遥不可及。

他可以继续苦心孤诣地找机会去接触外人,也许一年半载,哪怕更长一段时间,他能跟国内取得联系,找李泽,或者别的什么人。然后经过迂回或者直接的途径,他回国,竭尽全力重拾权柄,让这个囚禁凌辱于己的人百倍偿还。

然而阮成锋这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跟自己脱开关系。这个被放逐了十年而显得极为陌生的堂弟,硬生生地将“阮成杰”这三个字野蛮而暴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裂痕,从肉体开始,直至灵魂。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混混沌沌的记忆深处,忽然浮现出一些久远而模糊的片段。

他的父亲阮崇仁和阮成锋的父亲阮崇义,分别是阮鸿升的妾和妻生的,旧时代的产物,两个都是正式娶进门的女人。

宅斗旧事他不了解,也没兴趣,只是有记忆以来,父亲始终是个温和到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母亲也谨小慎微。被称为小奶奶的亲祖母很少见到,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在大年初三以后,父母会带他去另一个宅子给那个老太太磕头。

二叔阮崇义是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儿,二婶沈安芮出身名门,夫妻两个联着手花钱,花完了有大奶奶补贴。在大奶奶死后,这对败家精不到两年就花光了那笔数额庞大的遗产,后来才知道他们赌得很大。

阮鸿升一共三个儿子,正室生了一个赌鬼一个杀人犯,相比较而言,妾生的阮崇仁反而是最靠得住的那个,但是阮鸿升瞧不上这个长子的缩手缩脚。

阮成杰却让人眼前一亮。

这个庶出的长孙非常早慧,更是极有眼色,父亲母亲一个眼神阮成杰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表现的时候表现,该藏拙的时候藏拙。阮成锋跟他抢玩具,他知道阮成锋有堆成山的新奇东西,根本不缺他那个玩了很久的模型车。若在往常,他就丢给阮成锋了,横竖满足了这霸王,过完瘾他就能把东西再捡回来,但是他的余光瞥见了楼上的阮鸿升。

于是阮成杰极力地护着自己的宝贝,绝不能让阮鸿升看到他的退让。

比他小了一岁多却高半头的阮成锋一把将他推进了池塘。

阮成杰那时还不会游泳,他惊恐不已挣扎,肺里吐出来的气泡由大变小,眼前扭曲的水世界越来越白亮。

扑通一声,有个人跳了下来,是好兄弟李泽。他吐出了好多水,躺在岸边浑身湿透,委屈得想哭,然后听到佣人小声说,老爷子来了。

他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水迹,坐起来去强颜欢笑,嘲笑李泽怎么跟自己一样成了个落汤鸡。

阮鸿升对他的不退让和不娇气表示了极大的赞赏。而阮成锋,被老爷子勒令跳下放干了水的池塘,去给哥哥捞那辆玩具车。

到最后也没捞上来,也不知道是陷在哪里的淤泥里了。第二天他的房门外堆了十几辆各式各样的玩具车,有新的没拆封,也有旧的,一看就是摩挲了很多次。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抬脚跨了过去。

他要的,岂是这几辆玩具车。

那年,他九岁,阮成锋七岁。

***

当弟弟之所以行事如此霸道而嚣张,是因为阮成锋从出生开始,就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

他父亲阮崇义是阮鸿升正室盼了多年才得到的儿子,母亲沈安芮又是另一家金融大鳄的小女儿,一对天造地设的败家精。生来不知人间疾苦,钱财于他们何止是粪土,简直就是空气。稀松平常,日日浸淫其中,挥霍无度。

阮成锋兄妹是被他俩宠上天的一对活宝贝。

阮成锋长得好看,一岁多时甚至被扮成女孩。父母去世数年以后,阮成杰十五六岁那年,在老宅子里整理他们的遗物,从一本书里抖出了一张照片,母亲的笔迹在背面标注,这是他的三周岁生日全家福。

