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原车的钥匙在陆衡手里,捏了一晚上,没焐热。
陆衡精神很差,他屈腿蜷缩,背靠卧室门板坐了一晚上。老破小外面的电线杆交错搭立,几只麻雀飞来叽喳作响。天微亮,日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射在陆衡右眼上。
他睁开眼睛,一眨不眨。
三伏天,陆衡倒觉得冷,好像血都流干了,人也恍惚——
他从没想过还能再碰见游越。
陆衡后腰被他自己用美工刀割破后留疤的皮肤突然刺痛,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段过去。
手机五个未接来电,三个陈自原,两个潘乐。
潘乐一般没事儿不找陆衡,今天周一。
陆衡扶着门板艰难起身,腿麻了,又疼,抽抽筋,差点儿跌回去。
混乱且不知所谓。
自从认识陈自原,陆衡很久没出现这种状态过了,他叹气,无言以对。
人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喝水。
陆衡觉得自己嗓子眼戳了把刀,稍微呼吸都疼,嘴唇起皮了,嘴里都是泡。
他得找水喝,缓一缓,然后给谁回电话。
乔微微在陆衡家里,以打坐的姿势窝在沙发角落,脑袋一垂一垂,她好像睡着了,但魂得吊着。所以陆衡一出来乔微微就醒了,不管动静多小。
“对不起啊吵醒你了。”陆衡说。
“我天!”乔微微抹一把脸,顾不上蓬头垢面的形象,“你嗓子怎么了?”
陆衡说上火。
乔微微赶紧给他倒水,“你先别说话,把水喝了。”
但其实陆衡喝水也恶心,嗓子眼有东西往上顶,把他给呛了。
这是焦虑导致的躯体化症状。
陆衡捂着嘴咳,愣是没发出声儿。
乔微微往次卧看一眼,欲言又止——
陆衡昨晚那样子回家,球球不知道东西南北,倒是把小早吓懵。乔微微嘴皮子磨了一层皮才把她劝回去睡觉。估计也睡不着,没准这会儿趴门上听呢。
乔微微以前怕刺激陆衡,不提游越,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得说。
“老谢跟我说了一晚上,挺诚恳的,”乔微微刻意把声音压低,说:“他们几个跟游越一个地方出来的,但交集不深,都看不惯他。阿衡,陈自原真不知道这事儿。”
陆衡点点头,魂不守舍地嗯了声,音都是散的。
乔微微拿不准他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想劝你,”乔微微蹙眉,语重心长道:“但你的生活不能总被旧人困住了止步不前。”
陆衡在安静状态,恍惚久了,好像连呼吸都没了。
“阿衡。”
“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配不上他。”陆衡说。
乔微微急了,“狗屁!乌龟和王八都能配,你凭什么配不上他?”
陆衡好像被乔微微的话逗乐了,不自觉笑了笑。
笑完了他又哀,右手抬起捂眼睛,掌心伤疤压着眼皮,挺突兀的。
“微微,我被扒光了站他面前……太难堪了。”
“我可以让他知道我的过去,我跟谁在一块儿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慢慢说,他都能知道。”陆衡颓丧,“但是现在全乱套了。我不敢看他,他会怎么想我?”
乔微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游越挖了个坑把陆衡埋里面,他一直没爬出来,也不敢让陈自原拉出来。
谁都可以,但偏偏是游越,陆衡觉得羞耻。
“你让我想想吧。”他说。
乔微微点头。
陆衡把车钥匙交给乔微微,说:“帮我还给他。”
“有话让我带吗?”
陆衡想了想,说:“让他保重。”
乔微微欲哭无泪,“这话我不给你说,你弄得像生离死别。”
陆衡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陈自原不是冒进的人,在陆衡给出提示或者反应前,有些事儿他不能做。
但他也有自己的时间限度,定好了,哪怕陆衡还是闷声不吭,他也跑不了。
陈自原和陆衡跟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较上了劲儿。
陆衡两天没上班,也没出门,就在家了,干什么事儿老走神,憔悴了。
小早看在眼里不敢问,也不让球球问,比如陈叔叔为什么不来了?
陆衡起锅烧油,炒菜,菜熟了,没香味飘出来,他鼻子堵了。球球搬个小板凳趴灶台上,“舅舅,你是不是没洗菜。”
陆衡:“……”
球球又指指水槽那儿,“肉没放。”
陆衡说:“没事儿,肉另炒,拌进去吧。”
挺新鲜的吃法。
球球摸摸肚子,“今天早上的面没放盐。”
陆衡关了火,没招了,“我让何阿姨来。”
球球拍掌:“好的!”
又问:“陈叔叔来吗?”
陆衡一怔,鼻子立马泛酸,“他不来。”
球球挺失望,说哦。
其实陆衡也失落,他烦躁,转身回卧室。
两天了,陈自原不打电话,没有信息,但每天早上八点,花店老板准时送花到家,除了玫瑰什么都有了。
今天早上来的是月季。
有一张卡,上面写了一句话——
当城市遍地玫瑰,诗人用月季歌颂爱情。
这句子手写,字体飘逸。
陆衡盯着看很久,似乎明白什么了。
花店老板离开前,笑着对陆衡说:“祝你生活愉快。”
“你也是,”陆衡说:“生活愉快。”
陆衡画陈自原,五官笔锋很流畅。太熟悉了,尤其双唇,陆衡体验过,下笔的感觉更好。他以前画黑白素描,简单几笔,有种纸片人的虚幻感,现在上色了,所以特别真实。
陆衡拉上窗帘,不开大灯,一盏幽黄的台灯点起,把书桌物件杂而不乱地堆放好。他无所事事,又画陈自原。
这张画里陈自原没穿衣服,也没有裤子。
人体画很常见,画者不会觉得羞涩,在他们眼里,裸体模特跟苹果没有区别。但在陆衡这儿不一样,模特是陈自原,所以他只敢关起门来画,并且靠想,脸红心跳。
那事儿发生到现在,陆衡只能以此行为排忧解难。
挺变态的其实。
重要隐私部位陆衡画不出来,手抖。
他颓丧地扔了笔,额头顶着桌面叹声。
然后敲门声响起。
球球在客厅:“舅舅,有人敲门!”
