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灵魂最终的去处是一片黑沉的海。
那大抵是遥遥无期的漂泊。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一人。
喧嚣、嘈杂自遥远的天际传来,犹如梦中的倒影,虚无缥缈,忽远忽近。
渐渐的,耳畔的叫骂声清晰起来。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冷不丁挨了一闷棍,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身体极为疲惫,软绵无力,他只得蜷缩起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
“呸,你个丧门星,下次少不长眼来丢晦气!”
有人用力踹他一脚,又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齐晟一颤,将自己抱得更紧。
呼吸牵动着伤口,疼得他无法动弹。
混沌的思绪里冒出一个平淡又妥协的念头。快入冬了。
今年,熬不过去了。
头顶突然被人轻轻摸了摸。
齐晟被吓得一个哆嗦,将自己抱得更紧。
“别......别打......”
就在他惊惶地小声求饶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孩子,随我走吧。”
这嗓音慈祥温和,他从未听过。
齐晟愣愣地抬起头,不知为何,泪先落了下来。
老者眼中倒映着那微弱的浅金色光芒,神情里闪过一丝疼惜。
他抱起瘦弱的孩子,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困意来袭,许是太疲惫了。
齐晟迷迷糊糊趴在对方肩头,半眯着眼朝前看时,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子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边。是错觉吗……
他有过片刻的迟疑。
但太累了,实在无法集中精力。
齐晟眯着的眼睛彻底闭上,他没能抵过倦意,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迷蒙中似乎听见一句叹息。
“......何必。”
等到再次醒来时。
老者就坐在他床边,对他说。
“贫僧法号见尘,孩子,可愿拜我为师?”
齐晟只愣了一瞬便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磕头。
“师父!师父……”
老者将他扶了起来,走到案前,一笔一划教他写下一字。——焰。
“日后,你便唤焰。”
齐晟喃喃自语:“焰......”自那日起。
他的苦难也随之消散了。直到有一日。
他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只受伤的白犬,替它包扎好伤口后,在开满藤萝的院中偷闲。
他未曾注意后方刻意放轻的脚步。
白犬身上附着一缕极淡的煞气,正无意识地朝齐晟靠拢。
见尘望着欢快的一人一犬,在原地驻足良久,这才轻声开口。
“......焰。”
“师父!”齐晟立即回头,有些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低声解释,“我方才在门前清扫落叶时......”
见尘摇了摇头,兀自走到前方,背对着他望着群山道。
“内脏俱损,它命数已尽。”
齐晟一愣,垂眼望去。
果不其然,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白有些疲惫地趴下身子,喘气声愈发沉重。
在他有些难过地抚摸小白时,见尘再次开口。
那是他第一次从师父的语气中听出迟疑。
“焰,若你有段孽缘,可愿斩断孽根。”
“孽缘。”齐晟喃喃,他并未立即作答,神情为难,“可既然是缘,便是天意。”
见尘的背脊一僵,很快便重新放松下来,轻轻摇头。
“若无因果,何来天意。”
见齐晟沉思,见尘摇了摇头,绕回正题。
“那若你可避呢?”
齐晟犹豫了许久:“师父,这孽缘除我外,可还有其他良缘?”
见尘顿了顿,似乎已经预料到结局,但还是开口:“孤煞之命,自然没有。”果不其然。
齐晟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不避了。”
孤煞之命,与他便是一类人。
见尘:“即便此人是穷凶极恶之人?”
齐晟抿唇:“那……徒儿修善道,让这‘孽’入了善门。”
见尘哑然失笑:“傻徒儿,罪孽深重之人又怎会入了善门?”
齐晟固执道:“那徒儿愿世代行善受苦,替那位赎罪。”
见尘没有转身,背影透露出几分怅惘来。
“就为了这么一段孽缘?”
齐晟摇头,眸中闪过几分复杂:“徒儿本就是孤煞之命,虽不知是否是前世造孽,但今生徒儿绝非穷凶极恶之人,却依旧被人骂作丧门星,幸得师父垂怜,这才得以苟且偷生。”
“我未曾见过爹娘,却因这‘命格’背上了人命,这并非徒儿本意,却也是徒儿之过,若非有我,也许二老会长命百岁,可这并非徒儿能抉择的。”
齐晟抱着小白跪下,诚心道。
“至于那孽缘,师父......”他轻声开口。
“这世上只有人造孽,而非缘造孽,徒儿记得自己躺在地上等死之际,有多希望有人来拉上一把。”
“虽说是孽缘,可若徒儿与师父一般,正是那人的一线生机呢?”
