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找陈自原到现在,走马灯似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陆衡觉得时间好像被打包成压缩文件,他连喘口气都紧凑。这会儿坐下来,思绪冷静了,外面天也沉了。
陆衡还是恍惚,呆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目光焦点涣散。
陈自原被弄得很干净,但他还是闻到了血腥味,来自身边人。
他叹气,捏捏陆衡的手指:“小穗。”
陆衡眼睛动了一下,缓缓飘过去,“嗯?”
“这儿有浴室,你去洗个澡。”
“早上洗过了,”陆衡懒得动,他说:“疼死了。”
陈自原心一动,问哪儿疼。
陆衡想说心疼,好像太矫情,张张嘴,就说腰疼。
陈自原半躺,动起来困难,他还想往陆衡身边凑,抬起手:“我给你揉揉?”
“别,”陆衡躲一下,“怕痒。”
陈自原笑。
陆衡手里的血迹凝固,他瞥一眼,怔愣了,突然开口:“原哥,你真挺猛的。”
陈自原问:“哪方面猛?”
于是陆衡也笑,特别羞涩。
“你舒服吗?”
陆衡想了一下,说舒服的。
陈自原心放下了:“那就好”
他俩非得这么认真地讨论这个,好像陆衡只要说句我不舒服,陈自原就会展开课题,详细讨论为什么不舒服。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陈自原一本正经,陆衡藏在思想上的最后一点儿臊都没了。
他搓着手上的血迹:“微微等会儿把球球带过来,他得跟我在这儿住几天了。”
“我没事儿。”陈自原这会儿病体缠身,说话特虚:“你白天过来一趟,给我解解念想,晚上回家。在这儿睡不好。”
陆衡垂眸,抿抿嘴,说不要。
“你那儿还得照顾小早,总不能让她也过来,耽误学习,也不方便。”
陆衡蹙眉,“我想想。”
他手心都搓红了也没把血迹弄干。陈自原把陆衡的手牵过来,拢在掌心,无奈道:“小穗。”
陆衡抬眸看陈自原:“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秒钟也不想分开。”
陈自原眼眶一热,喉咙也酸,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了。
太热烈的情绪迸发之后,紧随而来的羞涩混着甜味,陆衡突然不好意思了,抽手起身,往浴室那儿走:“我洗手。”
陈自原怔忪片刻,凝望陆衡的背影,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他好爱我。陈自原这样想。
陆衡洗干净手从浴室出来,正好碰上刚进门的乔微微,她身后跟着谢之岩,谢之岩抱球球。
球球看见陆衡高兴,叫一声舅舅。
陆衡抱孩子过来,往他脸上亲一口,“想我了吗?”
“想了,”球球问:“叔叔呢?”
“在里面。”陆衡抱一会儿手酸,嫌他重,“找他玩儿去吧,自己走。”
球球开开心心地跑了。
陆衡跟乔微微聊几句,又跟谢之岩打声招呼,说:“进去吧,他现在只能躺床上,动不了。”
谢之岩心宽体胖,这会儿心里全是事儿,半点藏不住。他要往外吐,就不能当着陈自原的面说,对陆衡招手,压着声儿,做贼似的问他:“你现在有空吗?我跟你说几句。”
陆衡愣了愣。
“跟老陈有关,别让他听见。”
陆衡思量片刻,点点头,说行:“到外面说吧。”
乔微微也跟着一起。
病房外是走廊,人少,空旷。
谢之岩没有铺垫,有话直说,“陆衡,你现在跟老陈在一块儿,你俩千万别吵架。”
陆衡脑子糊,不理解这话意思:“什么?”
谢之岩急,抓耳挠腮:“你别看老陈人模狗样,其实糟心事特多,都闷在心里呢。闷到现在没死都已经算他自我调节能力不错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看似没重点,细品又全是重点。
陆衡不知道该给谢之岩什么反应,于是侧目看乔微微。
乔微微立刻回避。
她知道太多事情了,不敢跟陆衡对视,做贼心虚的劲儿特冲。
陆衡皱眉。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了,穿堂风冷,谢之岩裹紧大衣,缩了缩脖子,他干脆利落,一气儿把话说完。
“老陈一直待在国内,压根没打算出国读书,他想离他妈越远越好,她妈就逼他。第一次没逼成功,我们以为完事儿,没想到过几天那边来电话,说陈自原你妈快死了,赶紧回来。关键这通电话还是他爸打的,说得特严重,那人好像第二天就能咽气了。”谢之岩喘了口气,继续说:“老陈当下就慌了——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
陆衡点头,说理解。
谢之岩典型浓人,他不理解淡人的情绪波动为何能如此波澜不惊,以为自己说得不够生动,于是更加深情并茂。
“老陈他妈太可怕了,我小时候我妈给我讲童话故事,里面那些个老巫婆,我都带入她!”
