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婚礼的前三天飞抵Z市。
阮成锋没有回阮家旧宅住,他直接订了一周的酒店。行政套房楼层很高,云和风都在脚底下经过,他站在那一片视野开阔的落地玻璃窗边向外看。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行如蚁。这座城市与他两年前回来时已经有了巨大的不同。中国是片蓝海,而Z市是这个广袤国度里最富生机的部分。视野彼端是华瑞大厦,那座傲立于万千广厦之中的挺拔楼宇始终姓阮。
他没有去关注身后的阮成杰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情打量这座久违的城市,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心情平静地看了很久。
这座城市有他的童年和少年。记忆里他享遍人间富贵繁华,那时却不知道,没有任何一种平安如意是凭空而降的。在他为非作歹嚣张跋扈的岁月里,另一个人苦心营役艰难前行,一分一寸地在争取自己的空间。
一直到他需要在举目无亲的黑非洲,靠一双拳头去为父母幼妹博一个活下去、活得好的寻常生活时,他才知道,人在朝不保夕的绝境里,需要付出何等的坚韧和努力。
阮成锋终于在离国万里之后,忽然读懂了那个始终疏离并厌弃自己的哥哥。
之后就更加放不下了这个男人。
***
阮成杰在翻酒店送来的当日早报,他信手拾过一页,财经版本上熙熙攘攘的名目十分熟悉,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人生里骤然断开的这段岁月中,股指依旧上上下下,GDP一路持续攀升,地价更贵,消费升级。所有人都循着正常的生活轨迹活得热热闹闹,只有他卷入了一场匪夷所思的际遇。
在华瑞大厦88层的总裁办公室里,前任阮总坐在火山口上,对着李泽又哭又笑的求救仿佛就在昨日。
今天却被强制剥离了所有头衔和身份,和一个从未意想过的人同处一室,彼此间纠缠到无可再亲密。
阮成杰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报纸上密密麻麻的中国字都化成了一层虚影。他抛开报纸合上了眼皮,抬手缓慢揉捏山根,在一片意外的坦然中渐渐松弛了一身筋骨。
这一天他们哪里也没有去,仅仅只在云层之巅远远望了一番街景,行政酒廊送了餐上来。久违中餐,阮成杰心情也愉悦了不少,他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顿川渝美食,吃饱喝足以后甚至给了阮成锋一个笑脸。
这让后者颇有点受宠若惊,阮成杰失笑,忽然兴起了逗他的心思。
他微笑着望向阮成锋:“我能不能去华瑞大厦转一圈。”
阮成锋才升起的笑容顿住一秒,但他没说话,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他只是非常认真地看着阮成杰。
仿佛童年时站在走廊的一角,看着阮成杰轻飘飘地从他一辆辆认真堆砌在房门口的小汽车上跨过。
当年的阮成杰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光的角落里站了个人,然而此刻,那双黑漆漆氤着一汪水的眼睛却是无遮无挡地对上了他。
阮成杰被这眼神中的千言万语所震慑住了,他一时间忽然有些承受不住那些复杂难辨的内容。
他便只有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转过脸去,说:“菜做得太咸。”
一杯水停到了他手边,他接过来一气儿喝完,然后说:“你的游戏机呢,拿来我玩一局。”
之后他便捧着掌机消磨了一整个下午,饶有兴致地一直玩到了夜色初上,才颇为疲累地丢开了吱哇乱叫的电子设备,阖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休息。
阮成锋站在沙发背后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眼皮,他忍不住睫毛颤动,忽然有个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
“哥……你很想念华瑞吗?”
