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云间。
许是在山中安逸,耳畔总能听见阵阵鸟啼。
近来相安无事,齐晟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他心血来潮做了个竹筏,傍晚闲来无事便带着玄九在湖中沿着边缘晃悠。
原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能哄着对方赏脸,谁料玄九只是沉默思考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而后每日傍晚,玄九便自发来到湖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意思十分明显。
这令齐晟受宠若惊,起初还有些拘谨,到了后来也就放松下来。
只是......齐晟站在最前方用长竹竿控制方向,紧接着不动声色地侧目,望向静坐着凝望水波,不知在想什么的玄九。
近来玄九似乎有什么变了,但当他仔细观察时,却又发觉一切如常。
也许不是玄九变了,而是他的心境变了。
齐晟没有像以往一样笑着打破沉默,而是缓缓收回视线,放任这份静谧蔓延开来。
他这时终于切身明白父亲所言,人的贪欲是缠绕在心头的藤蔓。
此前他之所以能做到游刃有余,泰然处之。
是因为父亲、家族、天赋令他鲜少有什么十分鲜明的欲望,因为旁人哄抢着想要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触手可及。
如今踌躇不前,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变数。
所谓的君子之道在疯长的贪欲面前变得岌岌可危,进退有度一词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有些事情,小心翼翼的想要将它做到最好时,便反而束手束脚的做不好了。
他想将心头的躁动压下,但那卑劣自私的念头始终阴魂不散。
眼前的,唯有进退两难。
齐晟的思绪逐渐飞远。
直到一双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齐晟才回过神来。
池州渡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安静地注视他,低声道,“偏了。”
齐晟一惊后朝四周望去,发现自己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竹筏已经来到了湖心。
“……”
碧波泛起阵阵涟漪。
齐晟率先错开视线,不着痕迹地借着划竹筏的动作移开手。
他的动作很缓,让玄九得以自然的松开手。
“抱歉,方才心里正想着事,一晃神就偏了方向。”齐晟看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池州渡缓缓收回手:“嗯。”
一张小小的竹筏刚好能容下两人,但在这竹筏之上,两人又似乎隔了很远。
池州渡望着无意识抿唇的齐晟,兀自垂眼。
偶尔四周安静下来后,思绪显得格外吵闹。
他遇上了一个麻烦。
曾经池州度认为,有需要得到的东西,拿不到便抢。
有对自己不利的人,遇见了便杀。
厌恶他,但又威胁不到他的人,等于世上没有这个人。
若是打扰到他,无论是什么,一律赶出去即可。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池州渡拧眉,从怀里取出冥七。
冥七近来许是习惯主人的莫名其妙,和他对视一会儿后,懒懒地将自己团成一团。
池州渡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慢慢把它揣了回去。
齐晟与冥七似乎并不相同。
......那关鹤呢?
关鹤在百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铸剑师。
池州渡努力回忆着,陈旧的光景中......只有两人在山林亦或人迹罕至之地会面的场景。
那时,他似乎并未在意对方身边之事。
“砰。”
一声轻响,竹筏已然靠岸。
这声响动犹如敲在心头,令池州渡浑身一震。
齐晟回过头恰好看见他明显被吓到的模样,一愣后觉得新奇,愁绪顿时散去不少,眼中添了几分笑意:“玄九?”
“……”
池州渡转身跨步上岸,一言不发,背影无情。
但步伐比平日要快上许多。
齐晟没有叫住他,兀自将竹筏拴在岸边立好的木桩上,就着蹲下的姿势望向玄九远去的背影,笑着喃喃。
“这才像你。”
不为任何人停留的背影,孤傲又自由。
齐晟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过身干脆席地而坐,随手晃动碧波。
惊起的波澜模糊了面容,像是他自己也看不清的本心。
齐晟,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这一次,答案迟迟未能出现。
他想要玄九如初遇一般不被任何人绊住脚步。
但心中又幻想了无数次那决绝离去的背影缓缓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自己,淡淡说一句。
“跟上。”
起初玄九漠视他时,他一心想要在那双浅色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但当对方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时,齐晟一面是欣喜,随之而来的是不安。
他怕自己的莽撞会慢慢改变玄九。
怕对方眼中的山川湖海淡去,最鲜明的风景变成了自己的身影。
怕对方可以睥睨的江湖,最终变成了一处府邸的宅院。
怕对方冷静终有一日难以自持,也怕那双眼中流下饱含情愫的眼泪。
更怕有一日两人方向调换,玄九在府邸门前望着他的背影,也许迟疑良久,才轻声说一句“早些回。”
这些无一不令人惊心胆战。
但更令齐晟毛骨悚然的是,内心更深处,他也期待着这些。
齐晟缓缓攥紧拳头,显露的青筋像是体内的贪欲与良知挣扎着留下的痕迹。
“啊——啊——”
身后传来扑棱着翅膀的声音。
齐晟思绪被打断,拧眉转身。身后的树上。
槐木鸦正歪头看着他,口中叼着信笺,猩红的眼睛似乎添了一抹诡异的灵动,就这么直勾勾望着他。
腰间双生铃发出一声脆响。
多年来,这是齐晟第二次听见双生铃响,第一次还是在轻越性命垂危之际。
齐晟背脊发凉,伸手握住赤陵剑,面无表情地迈步朝槐木鸦靠近。
而就在他靠近之际,槐木鸦忽然动了。
它张口丢下信笺,便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飞去。
齐晟并未立即捡起信笺,而是在原地等待片刻,一直到确认四周并无陌生气息后,这才缓缓蹲下身,打开信笺。
最先掉落下来的,是一串其貌不扬、在普通不过的木珠。
齐晟将其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这才展开信纸。
在看清内容的刹那,他的手骤然捏紧了信纸,指尖用力到泛白。
齐晟下意识想撕了手中的纸,却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他僵硬地半跪在地上,眼中攀上了猩红的血丝。
一阵风穿过林间,朝着深处而去。
一双手推开陈旧却不然灰尘的木门,池州渡站在一处陌生院前。
院中的树下有一方小桌,上头还放着喝了一半的酒壶。
“......”
公羊纹一不在。
池州渡静立着,目光掠过四周,缓缓蹙眉。
微风拂过,衣袂纷飞。
死寂之中,满满风雨欲来的气息。-
苗疆,吞云阁。
“叮——”
清脆的铃铛相撞的声音响起。
“......少主?”
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凝滞,仇雁归推开左轻越,面色微变。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捏住腰间的双生铃。
左轻越嘴角的笑容微敛,眼神顿时阴沉起来。
“......雁归,是齐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