乔微微眉毛都皱成一条直线了,忍无可忍戳戳谢之岩:“你好好说。”
“没法儿好好说!”谢之岩越讲越上头:“她用鼻孔看所有人,认为我们都不是好东西,都没出息!这些其实都不算事儿,我们能跑能跳不受她的气。就老陈倒霉,得天天跟她在一块儿生活。你知道吗,老陈吃姜过敏,她就非逼他吃下去,最后还真让那老妖婆试出来了,三口过敏,两口没关系。所以每餐饭前吃两口生姜,说是对老陈身体好,好个屁,这就是一种虚荣心膨胀的驯服过程!抽象吧?”
陆衡心脏幽地一抽,不是特别疼,就是一根针慢慢扎进去,起初没感觉,时间一长难受得要命。
他记得跟陈自原吃的第一顿饭,在医院外小餐馆,好像哪道菜端上桌了,陈自原面不改色把生姜吃下去了。
陆衡没站稳,眼前冒星星,鼻腔里有酸热的劲儿冒起来,他垂头,身体往后歪了歪,靠墙而立。
“住胡同里的人,我、陶坊、管杰,还有沈竹钦,她一个看不上,”谢之岩愤愤不平:“到头来居然觉得那个特不错,说他聪明有涵养!”
陆衡问:“谁?”
“游越!”
乔微微来不及捂谢之岩的嘴。
谢之岩怒喷:“我看他俩才像亲生的,顶配锅和盖,一丘之貉!真他妈的……!”
乔微微抬脚踹:“你小点儿声!”
陆衡:“……”
谢之岩脸上一僵,胆战心惊地看陆衡一眼,立马给自己找补:“跑、跑偏了。”
陆衡说:“然后呢?”
“老妖婆高傲,她再怎么作老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烂招没用过,所以那年,她说自己快死了,老陈压根没怀疑。”谢之岩唉声叹气:“老陈人好,守着他那点孝义,当天就回去了。”
他到家那一刻面对了什么?他心情如何?他的境地,他崩塌的信念要如何重塑。恐怕陈自原自己也无法回答了。
病房里传来球球的笑声,跟陈自原玩儿得挺开心。
陆衡默不作声地听了会儿,猛然理解陈自原对太阳的渴望。
“他的护照、签证,所有证件全被老妖婆藏走了,短时间内他根本回不了国。”谢之岩说:“那会儿老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家没日没夜地对着他妈,要么找个学校继续读书,他选择后者。”
粉色长发轻轻垂落,遮住陆衡的眼睛,没人看见他的情绪,只听他闷闷地嗯一声,尾音七零八落。
“他那几年人特别颓,精神气完全没了,说是干出了叛逆的事儿,实际上完全折磨自己。他没支撑了,跟我说人生好迷茫。我怕他想不开,过去安慰他,问他以后怎么打算——这都已经是三年后了。”
陆衡吐出一口气,掐着手,稳了稳心绪:“他怎么说?”
“他说他要回国。”
陆衡苦笑:“他妈能同意?”
“那肯定不能啊!他证件全在老妖婆那儿!”
陆衡太难受了,有些事儿他问不下去。
但谢之岩得说,都在这个地步了:“你知道他怎么逼她妈把这些交出来吗?”
陆衡惘然摇头,机械反应似的说不知道。
“以牙还牙。”
陆衡心一沉,重重闭了下眼睛,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嗡一声,终于断了。
“他们家门口一条马路,成天有那种时速一百二十码的卡车开回来。老陈往路中间一站,笑得特渗人,他看着他妈说:你不死我死,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要下地狱。”谢之岩现在想起这画面还后怕。
然而贺黛坚信自己对陈自原的驯服结果,她不认为陈自原真会选择死亡,这种幼稚且愚蠢的行为只是在试探她的底线而已。于是情况僵持不下,直到一辆卡车疾驰而来,并且没有刹车的迹象。
“那场面太惊险了,就差一点儿,老陈真能让车撞上天,他妈的尸骨无存!”
陆衡忍着干呕的劲儿,咬牙:“别说了!”
乔微微不敢出声,捂着嘴掉眼泪。
那场对峙后,陈自原赢了,到现在。
代价很大,收获也很大。
陈自原回国头几年状态也不好,换了很多心理医生,工作后情况慢慢好转,直到去年,他遇到了陆衡。
“陆衡,他真挺不容易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谢之岩自己说着都想哭:“你俩都惨,我活这么大没见过比你俩还可怜的人。俩苦瓜揍一起,以后肯定哈密瓜,成不?”
陆衡:“……”
“所以有些事儿你要知道了,别怪他。”
陆衡音调很平:“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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