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岩那漏风的嘴被自己堵上了,他狂摇头,说我不知道啊你别问。
陆衡知道无用,真就不问了,说行:“你进去看看他吗?等营养液输完他就得睡了,调整作息。”
谢之岩一肚子话憋好久,说到现在这种程度刚好,话太密显得刻意。他后背冷汗直冒,看一眼陆衡,立刻跑了:“行,我去看他。”
“嗯。”陆衡让开一点儿路。
乔微微也跟上,被陆衡叫住了:“微微,你等一下。”
乔微微偏头看他,表情十分复杂。
陆衡全当没看见:“我想下去买点儿水果,一起吧,请你喝咖啡。”
乔微微搓手说哦。
谢之岩坐在陈自原的病床旁,球球挨着他俩不肯走。胖子端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捏捏球球肚子的肉:“宝宝去看会儿电视呀,我跟你舅妈有话说。”
陈自原:“……”
球球眨巴眨巴眼,看向陈自原。
陈自原摸摸他的头发:“去吧,看会儿。”
“舅舅会不会说我?”
陈自原笑笑:“不会的,他就说我,不说你。看好电视趴窗户那儿看外面十分钟,知道吗?”
“好哒!”球球高高兴兴蹦下了床。
谢之岩挑了个苹果削皮,听着他俩的对话乐,调侃:“你这生活状态不错,无痛当爹。”
陈自原翻个白眼,“你要当爹,痛的也是你老婆。”
“那我肯定对她好!要星星不给月亮!”
陈自原笑了笑。
谢之岩给苹果切块,递到陈自原嘴边,又装模作样嗷一声,“哦对!你现在吃不了这些啊!”
陈自原忍无可忍,骂他:“滚蛋!”
“得,”谢之岩笑,苹果块塞自己嘴里,啃得嘎嘣脆:“有力气骂我,看来心情还行。”
陈自原默了默,“你刚在外面跟他说了什么?”
“不是那事儿,你放心。”谢之岩说:“你俩有嘴没嘴我不知道,反正我有,有些事儿不说我憋得难受。”
陈自原点头,闷声说了句嗯。
谢之岩嘎吱嘎吱,跟个耗子似的在陈自原面前啃完苹果,果核往垃圾桶一扔,擦干净手,端坐起来,先往门口看一下,再看球球,表情逐渐严肃:“老陈,关于游越,我跟你长话短说。”
陈自原目光骤寒:“说吧。”
“我们查了,游越你别看他人模狗样浑身名牌,身上其实没多少钱,现在一个月工资一万,租的高档公寓,每天还得约炮,那些钱根本不够他花,所以没存款。”谢之岩话音一顿,说:“但是他想创业,好像要开个什么公司吧,我也没具体问。他给了老陶一版策划书,规模、设施、资源都是顶级的,还想开在中心商业区,牛逼吹得挺大。”
陈自原眼眸微垂,摩挲指尖,他好像没怎么听,很久后才给谢之岩反应:“嗯,然后呢?”
“游越知道你特有钱,还他妈想跟你比。”谢之岩眉头一拧,压着声儿,往陈自原那儿靠了靠,说:“他没钱没人脉,要创业,得扒着老陶。老陶本来不想搭理他。不过这事儿发展到现在,老陶也没明着拒绝了,就吊着他——自原,我们看你的意思。”
陈自原还是沉默。
谢之岩等了一会儿,摸不准他的意思了:“自原?”
“跟陶坊说,游越想要人脉,给他介绍几个,点到即止就行,别让他怀疑。”
谢之岩挑眉:“那钱呢?他可没钱,有人脉也创不起来。”
陈自原的眼尾幽幽往上一撩,冷笑:“没钱可以融资。”
谢之岩:“……”
“我这儿几个朋友,金融方面专家,一起介绍过去吧。”
谢之岩心惊:“你想做什么?”
陈自原讲这么几句话好像又累了,眼皮往下一耷拉:“没什么。”
“行,这事儿我跟老陶先说一嘴,具体怎么进行还得你俩谈。”谢之岩起身:“你自己小心点儿。”
陈自原看他:“走了?”
