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银铃轻响一声。
仇雁归放下手中的文书,垂眸望向腰间莫名响起的银铃,有些无奈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塌上半躺着一位祖宗,正悠哉轻晃着手中的母月铃。
“少主。”他轻叹一声。
左轻越支着下巴,没有半点打扰别人的心虚,笑吟吟道:“嗯?”
他眨了眨眼,里头满是暗示仇雁归过去亲热的意味。
“……近来北祈动荡,按照约定,我们需派人平乱。”仇雁归停顿了一下,还是先说起了正事。
见左轻越神情不悦,他放缓嗓音哄道,“少主,池家主实力深不可测,若我们当真对上,也未必......”
“未必什么?”
左轻越立即坐直了身子,嗓音从慵懒变得紧绷。
不过这怒火显然不是冲着雁归。
“他一个老妖怪除了活得久了些,还有什么令人忌惮之处?”
“......三百年前之事,即便是我们与天机阁也无从得知,最多也就是古籍上笼统记载的。”
仇雁归耐心道。
“傀师之名在其中虽说一笔带过,但单凭这一笔中,有着与提起旁人不同的敬重,便已足够令人忌惮了。”
眼见左轻越眼神变冷,仇雁归又立即补充道:“当然,若他没有三百年之久的沉淀,肯定比不上少主……但傀师毕竟是与先祖同辈之人,我们有所忌惮也合情合理。”
左轻越自然不会不清楚这点,但正是因为太清楚,他联想到齐晟与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顿时更加烦躁起来。
仇雁归见他沉默下来,忍不住低声劝说。
“虽说苗疆权属吞云阁,但北祈池家百年声望犹在,便一直不服东祈管束,这交界之地常有动乱,而如今池家主出手……”
他顿了顿,没有将“自绝门户”这四字说出口。
“总之,池家人虽说侥幸存活,但也不得不为其卖命,于我们而言……至少就目前看来,有利无害。”
东祈蛊术,北祈巫术,百年来犹如一条楚河汉界,一直互不打扰。
苗疆的实权在少主手上,主要有“吞云阁”与“苗疆客”这两大势力。
北祈没有苗疆的实权,但北祈池家有着沉淀百年的声望与实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皮,若苗疆有难,则双方联手。
百年来,他们都秉承着这一规矩。
直到傀师归来。
这其中具体是何缘由他们也所知无几,只知此事晓蹊跷、古怪之处太多。池州渡。
一个早该在三百年前便入了轮回的人突然横空出世。
紧接着他便自绝门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池家众人炼成活傀。
这种活傀极为特殊,除却一副傀身,以及犹如契约般必须听命的约束,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这些活傀与过去的模样并无不同,只是被抹去了生息,不得再入轮回。
同时,也不会再老去。
后世中几大有名的禁蛊,例如“御魂蛊”,又名“忠蛊”。
便是为了钻研此法而生。
这其中他们想不通的事有许多,本该也与他们无关。
只要不祸及苗疆,便不用理会。
谁料他确实不曾祸及苗疆,竟然直接转头跟齐晟厮混到一起。
“齐晟眼光确实独到。”左轻越忍不住冷笑一声,“要么不开窍,这一开窍就看上个真祖宗。”
起初左轻越只当齐晟看上了对方容貌。
左右池州渡行踪诡谲,也极少与人为伍。
这二人间几乎没什么会面的可能。
他念及齐晟孤寡已久,让其心中留个念想倒也无碍,说不定还能因此萌生出几分想成家的念头。
谁料这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的两人竟然当真碰上了。
碰上了也就罢了。
齐晟本事也挺大,最后也真能哄得那位祖宗跟在他身边。
事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棘手。
左轻越想起那日齐晟的反常,心中怒火愈发旺盛。
仇雁归见状走近了些,牵起他的手轻声道。
“少主,事已至此,何必动怒伤身。”
左轻越眼中的怒意顿时散去不少,顺势靠在对方身上。
正想趁机不规矩两下,外头便传来了叩门声。
“少主,统领。”
一道洪亮的嗓音响起。章清?
