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崇义夫妇没有在哈拉雷待太久,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很快就要直飞阿根廷,坐船去观鲸。阮成锋的病情始终没有确诊,他身体里的各项细胞指数忽上忽下,最严重时跌破警戒值N个点,然而说不清楚是在哪一个时间点,他开始渐渐好转。
阮云庭私下里问过他要不要回中国,他考虑了一下,末了还是摇了下头。
至于阮成杰,沈安芮始终没有和他正面有过任何沟通和交流,那一天在病房里头,这位沈大小姐只是絮絮地和儿子东拉西扯聊足了一个钟。反而是阮崇义从头到尾一直在审视着阮成杰,像是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侄子,总算找着机会从头发丝开始研究到了指甲盖。
最后直到他们要走的时候阮成锋才放开了手,阮成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回以无辜笑容,然后就下了床要去送人。他脚步虚浮,才跨出一步便莫名地软了一下,阮成杰本能伸手出去架住了他,然后就知道上当了。
然而并不能当机立断地甩开这牛皮糖,于是便不得不架着病人,哥俩一起送到了病房门口。
沈安芮直到这时,才用锐利的眼神刺了阮成杰一眼。
阮成杰的目光直白坦荡,不躲不避地和她在半空中撞上了。这倒教他二婶意外了,她拧起了眉毛,鼻腔里似乎立时三刻就要哼出一声,然而到底偏转了方向,她用做了法式美甲的指尖狠狠地戳了阮成锋脑门一下。
“出息。”
说完她就走了,十厘米高跟来去如风,踩着强有力的铿锵鼓点远去了。
阮崇义没走,他灼灼的视线一直停在阮成杰的脸上,这时到了极近距离,才转向了自己亲生儿子,叫了一声:“锋锋。”
阮成锋冲着父亲笑,抬了抬下颌示意母亲已经离去的方向:“一切放心。快去哄哄我妈。”
阮崇义的目光转向阮成杰:“你——”
阮成杰下意识抿紧了嘴唇,然而阮崇义却什么都没继续往下说,只是目光复杂地重重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直至阮崇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阮成杰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靠在他身上的病人忽然低低闷笑出来。然后侧过头凑近他耳朵,轻轻说:“原来你是会紧张的啊……”
阮成杰像被火烫了似的迅速闪开一步,那人摇摇欲坠地失了依靠,仿佛眼看着就要倒下去。阮成杰硬着心肠没去管,结果阮成锋一伸手就撑住了床尾的架子,目光里满满委屈。“哥……”
“老实躺着去!”
***
阮成锋这场莫名其妙的病毒感染,终究是慢慢过去了,中法津多国专家也没能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对于他本人来说,到底是作为活体自愈案例留了一条命下来。最终他病愈出院,而阮云庭签了一大笔款项出去,继续支持那一系列病毒样本的深入研究,以最大努力防范某个人后续可能会有的健康隐患。
当然,明面上不是这么说的,阮氏健康基金的成立是为了造福第三世界民众。这个基金会的日常运作就安排在了哈拉雷当地最大的这家医院,在简朴的签约仪式上,院方甚至请来了国家卫生和防疫署的官员。
阮云庭和医院高层在会议室里确认种种细节的同时,阮成锋在接受出院前的最后一次全身体检。这些日子以来他和黑医生已经混得很熟了,熟到对方跟他开玩笑,说他的这一场“感冒”真是声势浩大。阮成锋不正经地笑,告诉黑医生,生病和痊愈,都是“神”的旨意。
黑医生又告诉他,他曾经接到过一个中国打来的电话,在得知了是一所医院以后,询问是否有中国人在此就医,为何曾经拨出过一个长达27秒的静音通话。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考虑,他表示了不知情。
阮成锋笑着说感谢,目光却透过诊室敞开的门望向尽头会议室的方向。那项健康基金的签约中涉及到了某些运作细节,阮云庭礼貌性的去请教了大哥,阮成杰初时没做搭理,但在阮云庭第三次叫了声哥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没能一直无视下去,面无表情地一并坐到了会议桌畔。
——那个态度冷淡却在此时此地停留住了的人,那一日放下电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阮成锋的嘴角轻轻弯起来,这答案他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好在未来有大把时间。
***
阮成锋出院的第二天,戈鸣替他送阮云庭去了机场,回来以后他和阮成锋单独在书房里待了一阵子,末了出来时双眼发红,很快去收拾了自己的一点行李,上了一辆迷彩涂装的军用吉普,离开了那栋小别墅。
阮成杰没去管戈鸣的去向,他不喜欢那小子。最开始是有些怕,后来明显察觉出了敌意,就更加不会主动讲和。但戈鸣一走,小别墅里就只剩下了他和阮成锋两个,后者甚至还是个大病初愈的病号,他皱着眉头说:“我不会照顾人。”
“嗯,我应该可以自理……吧?”阮成锋把拎回来的一大包药正分门别类。
“这房子这么大,衣食起居方面总需要人负责。”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阮成锋非常好脾气地仰头看他。
“你确定要在这穷乡僻壤里继续过下去?”