“啊,走啦。挺晚了,我跟我老婆回家。怎么了,你舍不得我啊?”
陈自原胃又疼,他没闲工夫跟谢之岩贫嘴,问他:“你老婆呢?”
谢之岩:“……”
陈自原脱力似的仰头,发出一声叹息:“……我老婆呢?”
谢之岩磕磕巴巴:“他俩好像跑了。”
乔微微说想吃橘子,陆衡给她买了点儿,剥了一个,递过去:“吃吧。”
乔微微不是真想吃,她眼睛红的,看上去哭了很久。
“不吃啊?”陆衡说。
乔微微接了,掰了五六瓣直接塞嘴里,牙齿冻得打哆嗦。
他俩坐在住院部后面花坛的石凳子上,四周无遮挡,风比人说话声儿大。
陆衡的声音就混在里面,又细又碎:“你们有事儿瞒着我。”
乔微微语塞:“阿衡……”
陆衡的语调始终和缓:“他不告诉我,你也不跟我说。”
乔微微猛地抬头,面色涨红,直勾勾盯向陆衡。
陆衡也看向她,歪了歪脑袋。
乔微微身体往前倾,勾着陆衡的脖子,抱住他:“我都告诉你,你别难过。”
陆衡轻蹙一笑,抬手拍拍乔微微的后脑勺,说好,“不难过。”
于是乔微微把所有一切都跟陆衡说了。
十几年的光阴,人为因素干扰下的阴差阳错,陈自原苦苦挣扎,陆衡家破人亡。
诙谐的现实中充斥着黑色幽默,他们站在故事中,谁比谁更凄惨。
乔微微把事情说得很散,包括昨晚在酒吧,陈自原如何失控暴怒,他差点儿杀了游越。
陆衡忽地喘不上气,他腿被冻僵了,腰部以上身躯晃晃悠悠地往后倒下去。
乔微微托住他,哭着说:“阿衡。”
陆衡这段时间心绪起伏太大,不论好还是坏,他尽力承受,因为到最后他会发现,发生过的事儿总有它的意义。
可事到如今算什么?
人类始终抵抗不过命运的洪流,一旦跳进去,被裹挟着翻涌,或不知死活,或挣扎上岸,再回头看,你所经历的一切可能像天大的笑话。
可是天空下着刀子雨,命运静悄悄地看着它掌控下的生灵,又巧妙安排一场奇遇,称之为缘分。这种缘分让人深处其中,欲罢不能。
陆衡胸口疼得要命,他弓起腰,紧紧捂住——心跳好快。
乔微微吓坏了:“阿衡你怎么了?”
陆衡经历过生死,往后遇到的事儿对他来说都不算太坏,他尽量调节自己,“没事儿,有点晕。”
乔微微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却不知还能说点儿什么。
沉默很久,风也停了。
乔微微冷,她觉得陆衡也冻僵了。
然后陆衡突然笑了一声,很轻,像初春时节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芽,嫩绿蓬勃。
“游越是不是以为,这事儿该成为横在我和陈自原之间的悬崖,谁往前迈一步就得掉下去,我俩永远不可能好好过日子了?”
乔微微:“……”
那坏东西打的大概是这个主意。
陆衡摊开掌心,眨眨眼,呢喃自语:“生离死别不会在我身上同时发生。”
乔微微惊喜地睁大眼睛,她也笑了:“你不钻牛角尖啦?!”
“早不钻了。”陆衡说:“我现在特别好,没必要再折腾一些无谓的事儿。”
乔微微纠结片刻,问:“那你遗憾吗?”
