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成杰绝食了。
生无可恋、死无可惧。
过往三十年,他像是演了一出大戏,最初有人指点,告诉他应该怎么哭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行事。后来他们提前退场,只留他孤身一人上路,在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夜里苦苦跋涉。面具戴得太久,渐渐就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就连一起长大的李泽,也并不知道他温文尔雅的皮相之下,腔子里头都是空的。
他阮成杰,无父无母,无情无爱。
这样的半生,活腻了。
他昏昏沉沉地笑了笑,心想,这条命,也合该断送在某个人手上。不是阮成锋,恐怕也有别人。好歹这个弟弟是至亲骨肉,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他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也许三五天,也许一周,送进来的饮食丝毫没有动过,这小别墅里本来人就不多,有时候静到极致,甚至能听到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心跳声大得吓人。阮成锋不是恨他么?他想,快了。
之后的某一天,那扇门忽然被踹开了。
他甚至没睁开眼睛,下一刻就被猛然提起了上身,臂上一痛,他惘然睁眼,看到阮成锋极近距离压抑着怒火的眼睛。一根粗大的针筒扎在他肘弯静脉里,阮成锋往他身体里推针的手很稳,说出来的话却夹带着汹汹怒气。
“你想死?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死?眼睛一闭自己解脱了?你的那些心眼、算计、谋划、亏欠,全部一笔勾销?我告诉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必须活着!”
阮成杰失焦的瞳仁里倒映着这人愤怒焦灼的面孔,心下模模糊糊地想:我的生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阮成锋往他身体里推完了一大管葡萄糖,针管一拔,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张青白失色的面孔。几秒对视之后,他忽然失态地钳住了阮成杰的下颌骨,对着毫无血色的唇覆了上去。
阮成杰的唇是无力微张的。他没反抗,也没反应,阮成锋的粗暴和大力道下,他干燥的唇和舌头被推开,呼吸被截成了一段滞涩的溪流。
阮成锋的手指死死扯紧了他凌乱的发,近乎麻木的头皮钝痛下,阮成杰渐渐闭上了眼睛,燃尽的灰堆里最后一星亮色也熄灭了。
一寸寸涨上来的疲倦淹没意识,在彻底灭顶之先,他忽然觉得阮成锋这紧紧卡住他身体的架势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又像是怕他真碎了。
这人,为什么这么慌张……
阮成杰轻轻笑了下,这表情也许做了出来,也许没有。总之,他浑身松弛地陷进了一片黑暗里去。
***
他梦见了十多年未见的父母。
那一对男女,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样子,那时跟阮鸿升装可怜,他说自己梦见父母了,其实根本没有。大约是连他的潜意识都拒绝去软弱去心存依靠,父母离去以后,他甚至很少想到他们。除却意外中翻到照片,他为什么还要想他们呢?
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他从不心存幻想。
也之所以,当他在颠倒乱象里见到那一对男女,温柔的女声叫他:“宝宝。”
他迷惑不已地想:“叫谁?”