“这儿空气多好啊。”
“你有病吧。”阮成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意识到这种斗嘴毫无意义,脸色止不住青了又白。
阮成锋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接上一句现成的风凉话,自始至终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刚出院的人,面容明显清减,那双眼睛却依旧春水盈盈,笑意和煦。
阮成杰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这屋子里如今安静得太过。以前戈鸣在的时候,尽管也不过是个没嘴的葫芦,但终究有多的一个人在,不至于如今这强烈到无可回避的咫尺相对感。
最后他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我累了。”
转身就上楼去了。
***
阮成杰从来不理会那些饮食起居的琐碎事,傍晚时分他下了楼,理所当然地往餐桌边一坐,提起筷子就开始吃饭。
对于他来说,衣服天生就该洗熨干净了挂在衣橱里,吃喝也是会从餐桌上自然而然生长出来。这些年来除了某些极端时刻,阮总的日子一直就是这么过。等到这一餐饭吃完,他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的阮成锋在注视着自己,然后笑嘻嘻地开口问他:“口味如何?”
阮成杰后知后觉地觉出诧异,心想难道这一顿是阮成锋亲自下的厨?这顿饭做得简单,但口味上居然很接近于Z市惯常的那些菜式,他脸色如常地给出了评定:“难吃。”
阮成锋噗嗤一声笑了,扬声叫:“Lisa,抱歉,可能不能用你。”
一个年纪轻轻的黑姑娘跑了出来,表情慌张窘迫,一开口说的居然是字正腔圆的中文,结结巴巴地问阮成杰:“对不起对不起,是哪里不好,我可以调整!”
阮成杰的表情凝固了一刻,过了会儿才问:“你会说中文?”
黑姑娘忙不迭点头:“我在中国使馆工作过,我有健康证件,也曾经考过中国厨师证,而且我学习能力很强,您有哪里不满意的都可以跟我说……”
“三倍薪水请来的。”阮成锋在另一端懒洋洋地插进了一句。
“太低了,增加到五倍。”阮成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为这一番对答落下了最后注脚。
他没去理会阮成锋听到这句话以后露出了什么表情,也无所谓Lisa在这一刻的狂喜,只是站起身来,随着嘎吱一声实木座椅摩擦地板的声响,他离开了餐桌。在经过偌大玻璃窗时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暮色渐浓中的庭院。
“院子里太乱,也找人来收拾一下。”
他就这么坦然地吩咐了下去,俨然摆出了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阮成锋是不是答应不要紧——他巴不得阮成锋做不到。
但很快他发现了这些刁难几乎没什么意义,就如那个从天而降般的小黑妞,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已经有另一个面相颇为老实的黑大叔正在院子里干活。阮成杰皱着眉头,心想阮成锋这货糊弄起事儿来还挺快,结果就看到了Lisa很亲热地过去给花匠送了条毛巾,远远传来了一声“daddy”。
阮成杰站在卧室窗口,心头一片五味杂陈,明媚日光如千万条金线洒落,庭院里纷繁疯长的灌木和花正在被一点点清理出规整的雏形。他有片刻的恍惚感,自己所身处的这个百废待兴境地未免有些太过荒谬。
他站在那儿发愣,身后的床铺上传来轻微的悉索声,阮成锋还没起,这一场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感染重症终究才初愈。
住院这阵子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身体接触,直到回家以后的这第一夜,阮成杰上床时也离得他很远,但半夜到底还是被扯进了一个怀抱里,往日熟悉气息中染进了若有若无的药物和消毒剂气味,蛮横力道和环抱姿势倒还是一如既往。阮成杰迷糊中皱起眉,竭力挣扎了两下,最后十分烦躁的妥协了。
这会儿他往窗口一站,惘然与荒谬骤然交替着袭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华瑞前任总裁,“死”了;李泽的至交,那一句求救也放弃了;只剩下阮家长孙,与至亲堂弟在这万里之外媾和成奸,永永远远都不能再洗清和摆脱。
阮成杰闭上了眼睛,身形止不住微微一晃。他隐隐咬了下牙,随即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