陆衡摇头,而后又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微微,要往前看。”
乔微微在陆衡低头的刹那看见他后颈的牙印,好凶才能咬出来,“哦,往前看,那你遮遮脖子。”
陆衡抬手摸摸,轻轻笑了笑。
“太冷了。”他说。
乔微微点点头,说冷。
“我想钻他怀里去,”陆衡丝毫不这样:“想他了。”
乔微微拢了拢头发:“他就在楼上。”
陆衡说嗯,他看似自言自语:“我无数次因为过往遭遇要推开他,我后退一百步,回头看,他永远都在一步之外的距离等我,直到我再也离不开他。”
一段感情隔着时光和生死,他们所能领悟出来的意义是非凡且厚重的。
乔微微好感动,偶像剧都演不出这种感觉,她又抱了陆衡一下:“阿衡,你要幸福。”
“嗯,你也是。”陆衡说:“微微,这事儿过去了,你也要忘记。”
陆衡知道乔微微一直愧疚。她愧疚自己带陆衡进入网络游戏,好像开辟出了新天地,但天地里面全是刀山火海。所以乔微微经常想,那天我如果不怂恿陆衡进网吧,打开这款游戏,他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然而没有如果,彼此能真心交到现在的朋友,谁也没有错。
所以陆衡也试着让乔微微放下过往的心结。
大家都好。
乔微微被谢之岩接走了。
谢之岩跟陆衡说陈自原在找他。
“你再不回去,老陈这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得爬着出来找你,别待会儿又吐血了。”
陆衡笑笑,说知道了,这就回。
“你们路上小心。”
谢之岩跟他挥手:“欸,再见。”
“再见。”
他们告别后,陆衡没有马上回病房。他漫无目的,悠悠晃荡一圈,买了晚饭和零食,真快被冻出幻觉了,才回去。
离陈自原越近,陆衡无端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愁肠,千回百转。
他伫立在病房外,不敢进去了。
陆衡怕看见陈自原,怕看见他眉间的苦恼,怕自己藏不住陈旧的秘密。
球球和陈自原说话,问舅舅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陈自原这会儿抱不了球球了,就捏他脸:“你想他了?”
“想了,”球球嘻嘻笑:“想吃饭啦。”
陈自原目光深远,凝视陆衡离开的方向:“我也好想他。”
陆衡的眼泪挂满脸颊,但他其实没那么想哭。
陈自原又说:“我和你一起去找找他好不好?”
球球歪歪头:“不行哒,舅舅说你不能乱动,要听舅舅的话。”
“把他找回来,我再听话,好不好?”
“哦……那好吧!”球球马上被说服了。
陆衡哭完了又笑,抬起食指擦掉眼泪。他深吸一口气,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动,”陆衡进去就数落:“这么大人了,心智上哪儿去了?小心球球有样学样,生病都不消停。”
“……”陈自原一只手挂在床边正摸找鞋子,看样子真想下来。他听见陆衡的声音,巨大惊喜一跃而来,全在眼睛里。
“小穗。”
陆衡说嗯。
陈自原仔仔细细看他,似乎没有异样,他提心吊胆,又万分惝恍。
他憋出一句:“我消停。”
陆衡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他。
陈自原招招手:“来。”
陆衡走过去。
陈自原不大高兴:“再近点儿,我跟你说悄悄话。”
陆衡弯腰,耳朵贴近陈自原的唇:“说吧。”
这耳朵轮廓可爱,微凉又透着粉,像小猫。
陈自原抿唇,又舔,突然脸红耳热起来。
“我饿了。”他在陆衡耳垂上轻轻一啄。
陆衡笑了笑:“你现在不能吃饭,我给你喂点儿水。”
陈自原追问:“你能吻我吗?”
“不行,”陆衡拒绝他:“球球看着我。”
陈自原双眸一敛,又失落回去了。
陆衡捏捏他下颚,吊胃口的劲儿端得特足。
“晚上吻你,”他说:“原哥,你如果有力气,要对我做什么都行。”
彼此相视一笑,或者心照不宣,或者淡然处之,都是他们的默契。
陆衡没有起身,就着姿势,身躯往下压了压,半靠着陈自原,下巴抵在他肩上。
他也吻陈自原的耳朵,呼吸之间,轰然炸了一颗浓情蜜意的心。
“原哥,我爱你。”
陈自原愣了愣,竟有一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感激,他单手搂抱陆衡:“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