陆衡吓一跳,他先开始雀跃,随后慌张焦虑,他以为陈自原来了。
但来人敲门的力度跟陈自原不一样,挺粗鲁的,球球发现不对劲了,没敢上前开,说不是陈叔叔。
“我,潘乐!”潘乐扯嗓门喊:“阿衡!给我开个门啊,晒!”
陆衡的思绪跌宕起伏。
潘乐进屋后打量陆衡,“你这什么造型,头发不要可以剃了。”
陆衡给潘乐倒水,没接茬,问你怎么来了?
“怕你死了,”潘乐仰头灌空水,“班班不上,假假不请,扣你工资!”
陆衡身上透出淡淡死气,说扣吧。
潘乐拿他没招了,“你到底怎么了?失恋了?”
陆衡:“……”
“嗯。”他闷出一声。
潘乐挺闷,他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
潘乐觉得自己正经,于是说:“你遇到什么事儿了要讲出来,别憋着。跟我说,我能替你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陆衡淡淡地说:“我之前谈的那人回来了。”
潘乐:“……”
大事儿,解决不了。
他至今没消化陆衡的性取向,同时也好奇,“怎么着?回来搅你和你现任的局了?这走向狗血啊。”
还真被他猜对了。
陆衡无言以对。
潘乐不懂同性恋,但他懂人。
人藏在胸腔里面的那颗心,不管脏的还是干净的,本质其实差不多。
他说:“能搅散的都不是正缘。”
乍一听,挺玄学。
陆衡听罢,无声一笑。
“行,”潘乐摆手,特别洒脱,“咱不说世俗,聊点别的?”
“别的什么?”
“更俗的,工作啊!”潘乐拍大腿,激昂:“马内!”
陆衡眨眨眼,想起事儿来了。
“苏市那项目你还去吗?”潘乐在陆衡这儿没老板架子,挺随和,“你要没状态我找别人。”
苏市在南方,离西京市挺远的。潘乐在那儿接了个工程项目,现在项目做一半出了点问题,需要设计这边配合解决。这个项目潘乐很重视,如果顺利结束,甲方后续项目也直接给他做了。
潘乐信任陆衡的业务能力,当时直接让他做项目负责人签的合同,这回有问题也得陆衡出面解决最合适。
一个月前就定下的工作,陆衡没跟陈自原说,想着后面说也来得及,没想到搞成这样。
潘乐见陆衡不说话,挑眉言:“那我找别人去,不算大事儿,天塌下来我顶着。”
陆衡挺感动,“没说不去。”
“啊?”
陆衡一直垂眸,盯自己手看,他手掌翻过来又翻走,说:“我想在那儿多待几天,月底前回来。”
潘乐算时间,大概半个月。但那些工作顶天了一个星期能搞定。
“小早和球球怎么办?”
“我都带上,正好小早放假了,”陆衡说:“她学习压力大,不能老闷在这儿。”
潘乐笑,“行,你们都去散心。”
陆衡心情好像好点了,能开玩笑了,“跟工作有瓜葛的出行不叫散心。”
“操,”潘乐嘴里骂着,心倒是放下了,“出差补贴三倍,今天晚上就给你批!回来补OA。”
陆衡松松眉,笑了一下,“谢谢潘总。”
潘乐离开前又想起个事儿,跟陆衡说:“现在暑假旺季,苏市旅游城市,酒店应该不好定。你带孩子出去不方便,买好机票跟我说一声,我给章叙打电话,让他给你安排。”
陆衡点头,说好。
旺季机票也不好买,陆衡挑来选去,只有第二天半夜还有几张票,赶紧抢了。
所有一切都匆忙,他莫名其妙就坐在候机厅了,脑子没反应过来,魂还飘着。
陆衡手捏当代通信工具,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等他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拨出去了,备注显示原哥。
嘟嘟——
陈自原没接。陆衡有点儿慌,同时也期待,这两种情绪的占比不明确。
响到第五声时,陆衡觉得自己该挂了。
陈自原可能真产生了芥蒂,那他送花又是什么意思?
陆衡艰难缓出一口气,在机械提示声响起前,他准备挂断了。
“喂,”陈自原接了,“小穗?”
陆衡心口炸了一下,小火苗忽闪忽灭。
他嗓子还疼,嘴里全是泡,说话不好听,“原、原哥。”
陈自原嗯一声,问他最近好?
陆衡没想说,其实挺不好的。
“我上夜班,”陈自原叹气,“刚从病房回来。”
“嗯……”
陈自原那儿顿了一下,敏锐感觉异样,问:“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原哥,我要去趟苏市,”陆衡声音小得自己也听不清了,他还纠结陈自原误会,解释了,“工作……出差。”
陈自原没多问,“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陆衡抠手指,拧巴着,舍不得又不敢见,说现在,“马上就登机了。”
所以陆衡买这个时间点到机票也有这层意思在。
他俩都在试探彼此。
陈自原送不了了,他于是不问你什么时候回。
长久沉默,难挨又窒息。
陆衡先投降,叫了声原哥。
陈自原没有回应。
“花……就先别送了吧。”
陈自原默了默,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