黑姑娘Lisa和她的父亲老Danny做事相当妥帖踏实,尤其是Lisa,五倍薪水的价值体现得淋漓尽致。
前任阮总过惯了炊金馔玉的日子,往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隔日健身房,定期营养师。曾被时尚期刊和财经杂志所追捧的最无懈可击风度,是靠这几十年的精雕细琢和严苛个人要求堆砌出来的。
但那些完美到不真实的形貌举止,在遇到阮成锋以后都化成了一触即溃的千万碎片。
暴躁的失态的刻薄的言辞做派自不必提,就连身形样貌,也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巨大变化。
最初那段被囚禁被折磨的日子,阮成杰急剧消瘦,那时他求生欲望还很重,为了活下去甚至能做到忍辱负重去乞求吃饱饭。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满足之后,他连多一口都不吃,这导致了他缓慢下降的体重怎么都升不回去,甚至连体质也大不如前。
阮成锋一开始没在意,因为他对这些日常琐事不敏感,后来琢磨了阵子才发现这个亲爱的哥哥原来是挑食。
但这个问题不好解决,戈鸣只能做到最基本的不毒死人。而阮成锋,他这人活了三十年,对饮食从来不挑剔,更没有追求。
所以阮成杰这一年多来的日子,除却那些伐骨洗髓般的变故,更是在衣食起居方面受了大委屈。
但Lisa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小姑娘心细而体贴,做饭好吃,收拾屋子利落。再加上粗重活计方面勤勤恳恳的老Danny,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在这渐渐舒心的日子里头,阮成杰竟然养了些肉出来。
而在这之外,他更是得到了一个意外至极的邀请。
“哥,我们回趟国?”
***
丰泽贸易的公关部总监,在前一日将一张繁复华丽的烫金请柬客客气气送抵了华瑞阮总的案头。
若按照往日里的那一份私交,这份请柬理所当然该是由主角亲自送上门来。然而华瑞到底是已经换了掌舵人。
一日日忙碌成陀螺的女老板阮云庭,在第二日得以喘息的某个空档间,才拿起了那份红艳艳的精致邀约。首页上一对璧人幸福相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泽的脸看了会儿,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越洋电话。
她对阮成锋说:“告诉你一件跟你没关系的喜事儿。”
阮成锋那边才是凌晨,他起得早,在小别墅改建后的半地下健身房里已经跑完了五公里。正大汗淋漓地打算去冲个澡。
他一手汗津津地抓着手机,哭笑不得的说:“我不想知道。”
阮云庭在那端又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愕,随后思索了会儿,说:“那你得帮我先安排点别的。”
阮云庭答应了,于是他心情愉快地回了卧室,在黑洞洞的天色里掀开被子去亲了一下阮成杰的脸。
阮成杰正睡得迷糊,在一起久了,他已经习惯了随时会被骚扰。然而此刻的那一身汗味完全不能忍,他几乎是恼怒地踹了一脚出去,口齿不清地喝了一个字:“滚。”
那个人听话地滚了,阮成杰的起床气空荡荡的没了着落处,他非常不悦地睁开了眼睛,在朦胧光线里找到了开着灯的洗手间,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去放水。
门被猛然打开,阮成锋在花洒下正自得其乐地哼歌,见黑着脸的哥哥走了进来站到了马桶边,他十分不正经地冲着掏出来的物件吹了声口哨。阮成杰越发恼火,相当幼稚地冲着对方喊了声:“看什么看,你没有吗?”发完了飙才意识到自己脑仁进水,他确信自己的智商是被拉低了。
于是他收鸟回裆,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然而阮成锋在背后叫住了他。
“哥,我们回趟国?”
阮成杰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消化了几秒才意识到阮成锋在说什么,他没回头,在开口说话时也显得若无其事,唯独那一个字泄露了真实内心。
他说:“哦?”
阮成锋去关了水,伸手抽浴巾来裹上了腰。之后便从他身后走了过来,偏过头看他,说。
“李泽要结婚了。”
阮成杰蓦然间露出了惊讶又欢喜的神情,这表情都落进了另一个人的眼里。阮成锋等着他恢复了平静才又开口。
“我让小云去安排,但是,你我不能作为正式宾客去观礼。”
阮成杰抬起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目光中阴郁胶着,半晌之后点了下头:“去订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