大奶奶作为正室坐在中间,膝上坐着一个穿粉色纱裙的漂亮宝贝,精致得像个活的洋娃娃。穿着小西装的寿星站在旁边,不知为什么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扭过头去,胶卷记录下了一个极其巧合的角度,他像是在亲吻那个美丽娃娃。

阮成杰不知道这小孩是谁,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子。被家里年长的佣人看到了,偷笑着告诉他:“这是成锋少爷”。

阮成杰皱着眉想把那照片里的无关人等都剪了,却又实在无法完整裁剪出只占了极小面积的父母。小小的五寸照片上,与他不相干的人都聚在画面中心,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却拘束地站在角落,另一个他应该叫祖母的人,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里头。

他终究是把那照片又重新夹回了书里,连同对父母沉默的思念。

不管一个小孩长得有多好看,一直不停地抢人东西,或者非要坐在自己身上骑大马,都是非常讨厌的。

阮成杰说他小时候就非常讨厌阮成锋,那是百分之一万的真心话。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阮家地位微妙,几十岁的人了,好脾气到从没跟二叔一家高声说过一句话。母亲也常在无人处教导他,不要跟弟弟争,打不过了就跑。

他照做,但是黑暗情绪无一日不在发酵。最恨的时候,他一次次想着要把阮成锋推倒在地,弄脏他的衣服,甚至打他的屁股,弄哭他,让这个讨厌鬼再也别跟着自己。

想过无数遍,一次没做过。

即使阮成锋成年累月地跟着他,抢他的玩具,下雨天非要拉着他在外面疯跑,或者是拖着他一起去阮鸿升的书房偷画册看。

只除了一次,阮成锋把把蛋糕糊在了他的新衣服上。

那新衣服是舅舅送的,阮成杰的母亲只是小康人家出身。舅舅因为他生日专门买了Kids Dior来给妹妹和外甥撑场面。

阮崇仁夫妇虽然也有点积蓄,但平日里很少给阮成杰买这种穿不了几次就变小的娇贵童装。Dior的剪裁有种颓废挺拔的贵气,阮成杰那时尽管才七岁,也已经知道自己穿起来是好看的,小小少年一身新衣,站在大幅落地镜前把袖口衣角捋了又捋。

生日家宴就在阮家大宅,其他人都还没到,餐厅里只有阮崇仁夫妇和舅舅一家子在寒暄。阮成杰知道今天自己能坐主位,掩饰着小兴奋慢慢走过去,视线扫过布满鲜花和餐具的长桌,带着点矜持往那张平日里阮鸿升的位子上一坐。

忽然就听到了诡异的噗叽一声,他的屁股陷进了什么粘稠滑腻的东西里去。阮成杰惊得浑身都僵住了,愣了半天才慢慢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奶油。

五岁的阮成锋跳出来哈哈大笑,大叫:“Surprise!”

阮成杰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抄起手边的盘子就砸了过去。极度愤怒中失了准头,阮成锋敏捷地闪开了,嗷嗷大叫往外跑,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兴奋得不行。

阮崇仁夫妇反应过来,慌忙去拦怒发如狂的阮成杰,阮成杰从来没这么暴怒过,挥舞着一把餐刀在母亲怀里又踢又踹,他要去打死那个王八蛋。

父亲哄不住他,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年的生日宴,阮成杰以为自己会记一辈子,后来却也慢慢淡忘了。

因为次数多了记不过来了。

除去那一次情绪失控的爆发,阮成杰每一次都忍了。甚至连那一次,在挨了一个耳光以后,他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阮崇仁夫妇在阮鸿升跟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个孙子却颇得看重。老爷子时不时夸他聪明懂事,也大气,“是个做哥哥的样子。”

阮成杰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连笑容都是母亲一次次教导过的恰到好处。

每到这时候,阮成锋就会从老爷子背后探出头来冲他扮鬼脸,阮鸿升也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宠溺拍一下次孙的头。

“跟哥哥学着点!”