那男人抱起他,阮成杰惊讶地发现自己才一点点高,他被整个儿笼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
他梦见了盛大华丽的生日宴会,梦见了毛毛虫破茧成蝶,梦见湿漉漉的模型车从池塘里一直开到他面前,梦见高山古堡、雪峰入云,有个人跟他讲述过,那是多么壮美的景色。
他渐渐明白过来,这是在做梦。
梦和现实是完全相反的。
于是阮成杰笑了,他舒展了肢体,把整个人都托付在了这一片心想事成的梦境里。
梦境之外的阮成锋,把呼吸渐渐平稳的哥哥调整了个姿势,仍然抱在怀里。
他垂着眼皮,在一片黑暗里反复描绘了无数遍这人的眉眼轮廓,其实哪里还需要用眼睛去看,过往二三十年,他在爱恨交织里把这人在心上鲜血淋漓地刻印了千百次。
***
生与死有时是一场拉锯,这一次赢的依旧是阮成锋。
一开始他强制性地给阮成杰注射葡萄糖,维持了基本的生命体征之后开始喂粥饭,阮成杰不吃,于是他堵住了嘴喂。这说起来很恶心,但是阮成锋不在乎,阮成杰一个想死的人更不需要脸面。但是无力拒绝的话,多多少少就被灌了一些进去。
而这样折腾了一遍之后,阮成杰的脸上身上,淋淋漓漓就脏得厉害。于是阮成锋又把他抱去浴缸里洗澡,阮成杰被剥光了赤裸坦诚地往水里一沉,另一个人也坐进去,把毫无反应的大号宝宝整个儿圈在怀里仔仔细细收拾。
当阮成杰赤裸的臀缝触到某个半勃起状态的东西时,他甚至是无动于衷地想:“哦。”
但是阮成锋竟然忍住了。
他的手从阮成杰的胸膛小腹滑过去,分开他大腿,把他抱坐在自己身上,拿着天然海绵擦过腰身股沟,用最正经的力道收拾最敏感的地方。阮成杰毫无反应地倚靠在他怀里,身后胸膛坚实稳固,将怀中人稳稳拥住。
洗完之后,他照旧搂着阮成杰入睡。阮成杰有时候睡得很好,有时候会忽然在半夜里醒来,但无论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阮成锋都会在他耳下印个吻,有时深有时浅,重的时候会极其用力抱紧他,轻的时候又像一缕鸿毛,小心翼翼。
无论是不是愿意,阮成杰这急剧消瘦的势头,愣是硬生生止住了。
有一天阮成锋抱他在花园里晒太阳,阮成杰忽然叹了口气,说。
“你何苦这么猫捉老鼠呢?你赢了,我玩不过你。”
阮成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好半天,半晌之后才慢吞吞说。
“我要这输赢干什么。”
他支起上半身,正面直视着阮成杰的眼睛。
“我要的一直都只是你。”
阮成杰闭上了眼睛,没去接这话茬。阮成锋也没再说什么,许久之后弯起两根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脸。
瘦下去的脸颊线条冷峻如刀,不复曾经斯文败类的圆滑。触上去却有温度,曾有十年,他远隔万里去一点一滴揣摩这个人,想要一层层揭开他的皮,剥出其下鲜活的肉来。然而每一点重新认知的真相都异乎寻常的残忍,他亲手把心目中的神扯下了王座。
***
阮崇义夫妇的远赴非洲,实质上是一场近乎负气的出走。
小儿子引发的悲剧之后,阮夫人一病不起,弥留时最放心不下的却是被宠坏的老二一家,她把半生积蓄留了大半给阮崇义,除了珠宝房子这些实物,甚至托付了一家信托基金来尽力护持这个从未长大的儿子。
然而败家精的威力在于,根本无法想象到下限在哪。
那时华瑞地产正借国家东风,处在火箭般上升的飞跃期,阮鸿升无暇他顾。连妻子的葬礼,他都是白天匆匆出席,傍晚就飞向了另一个城市。他只求老二一家能全须全尾地活着,不要再搞出什么人命案子之类的极端事件,却没想到这对货色能闹出差点葬送华瑞的幺蛾子。
阮崇义的狐朋狗友朋友圈子带他去见识了新玩法,入场代价是他名下的那部分华瑞股权。这一场对赌的诱饵相当大,是南非某国的国家基建项目,近乎于空中楼阁的华丽数据,让阮崇义相信他可以籍此一举扭转在父亲那里的无能印象。与他称兄道弟的好哥们拍着他肩膀给他灌迷汤:“华瑞太子爷!这活儿除了您还有谁能干啊!哥几个都仰仗着您赏饭呢!”
