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带小早和球球回了老家,大年初一,对于离世的亲人,该有一个悼念仪式。于是从北到南,隔着无数山水,陆衡看着飞机窗外缥缈的云层,手机屏幕停留在陈自原的新年祝福中。但还是有一瞬间,陆衡把自己脱离在现实之外,他以旁观者的角度淡漠地凝视着一切。
陆衡其实不太想回来,但又不能不回来。
墓碑前的杂草没有人打理,长得很乱,也很脏。孩子不能总在这儿待着,所以基本是陆衡在处理。他祭拜完姐姐,只隔着一个园区,那里躺着他的父母,陆衡没敢过去看一眼。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只下雨,寒凉入骨。
陆衡总想起那场车祸,剧烈的撞击,悲痛的哭喊声混在硝烟弥漫的火光里。他失去了父母,还有姐姐的怨恨,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头几年,陆衡在悔恨中痛不欲生,经常跑到父母的坟前忏悔,然而从墓园回来后的每个晚上他都做噩梦。梦见爸爸五官不全的脸和妈妈被开膛破肚的身体,他们从喉管发出含混的低吼,陆衡听懂了——
滚。
陆衡惊醒过来,颤抖和干呕不止,因惊恐引起的躯体化障碍折磨他至今,他没敢再踏入父母的墓园半步。
从前的至亲,如今站在生命镜像的对立,忏悔没有用!
快十年了,陆衡想,前尘往事不会烟消云散,他也把自己困在了坟墓里。
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陆衡拿上酒,走向父母的墓碑。
那一天他在墓园待到深夜,回到酒店后立刻睡觉。
但现实让陆衡难过了,他并没有摆脱噩梦的侵袭。当许久不见的父母再度出现,陆衡只惊喜了一会儿。
这么多年,陆衡再也想不起父母对他微笑时的亲切面孔,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血肉模糊的躯体和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
牢牢盯着他。
“啊!”陆衡大叫一声,骤然睁开眼睛。
周围一片漆黑,非常安静。
陆衡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会随时都会冲出胸腔,他太恐惧了,裹挟而来的窒息感迫使他挣扎,这是身体本能。与此同时,似乎有种看不见的能力控制着陆衡的双手,他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陆衡眼角泛出泪水。
“是我的错……”陆衡混混沌沌地低喃,“爸爸……妈妈,我不会、不会再犯错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束缚着身体的力量好像松了一些。
陆衡的手能动了,身体却依旧沉重。他求生欲虽然一般,但今天好像天神显灵似的,不知从哪儿透进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打碎了无边痛苦的黑暗。
-小穗。
原哥!
陆衡的眼泪终于满溢出来,在脸颊滑出一道晶亮的水迹。他惊慌失措地从床底下捡起手机,身体已经被汗水浸透,可是颤抖的手指却点不准列表置顶人。
-原哥,救我。
陆衡的灵魂在呐喊,意志却在枯萎,他其实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最终发送成功的只是一段空白语音。
“舅舅。”小早闻声而来,站在陆衡房间的门外,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陆衡抬起眼睛,迷茫地跟小早对视。
“你怎么了?”小早问。
陆衡:“……”
对啊,我怎么了?
于是陆衡的神台逐渐清明,他漂浮不定的身体也慢慢回到原位,脖子上隐约可见的掐痕让一切狼狈无所遁形。
“我没事,”陆衡疲惫地说:“吵醒你了吗?球球呢?”
“他还在睡,”小早欲言又止,“我……”
陆衡的嗓子很疼,说话困难,于是看向小早,歪了歪脑袋。
小早鼓起勇气,开口说:“我梦到妈妈了。”
陆衡怔忪。
小早和球球同父异母,所以她口中的妈妈指的是谁陆衡没问,但每逢佳节倍思亲,总归伤感。
陆衡坐在床上,他没有力气,屈起双腿抱住了,埋下头,声音很闷,“我也梦见妈妈了。”
“她跟你聊天了吗?”
陆衡说没有。
“哦。”小早不知道陆衡怎么了,但是他看上去很难过。
小早想安慰陆衡,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于是认真想了想,问:“那你们聊了什么?”
陆衡长久沉默下去。
小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对不起舅舅。”
这个时间点,不适合谈心,陆衡也没精力。
“跟你没关系,”陆衡说:“是我的问题,你去睡觉吧。”
小早乖顺地点头离开,她没走多远,又心不安稳,停下脚步回头看陆衡。
陆衡的房间很黑,只有他脚边的手机闪了一下光亮。小早看见陆衡缓缓移动眼睛,茫然若失地盯着亮起又暗淡下去的屏幕。
这是一条陈自原在收到空白语音消息后回复的内容。
-你在哪儿?
-我找不到你。
陆衡没有回复。
他彷徨又绝望地挑了挑嘴角,自嘲一笑,喃喃自语,“我不会再犯错了。”
第二天一早,陆衡收拾好行李,点了杯咖啡等俩孩子睡醒出来。他还是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抿了两口就放一边去了。
球球睡眼惺忪,看见行李箱,问陆衡:“舅舅,我们去哪儿?”