阮成杰垂着眼皮,一直没有直视过那只手,他渴望过阮鸿升是不是偶尔能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的动作对自己也来一次,但从来没有过。

他没有过可以肆意撒娇撒痴的童年,生来就是个懂事大气的哥哥。

因为他的父亲欠缺得太多,他就更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去弥补阮崇仁的不足。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苦心孤诣是有用的,阮鸿升很喜欢他,拿他来做标杆要求阮成锋。但是那个天生反骨的顽劣次孙从来没听过爷爷的话,阮成锋一直活得随心所欲,他是那对败家精的升级版,被无法无天的两口子宠上了天。

甚至在阮崇仁夫妇突遭车祸身亡、阮成杰一个月暴瘦十斤的那段时间,他也试图叫阮成杰出去玩,因为阮崇义给他从英国买了一匹小马。

“特别乖,跑起来可快了。”

他努力比划着小马的高度,并许诺让阮成杰先骑。

阮成杰冷冷地看着他飞扬恣意的面孔,这是一张从来没吃过亏的脸,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发生些变化。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阮成锋,拿着一个超薄的磁带随身听走了出去。

他走进了阮鸿升的书房,把那个随身听放到了他面前。

***

“你胆子太大了!银河国际这种与政府合作的地标建筑,我努力了多久才拿下来,你说你要去主持,好,爸爸让我配合你一起做,我顶着干系把工程款交给了你,你怎么敢在牌桌上把它输掉!你让我怎么跟爸爸交代!怎么跟股东交代!怎么跟市里交代!”

磁带滋滋啦啦地转着,阮崇仁少有的气急败坏,声音颤抖着从喇叭里传出来,片刻之后,阮崇义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回应。

“要不你再帮我拆借点钱先填上?上次南边那个码头不是描补得蛮好的。”

“这次的窟窿太大了!我做不到!明天就要对爸爸直接汇报,你赶紧想想辙吧!”

这次是长时间的沉默,阮崇义的声音终于再响起来时有些变调,听起来阴恻恻的。

“你不帮我,我可想不出别的辙了。”

阮崇仁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痛苦不堪。

“爸爸饶不了我……这次我只能如实报告。”

录音结束。

阮鸿升在庞大沉重的书桌后面,坐成了一尊雕像。

一个月前,他的长子在汇报项目进展的路上出了车祸,夫妻二人当场死亡。一辆超载的泥头车侧翻,将他们的车碾成了血肉模糊的饼。

整个阮家和华瑞都因此发生了巨大的震动,阮崇仁尽管温吞,多年来却也称得上兢兢业业,华瑞的不少事务是他在具体执行。他的猝死导致数个项目直接停工,银河国际的一部分巨额资金甚至下落不明,多番追查之后成了死账。而阮崇义在华瑞只是空挂着名头,先前有兄长辛辛苦苦地辅佐,仍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而今阮崇仁猝死,阮鸿升不得不考虑是否要亲自调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但此刻,阮成杰却给出了这样一段恐怖的录音。

阮鸿升抬起眼皮,阴厉的目光直直地逼视向阮成杰。

“这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十岁的阮成杰在扑面而来的强烈威压下静静地站着,他看着鬓发微斑的阮鸿升,字句清晰地说了一段话。

“这个随身听是我刚买不久准备学英语的,录音这个功能不太会用,我一直在熟悉。”

“那天有一段磁带绞进了磁头里头,房间里光线不够,我去院子里弄,弄好之后怕磁头坏了,就一边走一边试着录鸟叫的声音。”

“快要经过大客厅窗子的时候,我听见爸爸很生气地说话,就在外头站住了。”

“然后听到爸爸和二叔在吵架。”

他说完这一段,满室寂静,他静静地看着阮鸿升,眼睛里平静得毫无波澜。

阮鸿升的声音又干又涩,许久才缓缓地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我不相信二叔有那么坏。”

阮成杰轻轻地开了口,忽然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瞬间滴落。

他浑身颤抖,哽咽不止。

“可是我梦见他们了……我拼命地追拼命地追,他们一直在往远处走,我怎么也追不上……我喊他们,他们头也不回,只冲我摆手……叫我以后听爷爷的话,说爷爷会保护我……”