阮崇义志得意满地要去找阮鸿升签署授权,阮成杰“非常凑巧”地告诉他老爷子外出,一周以内都回不来。自封的华瑞太子爷相当无所谓地输密码开了阮鸿升书房的保险柜,一笔一划地模仿了签名,以华瑞总裁阮鸿升的印鉴和他自己名下的股权签署了那份巨额合约。
之后,一切就如脱缰野马般失控了。
那个号称百亿的博茨瓦纳基建项目是个空手套白狼的骗局。
阮成杰拿着那份以阮鸿升印鉴和签名背书的合约,惊讶不已地对他二叔说:“你怎么能随随便便瞎签合同?这家有名的骗子公司,老爷子前两个月才在董事会上当笑话说起过!……哦,那次你是不是没参加……”
其实阮二不是一两次没参加,他是几乎就没出席过。
然而质押出去的股权却不是笑话,那是要靠真金白银才能赎回来的。
阮崇义惊慌失措地找还不到二十岁的大侄子求援,要他帮自己设法拆借,阮成杰低头沉思了半天,建议他先试着动用老太太留下的遗产和自己那点家当去填补,其余部分他来想办法。
阮成杰所谓的办法,就是在Deadline到来的前夜,告诉阮崇义:“无能为力。”
这一次,阮家二少爷没有一个大哥来帮他拉着暴怒的父亲了。
阮鸿升以近七十的高龄,居然没有气得当场爆血管身亡,紧紧关起的书房门都没遮掩住他恐怖的咆哮,阮崇义在不住惨叫。阮成杰守在门外,听着里头藤条接触皮肉的凌厉闷响,不时有东西砰砰落地,他嘴角挂了丝淡然的弧度。
阮成锋和母亲一路狂奔而来时,看到的就是他那缕毫无温度的笑意。阮成锋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如冰如火,阮成杰却报以微微含笑的一点头。
往日行止优雅至极的沈家小姐此刻近乎疯狂,失态到极致地去撞门。阮成锋拉住了妈妈,退后两步蓄力,猛然一脚踹开了沉重的书房大门。阮鸿升惊怒交加回头,沈安芮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抱住了赤裸上身皮开肉绽的老公。老爷子手上的藤条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几秒之后一反手抽到了她的脸上。
阮鸿升吼:“一对畜生!”
阮鸿升终于对阮崇义丧失了所有的期望,甚至连“好好活着”这样的最低标准都作出了修正,他要他们离自己远点,去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生自灭!这个愚蠢的儿子能仅凭外人的一张嘴就相信非洲遍地是黄金,那么就滚去亲眼看看!
阮崇义梗着脖子红了眼睛跟父亲大吵,沈安芮却倔强地做出了最终决定,沈家小姐娇养一生从未吃过任何苦受过丁点气,阮鸿升抽在她脸上的那一下是无以伦比的耻辱,于是她直接宣告了拒绝对话,并且在极短的时间收拾了行装。尽管阮崇义名下的家底已经几乎清零,她买的还是头等舱的票,毕竟,大小姐曾经是拥有私人飞机的人。
不过到了非洲他们就后悔了,即使是已有思想准备,在踏出飞机舷梯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沙土还是把这绮罗堆里养大的一家四口直直地撞了个跟头。只是有苦说不出,这两口子百无一用,却有着近乎天真的傲骨:不打算死,也不愿意屈辱地回去认错,那就乐呵呵活下去。
即使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被抢劫、被偷窃、被骗、被当地人用弓箭或者石头或者枪指着脑袋,他们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期间阮崇义真的去找了当初那笔合约的所在地,确实有这么个事,但是规模大大缩小。本着蚊子也是肉的念想,阮崇义试图跟对方沟通想要分一杯羹,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那扇门冲着他鼻尖撞过来,粗野的笑声隔着门像是重重打在了他脸上。
“几十岁的人了,玩不过自家侄子,就这么个智商还想来谈合作,还当自个儿是个爷呢,没了老子你算个屁啊哈哈哈哈……”
阮崇义再傻,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
“恰好”等额于他名下股权价值的标的,赶在阮鸿升外出期间“必须”签合约的时间节点,说着“我来想办法”却拖延到拆借时机最后一刻的大侄子,以及在他几乎被阮鸿升打死那一刻,阮成杰主动请缨,说:“我去谈判,无论如何也要把股权赎回来,我也有责任,实在不行,这笔损失从我爸爸留给我的那部分里弥补。”
有这么懂事贴心又担得起责任的大孙子,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冷得锥心彻骨……