他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借着窗外的朦胧光线看到了阮成锋的眼睛,眼底有微光。
阮成杰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末了忽然凉凉地笑了一声。
“不如我现在就走下楼去,随便打个车,半小时以内朝向任何方向,都能抵达一个识得我这张脸的故旧那里。”
他听到阮成锋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的手在浓稠夜色里伸了出去,轻轻拍了下这无法无天混小子的脸,语气轻柔而带着一丝半缕的危险。
“你在害怕。”
“嗯。”几秒钟的安静之后,一个坦然而又带点委屈的鼻音非常清晰地给出了应答。
阮成杰在一片黑暗里缓缓牵起了笑容,只是并没有人能够看清,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出这点笑意里的准确含义。
他只是相当愉悦地弯起了嘴角,将那份非常明确的心情舒畅传达了出去。
他说:“混账东西……我只当你是无所畏惧,谁也不怵。”
阮成锋安静了一秒钟,之后那个覆压下来的高大阴影突然单手一撑沙发背,唿的一下跳了过来。阮成杰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被紧紧钳制住了。
他被按在了沙发上,一个粗暴野蛮的吻压了下来。
毫无技巧,甚至失了准头。阮成杰的嘴唇被磕破了,微微痛意中还没来得及抗议,更加暴力的啃吻就顶开了他的齿关。他在仓促中丝毫做不出有效抵抗,徒劳地挣扎了一两下,之后便莫名地在这样的强制中兴奋起来。
他低喘着去回应阮成锋,提起腰去贴上了对方沉重覆盖下来的身体。
然而他没有触到应有的生理反应。阮成锋只是在粗暴地吻他,仿佛宣誓主权,又像是要确立他此时活生生的在。
纵以阮成杰的狼心狗肺、铁石心肠,忽然也化成了水。
他伸手臂去圈住了阮成锋的后颈,仿佛安抚炸了毛的野兽,指腹插进对方后脑的发。他含住了阮成锋的嘴唇舔吮,断续声音从唇缝里漏出来。
“行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阮成锋的气息终究从紊乱渐渐恢复了平静,隔了阵子,他忽然伸手去脱阮成杰的衣服。
阮成杰配合地抬起了腰,他想着要吓唬阮成锋的时候就已经估算了可能会有的后果,而今不过就是为一时三刻之前的恶作剧买个单罢了。
但是阮成锋把他脱光了以后并没有做什么,二爷在一片黑暗里把动不动就横生反骨的前任阮总猛然抱了起来,之后非常坚定地往浴室里走。阮成杰在浑然摸不着头脑的境地下,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浇了个透。
阮成锋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死死按在了浴缸里,放了一大池子的水,和他一起洗了个清心降火的冷水澡。阮成杰呛咳不止怒火中烧,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惩罚。然而到这一步再后悔已经迟了,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只能任由惩罚者恣意收拾。
***
被强制冲了个冷水澡的阮成杰异常愤怒,以至于坚决不允许阮成锋上床睡觉。两人隔着一张大床对峙了一会儿,末了阮成锋哼了一声,拎起个枕头就去了客厅。
第二天一早,阮云庭亲自开车来接他们。
阮成杰在几次接触之后已经完全不会再小觑这个年纪轻轻的堂妹,纵使她身有不足,然而简洁果断的行事风格已足够弥补一切。
在非洲后来的岁月里,阮成杰断断续续得到了一些国内的资讯,阮成锋一直都会关注华瑞的动向,当初是为了他,而今为了妹妹。阮成杰刻意研判地审视了一段时间之后,忍不住从公允角度为这个女老板打出高分。
若说阮成杰时代的华瑞高歌猛进而光芒熠熠,阮云庭时代的华瑞更为低调务实而格局广大,在她任下,华瑞裁掉了部分尾大不掉的鸡肋部门,在地产版图之外又额外新增了科技和能源板块。阮成杰曾构思过相关的举措,然而总在这样那样的掣肘下耽误了,没想到竟被阮云庭做成了。
无论如何,这位女总裁是个人物。
女总裁日理万机忙到飞起,但是仍然专门抽出时间来做了一回司机,她开的是一辆全黑色雷克萨斯,阮成杰不喜欢日本车,不过对这牌子总算是略微高看一眼。他坐进后座,在车窗倒映的浮光掠影旧街市里看见了而今的自己一张脸。