两人对视一眼,左轻越不情不愿地放开手:“进来。”
章青与影六推门而入,脸色都不大好。
“少主,仇统领。”
两人躬身行礼。
“行了。”左轻越不耐道:“何事?”
“回禀少主,属下探到姬门主夜会一名身份不明之人,他们……”
章青立即上前一步,将在暗宗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禀报。
“......那人似乎功力了得,路数我也从未见过,若非灵蛊护主,我恐怕也九死一生。”
“更为奇怪的是,关键时刻有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年出手相助,这少年似乎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姬门主新宠。”
“我那时见他鬼鬼祟祟蹲在院后也并未多想,以为是后院中争风吃醋那点事,谁料最后竟然被他救了一命,属实在意料之外。”
仇雁归拧眉:“新宠?”
“是,此人应当没什么背景。”章青道,“他是在集市上被暗宗的人当众掳去的。”
“此事古怪,万不可掉以轻心。”仇雁归道,“他既然冒险掩护,那一定有他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是。”章青迟疑道,“少主,统领,可要将此事告知齐宗主?”
“暂且不必,你继续盯着暗宗,那日既然已经闹出了动静,对方无论如都何势必会加强守卫,你们先观察几日,摸清暗宗内新的防守布局,而那位既然出手相助,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内应……先探探他想要什么。”
“如今事情尚不明晰,便不必知会齐宗主让他费心了,待到事情、线索都差不多再议。”
章青点头:“是。”
左轻越忽然开口询问:“齐晟呢,近来可有消息?”
影六神情凝重,垂首道:“......回禀少主,属下正要禀报此事,齐宗主他......与我们失去了联络,目前行踪不明。”
左轻越一顿,拧眉道:“什么?”
“据手下的人来信说,那日齐宗主去酒楼提了几坛子烈酒后,便故意甩开了他们......也是自那日起,便再也没有了齐宗主的消息,他们搜寻几日后无果,见势不对便来信询问。”
仇雁归立即开口:“是在何处失去联络?”
影六:“北屿。”
“......罢了,让他们先在北屿待命。”
仇雁归偏头望向左轻越,见他垂首,面色阴沉,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影六,带章兄去一趟医门。”仇雁归说着望向章青,温声安抚,“你这趟受累了,接下来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仇统领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章青与影六会意,瞧了眼少主的脸色,躬身行礼后便安静地离开。
“少主?”
见人都走了,左轻越缓缓放松身子,将脸埋在仇雁归的腹部,伸手抱住他的腰。
“齐宗主许是心中烦闷,想独自静静。”
左轻越静默了一会儿,闷声道:“他不会意气用事。”
“万事留有余地才是他的行事风格,齐晟好酒,却不喜醉,向来打上一壶便足矣,独自一人拎着几坛子酒,是他想醉。”
他的嗓音停顿一瞬,又沾染了几分恼意。
“轻信于人,活该他受罪。”
仇雁归轻轻摇头,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不必担心,齐宗主向来看得通透,如今只不过一时憋闷,兴许过几日便好了。”仇雁归话锋一转,“不过,齐宗主离开花云间后,池家主的行踪似乎也消失了。”
左越:“那封信虽说送入了齐晟手中,但他必然不会全信,应当留下了什么线索试探池州渡。”
“这么说来,池州渡会销声匿迹避开这股势力,也在情理之中。”他嗤一声。
“他既然能藏三百年之久,自然不会轻易被发现。”
“我担心齐宗主突然离开,加之留下的线索,池家主是否会对他不利?”仇雁归沉吟片刻,“毕竟,若想知晓线索的含义,最为直白的方法便是找到齐宗主。”
“以那野蛮人的实力与性子,若真想与幕后之人正面交锋,便不会躲藏百年,况且......”
左轻越从他小腹抬起脸,歪头笑吟吟道:“他一副无欲无求的怪样,若非有几分姿色将齐晟勾得五迷三道整日追着跑,想必也早就藏进了哪处山窝。”
“如今他江湖之事也算了解的差不多,眼见无人打扰,恐怕正落得清闲。”
仇雁归闻言眼中闪过赞同:“也是。”
左轻越蹭了蹭他,眼中闪烁着蛊惑的意味,一边不规矩的将脸朝下方蹭去,一边随口道。
“那老妖怪只会避人,可没那闲心找人,他还能真看上齐晟不成。”
仇雁归正欲开口,身体却忽然传来异样的滋味。
他惊,连忙垂首。
“少主!”