见尘但笑不语。
齐晟冷不丁道:“那师父不妨与徒儿赌上一赌?
见尘挑眉:“哦,如何赌?”
齐晟扬起笑容:“徒儿愿三世行善,受苦受难,若最终渡恶为善,师父便要认可此人。”
“……我知晓,这里并非寻常寺庙,师父也并非寻常之人。”
他更知晓,此言一出,往后安逸的日子也就到了头。
见尘一怔,回身望向齐晟。
“......原来你心中一直有数。”
他缓步走到齐晟跟前,眼神凌厉,“若你输了呢?”
齐晟直视他:“道行散尽,不入轮回。”
见尘嗓音微沉:“就为了这一孽缘?”
齐晟张了张口。就在这时。
怀中的白犬彻底安静下来,最后一缕气息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只是不甘心。”
齐晟轻轻抚摸着对方尚且温热的毛发,低声道。
“只是不信命。”
“师父,即便什么都没做也被万人唾弃的孩子,比谁都想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哪怕世间再无我,也想看看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
“……”
眼前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背过身去,面对着山峦,闭目叹息。
这场景令齐晟心头一跳,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想看清些,四周却变得雾蒙蒙的,山与人在瞬息间远去,齐晟惊慌地起身。
“师父!”
回应在耳边荡来荡去,仿佛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真假难辨。
“师父……”
齐晟倏地睁开眼。
脑中昏沉,他轻“嘶”一声,揉着额角愣了会儿神。
心中有些沉闷。
依稀记得……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古怪的梦。颈窝有些痒。
他垂眸望去,先是见到几缕青丝散落在胸膛之上。
齐晟清醒了大半,目光上移。
一张沾染着病气显得各外脆弱的绝色容颜,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池州渡手半拢着他的脖子,朱唇上残留着些血迹,半张脸蹭进他的颈窝,眉心微蹙,就这么倒在他身上。
齐晟懵了片刻,眼神微变。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齐晟半边耳朵被熏得通红。
他目光紧紧盯着池州渡,试探性地动了动,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这才迅速翻身下榻。
许久未曾回到原身,饶是齐晟也有些不适应,好在并无大碍。
眼下是离开的大好时机,齐晟没有犹豫,立即走到窗前慢慢打开一道小缝观察四周,见无人在院中,便打算直接从窗口翻出。
“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齐晟翻窗的动作一僵。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他应当毫不犹豫地离开才是。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青色的身影微微蜷缩,发丝铺了半床,露出白皙的耳廓。
从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看清池州渡小半张脸,与平日里的冷漠不同,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折磨,眼尾泛起红晕,显得莫名脆弱。
血液沿着清瘦地腕骨流入掌心,一滴滴落在地上。
心情......有些奇怪。
齐晟扭过头,冷着脸毫不犹豫地跃出窗外。
“……”
约莫一息之间。
窗户又被人推开,黑色的身影迅速掠进屋内。
齐晟拧着眉将人往床榻里推了推,有些粗暴地撕下一截对方的衣袖,草草将伤处裹了起来。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方后颈古怪的三瓣桃图纹。
那图纹似乎变得更为残破了些,几乎看不出形状。
与那日所见的白纹不同。
这次,是醒目的血色。
齐晟手上动作迟疑了一瞬,紧接着更加快的将伤处包扎好。
做好这些后,他没再犹豫,立即翻窗而出。
天色暗沉,齐晟身轻如燕,悄无声息地掠上屋顶,朝远处而去。
四周重归寂静。
屋内的烛火摇曳,蜡烛燃到尽头,在昏暗中悄无声息的熄灭。
在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的刹那,床榻之上的人长睫一颤,倏地睁开眼睛。
池州渡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朝身侧望去,伸手摸了摸,那里已经没有了余温。
他缓缓坐起身,盯着手上缠绕得十分丑陋的布料,眼神显得有些晦涩。
池州渡攥紧了拳头,任由鲜血浸透青色的布料,一字一顿地喃喃。
“齐晟。”
像是要将这二字嚼碎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