淡然平静,仿佛一无所求地淬去了锋芒烟火气,眉目安稳。
阮云庭把他们送去了方岭大教堂,Z市最为老牌正统的天主教堂。历史可追溯到清末,那时的Z市只是渔村,然而渡海而来的传教士在这里种下了第一蓬玫瑰,开始对东方的子民教谕神的旨意。
方岭大教堂被李家包了三天。此时从正门下连绵的青石台阶开始就已经布置一新,阮云庭将车停在了台阶一侧,她说:“你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阮成杰不明所以,阮成锋示意他下车。
也不知道阮云庭是如何安排操作,总之,现在整栋气势恢宏的大教堂里外空无一人。几十层青石台阶的顶上是一座白与绿为主色调的铁艺花亭,装饰物已经基本就位,一旁树立的高大名牌上墨迹淋漓的飞白体:李叶联姻。
阮成杰站在红毯的尽头,仰头向着那座仿佛云端的花亭望去。
阮成锋握住了他的手,带他往上走。阮成杰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步子。
古朴的青石台阶清洗得干干净净,每一层往上,就离着那座代表爱与幸福的美好搭建更近。大教堂两侧繁盛的绿荫是华盖,此刻在风的吹拂下沙沙应和,阮成杰的心无端静了下去。
他抬步往上,视野尽头渐渐出现了巍峨耸立的大教堂。阮成杰不信教,然而在此刻也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一直到他们登上了最后一级,站在了华丽而又清新的亭子底下。
阮成杰的耳边传来了一个平缓的声音,那人没有看他,只目视着前方缓缓说话。
“明天上午十点,叶小姐会站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和她最亲爱的家人一起,一步一步地走向教堂。”
他握着阮成杰的手腕,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在徐徐说话的同时带着这个人往前走。
红毯厚实柔软,每一步踩下去仿佛踏在云端。教堂豢养的鸽子忽然扑拉拉飞过几只,停在繁茂的装饰植被上咕咕叫唤。
阮成杰就这样被牵着走向教堂正门,那处高大神圣的门楣此刻洞开着,红毯从他们的脚下一直通往尽头。阮成锋仍然在说话。
“专程请来的欧洲现场乐队会循环演奏新娘自己的作品,哦,叶小姐拥有一个辅修的音乐学士学位。李泽专门搜集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习作,提前让一帮外国人都练熟了。要在婚礼这天给她个惊喜。”
阮成杰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倒是知道李泽素来体贴心细,然而能从小时候的作品开始搜集,也足见用心良苦。
他的笑容被阮成锋捕捉到了,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在随后的一段路程里便开始往下滑,最终目标是他的手,他们一起走进了那道门。
进门以后光线一暗,阮成杰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了室内,他从来没进过这里,此刻抬眼看去相当惊讶。挑空极高的穹顶之上,以彩色玻璃镶拼着精致花窗,上午的日光还不那么强烈,美妙而奇幻的光与影笔直投射到了地上。他们像是踩上了一个朦胧旖旎的梦。
教堂内部的装饰仍然以白绿两色为主,在头顶五光十色的薄纱光线下,整座巨大的空间圣洁而肃穆,阮成锋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脚步也停止。
他转过身,举起牵着阮成杰的那只手,示意了一下。
“叶小姐的父亲会在这里停步,把女儿交给李泽。这对新人从这里开始,会一同踏上他们从此密不可分的人生。”
阮成锋的眼睛里闪着微光,然而他没有给机会让对面的这个人看清,在说完这一句以后就立刻转回去,带着阮成杰大步往前走。
这一段路程他走得明显比之前快,甚至连语速都增加。他拉着阮成杰径直走向尽头的神台,一边走一边说。
“两边坐的是亲朋好友,男方女方亲眷,所有的好朋友,新知故旧,同学师长,领导下属,新人能够获得的所有祝福,都会分列两边,看着他们走向神父。”
阮成杰在快步往前的路上往两边看,在一排排座椅间,他居然在阮成锋的描述里看到了一张张笑脸,在他们踏过红毯的闷闷步伐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掌声。
他忍不住为自己的幻听笑了,笑着笑着,下意识摇了下头。