“雁归这些天似乎总记挂着旁人......”
左越口中含糊,不满道。
“唔......”
有人闷哼一声。-
“沙沙——”
耳边传来窸窣声,犹如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串清浅的涟漪。
疲乏的意识缓缓清醒,即便方才已经沉睡许久,困倦也未曾淡去几分。
齐晟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灰蒙中带着的一缕暖黄,一怔。这是哪儿?
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他,却分辨不出眼前究竟是何处。
齐晟醒了醒神,这才慢悠悠扶着“壁”爬了起来,手感似乎很是柔韧。
他伸手扒开略微透光的布料,探出一个脑袋,看见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修长白皙,光是动作间就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
迟钝的记忆这才清晰起来。
他似乎.......被池州渡揣进了怀中,紧接着困意来袭,便失去了意识。
齐晟下意识看向窗边,却见窗户被关的严严实实,不过瞧这天色,似乎已经是深夜。
脑中昏沉,他趴在池州渡的衣襟上,打算闭上眼缓缓。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放在手心。
“醒了?”
齐晟隐隐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对,于是强撑着睁开眼。
眉心一凉,紧接着发烫,一股热流包裹住魂魄,不适感逐渐散去。
眼前被袖袍挡住,他下意识抬手将其挥开。
袖袍的主人停顿了一下,依着他收回手。
视线顿时明朗起来,其中一抹鲜红最为扎眼,齐晟目光跟了过去。
只见池州渡指尖溢出鲜血,紧接着丝丝缕缕如墨煞气浮起,不过一息之间,那伤处便光滑如初。
......这是?
齐晟残留的困倦瞬间散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放在了池州渡波澜不惊的脸上。
这世间不乏有“医死人,肉白骨”的传闻,但那大多都只是传闻。
即便有医术高明的神医,手握秘法的奇人当真能做到这些,那也是少之又少,绝非一朝一夕能成。
毕此事本就是逆天而为,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丝缕如墨之物......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许这便是傀师最为难缠......
“咳。”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异样的闷咳,齐晟抬眼望去,陡然一怔。
只见池州渡偏头捂着嘴轻咳两声,指缝之中溢出鲜红的血,眉心不适地微蹙。
“你......”
齐晟立即起身,伸出软绵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匆忙间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流畅顺利,比起此前歪歪扭扭、软绵无力的姿态,简直犹如回光返照。
昏暗之下,对方后颈残破的图纹露出一角,犹如鲛人明珠般的光泽一闪而过。
齐晟拧眉,正想凑近看清些,却被人捂住眼睛按倒在桌上。
“池州渡!”脑袋被猛地一撞,齐晟忍不住痛叫一声。
池州渡此刻却无暇顾及,他四周萦绕着煞气,后颈阵阵剧痛令他额前渗出冷汗。
半毁之咒犹如悬在半空的铡刀,时不时落下几分,却又不至于危及性命,只会在身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伴随着剧痛的伤痕。
此前“封欲”半破,他将躁动的煞气强行压下。
但半残之咒便犹如生出裂纹的茶壶,这水虽不至于在瞬息间涌出,但也沿着缝隙朝外漏,撑不了多少时日。
可若强行催动煞气破咒,这“茶壶”必然也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池州渡松开沾满鲜血的手,从怀中取出符纸放到桌上,就着血作符。
繁杂晦涩的咒文在他手中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仿佛早已融入骨血,深刻心底。
符成自燃,红金的火光在烧至一半之际忽然黯淡下去,幽蓝的火焰缓慢地吞噬着符纸,一缕白烟缓缓腾升而起。
它所至之处,煞气退避三舍,仿佛见了什么忌惮之物,重新没入池州渡的血肉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剧痛渐渐淡去,池州渡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似乎比方才更潋滟鲜活了些。
手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他垂头望去。
只见齐晟被他死死按住说不出话,双手拼命捶打着他的手背。
奈何布料轻软,犹如挠痒一般。
“唔唔!”
混蛋,要憋死老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