阮成杰哭得要瘫下去,忽然被搂进了一个怀抱里。

阮鸿升沉默不语地抚着他的背,过了很久之后才淡淡说了句:“这东西,先放在爷爷这里。”

阮成杰泪流满面地点头,迟疑地抱了抱阮鸿升的腰。

阮鸿升没有作声,于是他大着胆子抱紧了。

***

阮崇义被停掉了集团内部的所有职务。

阮成杰急迫地等待着下一步进展,但是再也没有下文了。

不需要去集团工作,这位二少爷反而玩得更快活了,两口子带着儿女就直奔瑞士滑雪去了。临走前一天的晚餐桌上,他甚至还问阮成杰想不想去,因为阮成锋要带上他。

“他不去。”

说话的是阮鸿升,老爷子冷冷地坐在首位,看都没看这个儿子。

阮崇义摸了摸鼻子没说话了,他能觉出老大死后老爷子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一开始对自己疾言厉色的,仿佛一夜之间要给他安排成山的工作。没过多久忽然又解除了全部职务,莫非是觉悟了自己没有赚钱的本事只会花?

阮崇仁出车祸之前跟他的那次争吵,他已经完全忘了,对于这个生来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那笔钱虽然数额不小,不过也就是他无数次在赌桌上推出去的一次比较大的筹码而已。兄长的意外死亡导致了一团混乱,没人提这茬,他自然也就抛到了脑后。

二少爷耸了耸肩膀,带着老婆孩子玩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为了能够保下他,和阮鸿升几乎拼了命。

那段录音,阮鸿升翻来覆去听了几十遍,字字诛心。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叫阮崇义来问话,却被老妻拦住了,阮夫人说。

“你动他,我就死。”

阮鸿升勃然大怒,一巴掌抽到年逾六旬的阮夫人脸上。

“他敢杀了他大哥!!!”

“警方结案都说只是意外!我不相信我的儿子会买凶杀人!”

“只有他有动机。”

阮鸿升痛苦不堪。

阮夫人泪流满面:“动机是不会杀人的,行动才会!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是他做的!我生的儿子,他没有这么恶毒!”

阮鸿升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最终只是放弃了栽培阮崇义的念头。于公来说,这个花花公子不是这块料。于私,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

阮鸿升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那段录音的后半截被阮成杰洗掉了。

在大哥的坚辞拒绝之后,阮崇义语气软下去,苦苦地求了很久,最后,他承诺痛改前非,再也不赌了。第二天的汇报也由他自己去跟阮鸿升坦白,只求大哥帮忙多说说好话,在他被打的时候帮忙拉着老爷子一把。

当哥哥的同意了,兄弟二人商定好第二天一起去见阮鸿升。

但是阮崇仁永远地缺席了。

阮成杰在骤失双亲的极度悲痛后,夜夜不能安眠。他只有十岁,父母是唯一的荫蔽,尽管这把伞有点小,也没有给过他足够的安全感。但一朝失去,他连这点依仗都没有了。

他手里仅有的,就是那段无意中录下的对话。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父母是被谋杀的,但是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更多。

于是他仔细听了很多遍,最后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内容节点,抹去了后面的部分。

阮崇义没有被直接打倒,他有点遗憾。不过大体局面在向着他希望的方向走,二叔基本是淡出了华瑞的经营,而爷爷在一段时间以后,开始有意无意地带他出席一些非正式场合,并且为他专门安排了一些课程,教授一些远不是十岁孩子所该理解的东西。

阮成杰生吞活剥,照单全收,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去学。

当阮成锋打来越洋电话向他描述自己在瑞士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时,他淡然笑着,说:“好羡慕。”

是啊,好羡慕。你生来就有、视若草芥的那些东西,我却要竭尽全力去谋取。

没有伞的人,只能靠自己努力奔跑。

作者感言

桃千岁/离尘乱

桃千岁/离尘乱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阅读模式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