这时他们停下了步子。
阮成锋最终带着他,一起站到了神的面前。
***
阮成锋那双春风和煦的眼睛,此刻深如江河大海,静起微澜。
他轻而清晰地对着阮成杰。
“神父会问。”
“你是否愿意与你身边的这个人结为终生伴侣,与他共度一生一世,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顺境逆境,都爱他,保护他,关怀他。始终忠诚、相亲相爱,只有死亡才能把你们分开。”
阮成杰在越来越吃惊的境地下听完了这清晰流利一字不错的婚礼誓词。
他竟张口结舌:“你……”
阮成锋没有给他说出第二个字的机会,他忽然举起一只手,展示了自己无名指上一处深刻鲜明的牙印伤疤。
那里曾经皮开肉绽,有道深可见骨的伤。
他对着阮成杰顽皮眨眼,以夸张的欢喜掩饰了声带上的一抹颤音。
他说:“我愿意!”
阮成杰在数十秒的震惊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和语句,最后低下头去用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甚至在之后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都没能抬起头来,因为仓促间实在无法组织起任何应有的反应。
他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一开始不无慌乱,后来却渐渐带上了笑意。
他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你愿意……嗯,你愿意……”
他最终抬起头来,以极度无可奈何的笑容,对上了阮成锋那双情深似海的眼睛。
他问:“嗯……宣誓之后,就是礼成了吧。”
阮成锋抿了一下嘴唇,静了几秒之后轻轻开口。
“然后我要吻你。”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在他勾起阮成杰下巴时,那个人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
他们在教堂里待了四十分钟,最终阮云庭在时限之前看到了那一对身影走了出来,她将手机里回复了一半的工作邮件先点了保存,在车门被拉开时淡淡说了句:“节约了二十分钟,华瑞能多赚两千万吧。”
阮成杰失笑,忍不住非常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冷面女总裁,冷不防却对上了那双眼睛里罕有的顽皮笑意。
哦他就知道,阮成锋的妹妹怎么会是个善茬,一样不好笑的冷笑话。
他们没再耽搁更多的时间,阮云庭车轮一打转向了奔往公司的路。车轮滚滚,一时安静,直到拐上临海大道的海边风光带,阮成杰才敲了敲驾驶位,说:“劳驾,停车吧。”
他和阮成锋停在了海边红树林的入口处。
工作日行人寥寥,他们一路走去倒也没吸引什么好奇的目光,日光温暖,海风历历,阮成杰走着走着微微出了汗,便脱了外套勾在肩上。
一直走到栈道的尽头,面前是浩渺无垠的白茫茫海面,两翼伸展出去是比岸而居的高楼大厦。他有很久没有见过大海,津巴布韦是内陆国家。
在迎面而来的海风里他忽然开口问。
“你不回中国,宁可留在那边盘弄那点小破生意,是不是因为在这里便不能堂而皇之无耻下流地跟亲哥哥苟且?”
阮成锋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之后笑道:“主要是你比较要脸。”
阮成杰嗤笑一声。
两三只水鸟掠过前方,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过了会儿阮成杰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我没有说我愿意。”
“嗯。”
“你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投入巨大,回报寥寥,傻子才会干这事。”
“嗯。”
“我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你。”
“嗯。”
阮成杰到底沉默了,在鼓荡的海风中他侧过脸去看阮成锋,那人面孔英俊嚣张,嘴角挂笑,看过来的眼神春风和煦。在长时间的注视之后,阮成锋唇角的笑意越发往深了去,他说。
“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