阮崇义几乎是打了个寒颤地认了怂,百口莫辩,面对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对手,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认的是怂,心高气傲的老婆赌的却是狠。那部分股权最终被阮成杰以一个极小的代价赎了回来,理所当然被阮鸿升奖励给了大孙子。沈安芮得知此事以后一直在冷笑,金融世家出身的她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那点小伎俩想要唬她却还是不够看的。她冷笑:“我等着看老头子和这孙子怎么死。”
一直到十六岁的阮云庭生病,整个哈博罗内找不到一个有经验的真正医生。沈安芮这才终于慌了手脚,肯低头向国内求援。然而国际长途始终转不到阮鸿升的案头,甚至连阮成杰都“太忙”。等到沈安芮终于在娘家那里找到援手,小姑娘的腿已经被一盒过期的药耽误了。
沈家对于这个天真过头的大龄儿童姑爷一直都是不满意的,在这一家子非洲大冒险期间始终冷眼旁观,衡量着自家闺女吃不下这苦,恐怕坚持不了几天就要拖儿带女地来哭诉。却没料到能把外孙女儿的腿给耽误了,沈家老太太又心疼又生气,舍不得骂女儿,更舍不得一对孩子,只好把气都撒在傻姑爷身上。勒令女儿带着孩子回来,娘家少不了这娘儿仨的一席之地,至于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姑爷,爱死哪死哪去。
结果大小姐一点余地都没有的拒绝了。
“这是我自己选的人啊,就算毛病多,傻,缺心眼,那又怎么样呢?谁让我就是喜欢这么个货。在哪儿过日子不是过,要我抛下他,除非是我死了。”
***
阮成锋收回手,指节所触的那点柔软和温度很真实,他牵了下嘴角勾起个淡然的笑。
数日之后的一大早,阮成杰的身份证件送了过来,他当着阮成杰的面签收了那份大文件袋,并且没有无视对方的阴郁眼神,坦然拆开,把一列身份证件和深绿色护照在餐桌上摊成了个半圆。
阮成杰冷冷地看着他,他回以微笑对视,这在阮成杰看来完全是种有恃无恐的挑衅,他带点厌恶的开了口。
“做什么?要送我回国吗?”
阮成锋如其所料地摇了下头,笑道。
“现在,这里才是你的国。”
“哦。”阮成杰收回视线,无动于衷地继续吃早餐。
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开始,他一心求死的念头逐渐淡了,阮成锋强制着把他从急剧坠落的势头里拽了回来。他原本就长于隐忍卓绝,既然要活着,那就不必徒劳自虐。阮成锋不让他死,那么就不妨走着瞧。
总之,阮成杰当下走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一无所有,也一无所谓。
每一天晚上,阮成锋都是睡在他身边的。不过什么都没发生,有时阮成杰睡到自然醒,借着一缕朦胧晨光睁眼,看到枕畔那张安然睡颜,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便翻个身,陷入更沉的黑暗里去。
但是身畔这人极警醒,每每他有动作,不过片刻之后,便会有个手臂圈上他腰,然后有一整个暖热胸膛贴上他的背。阮成锋会在迷糊中亲吻他的脖子,蜻蜓点水似的不带任何情欲,末了把脸埋在他后颈处又睡去。
阮成杰的睡眠却被就此打断,闭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眠。他在耳畔均匀的呼吸里时常惘然思索,到底哪一刻才是梦境。
他知道阮成锋对自己仍然存着强烈欲念,男人的生理反应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更何况他们此前的身体契合度相当好。若干次早晨,欲望本能凌驾在薄弱意志之上时,阮成锋的呼吸就在他耳边从平缓变得沉重,腿根处触觉很鲜明,他揣度着阮成锋的忍耐边界在哪里,但一次次都没能探到底。
这人情愿硬着去洗澡,在洗手间花一点时间自己解决。阮成杰翻了个身,躺在柔软蓬松的被间,望着天花板思索。
洗手间的门一响,阮成锋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垂了一缕在额前,赤裸的上半身滚下了一串水珠子,顺着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滑进了隐约可见的人鱼线末端。他在腰里系了条浴巾,赤着脚边走边擦头发,漫不经心地在朝窗外看。
朝阳初上,阮成锋的脸看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雕琢感。这就是个很平常的早晨。
阮成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直至阮成锋终于察觉了这道视线,扭头过来回了个带点疑惑的挑眉。
阮成杰勾了下唇角,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你很久没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