“去旅行,”笑了笑,说:“你是不想看海吗?舅舅带你去海边。”
球球很高兴。
小早和陆衡对视一眼,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陆衡想了想,说:“过完年吧。”
南.欲.加.之.言.方的温度比北方热一些,陆衡跋山涉水钻进一座远离尘嚣的海岛避世。海天一色的风景让空气都清新起来,就是信号一般,打个电话都滋滋啦啦的。
过年期间,除了那天晚上,陆衡就没再跟陈自原联系过了。不是故意冷着谁,陆衡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已。
一段情感的波动来得太猛烈,不算好事,保持距离才能看清内心想法。
对谁都好。
陆衡在海岛里躲舒服了,忘了回家的时间,还是小早提醒他的,补习班要开课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于是陆衡的思维也慢慢回归现实,他有点儿忐忑,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期待见到陈自原吗?
其实不好说。陆衡自我分析了一下,他们交集不深,并且都断联七天了,正常人会默认社交关系到此结束,没有特殊理由应该也不会重新交流起来。
“舅舅?”小早又叫了一声。
陆衡这几天很奇怪,总走神,不知道想谁呢?小早忍不住琢磨。
陆衡本来打算初七走,没机票了,又被迫在海岛多住两天,初九才离开。刚到有信号的地方陆衡就接到了乔微微的电话。
乔微微在那边劈头盖脸一顿暴粗,“你去哪儿了!他爸的我差点儿报警!你太离谱了陆衡!”
陆衡刚出事的头几年,因为精神状态不好,失踪过,被找到的时候在一栋房子的楼顶,差点儿跳下去。这事儿把乔微微整出了心理阴影,一联系不上陆衡就会往坏的方面联想。
陆衡自知理亏,“旅游,跟你说过了。”
“你钻地里旅游去了?打个电话说一声这么难吗?”乔微微气不打一处来,怒吼一声:“啊!”
陆衡道歉,“对不起。”
乔微微觉得不对,问:“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
乔微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蹦出一句:“陈自原来堵我好几回了。”
陆衡的心脏骤然漏跳一拍。
“你俩怎么了?”乔微微问。
“没怎么。”
乔微微叹气,她太了解陆衡了,逼问不出什么的,“你现在在哪儿?”
“机场,”陆衡抱着球球,手上不太方便,“快登机了。”
“什么时候到啊,我去接你。”乔微微话音一转,特愉快,说:“我过年把男朋友领回家了,我妈给了我一笔巨款当零花钱——我买车了,嘿嘿。”
陆衡也跟着笑,“到家得半夜了。”
“没事儿,我也来接!”
“行,我把航班发你,”陆衡说:“十一点左右到。”
“好的呢。”
乔微微身边还有个谢之言在,胖子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十足地跟乔微微对视一眼,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乔微微哼唧一声,“爱听不听,我管得着你吗。”
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之岩甚至没等乔微微走远,立刻通风报信。
-人回来了!
陆衡下飞机后又等着拿行李,前后费了一个多小时,等走到出口已经过午夜了,外面有点下雪。他们从南边回来,温差大,陆衡忘了给自己加件衣服,露着脖子,冷不丁被冻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连乔微微这种常年露腿的美女都把自己裹严实了,她揶揄陆衡,“你可真伟大,今天零下,穿这么潇洒给谁看呢?”
“还能有谁,这儿不就你一个吗?”
一个春节不见,陆衡的头发长了不少,掩在眼尾处,脸色也不错,简直人面桃花。
“给我看啊?”乔微微乐不可支,“那你可真是太好看了,不愧是我青春期表白过的人。”
陆衡无语,“这话别让你男朋友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他要是吃醋了,就是我和他之间的情趣,”乔微微摸着方向盘往外开,她没开过几次车,很紧张,一紧张,话就多了,“你不懂。”
陆衡确实不懂,他坐在副驾驶,比乔微微还紧张,又不能把情绪外露出来,容易打击新手司机的积极性。于是压着呼吸,到最后有点儿晕。
机场路太漫长了,陆衡憋着憋着就开始喘了,呼吸声又重又急促。
乔微微怕陆衡中途犯病,硬着头皮狂踩油门,“阿衡,你、你别急啊,马上就到了。”
后座的小早和球球坐不稳,差点被甩飞了。衡透过后视镜扫一眼,硬生生咽下恐惧的焦虑,挤出话来,“注意安全。”
乔微微欲哭无泪,恨不得闯红灯,后半段路她不敢说话了,提心吊胆地终于快熬到目的地。
“我这趟下来我肯定涨车技了”
陆衡捧了一句,“恭喜。”
然而刚涨出来的车技因为逼仄的小路又被扼杀。
“这儿破地方怎么这么难开!”乔微微好像也有点儿路怒症,摁了下喇叭,“前面那车谁停的!堵路中间了不知道啊!有没有素质!”
陆衡:“……”
直射的近光灯照出前方一道人影,挺拔却柔和,站在风雪中悬悬而望,好像平静地等待着谁的归巢。当光出现,他似乎心有所感,转身回看。
陆衡直视他,骤然眼眶滚烫。
乔微微骂完,看清楚那人的脸,也震惊了,“陈、陈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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