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冉自从摔了一跤之后,行动大大受阻,出行都要靠轮椅,身体的免疫力也飞速下降,连在户外都不能久待一会。
医院几乎成了方嘉禾第二个家,过去一年,他常在学校和医院来回。
刚进入十一月,首都就开始飘起了小雪,方嘉禾也迎来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他一大早醒来就发现院子里有了积雪,树枝上也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风轻轻一吹,积雪就哗啦啦落到了地上。
刚搬进来的那个冬天,首都也下了很大的雪。
方嘉禾记得自己和母亲在院子里堆了雪人,结果第二天天气回暖,雪人就化成了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后来母亲给他买了个雪人娃娃,当做补偿。
他穿好鞋,背着书包,坐车去医院看母亲。
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正在窗户边看风景。
夏冉最近的精神还不错,虽然是冬天,但不算贪睡,夜里不怎么反复醒来。
看见方嘉禾来了,夏冉也笑着让他过来,说有东西送给他。
夏冉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盒子,递给他:“打开看看?”
方嘉禾打开盒子,发现是一条样式简单的深灰色围巾,有明显的手工痕迹,他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抽空织出来的。
夏冉坐在轮椅上,语气温和:“天天在医院也无聊,就学了一下,戴上试试,我看看合不合适。”
方嘉禾点了点头,把围巾绕了两圈:“好看,我天天戴。”
夏冉让他低头,替他整理了下围巾:“喜欢就好。”
方嘉禾带了作业,把东西放到旁边的小桌上,埋头开始做作业。
下午的时候,庄越也来了病房。
他来的次数不算多,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东西,待得不久,坐一会就会走。
他来的时候给方嘉禾发了信息,方嘉禾早早就到楼下等他。虽然庄越知道夏冉的病房,但方嘉禾还是想要去楼下接他。
看见庄越下车后,方嘉禾立刻凑到他旁边去,看他带了些什么东西。
庄越推了推他的脑袋:“远点。”
方嘉禾站直了点,把自己的围巾展示到他面前去:“好看吗?我妈偷偷织的,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庄越向来话少,打量了一下围巾,淡淡说了一声适合他。
夏冉对庄越印象不错,还未常住医院的时候,偶尔在路上碰到也会打个招呼,收到朋友带来的东西时,也会送一些给他家。
方嘉禾觉得庄越对待长辈也很有一套,虽然话不多,但说的话题都很对夏冉胃口,场面也不会太沉默。光是听庄越跟其他人聊天,他也能听很久。
庄越说庄天明出差,带了一些补品回来,让他给夏冉也送一些过来。
夏冉没有推拒,问了些庄越的生活,方嘉禾则在旁边捣鼓庄越提来的水果。
他削了皮,不过因为不熟练,果肉也削掉了大半,整颗水果都瘦了一圈。
旁边的看护贴心地开口:“还是我来吧。”
方嘉禾立刻让位,默默啃着自己削得凹凸不平的水果。
“……庄越难得来一次,你们俩也别在我这耗着,出去走走,透透气。”夏冉催着两个小孩往外走,“等什么呢,快去吧。”
庄越点了点头,说了再见,起身走到门外。
方嘉禾还在夏冉病床前犹豫,夏冉替他理了理衣襟:“你不是很喜欢和庄越一起玩吗,去吧,今天你是寿星,开心点。”
方嘉禾被夏冉催着离开了病房,手里还拿着自己没有吃完的水果。
他茫然地看向还未离开的庄越:“你要回去了吗?”
庄越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有细小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肩上,又化成水渍,洇湿了一小块地方,不过不太明显。
“不是过生日吗,你想去哪?”庄越手揣在兜里,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嘉禾认真想了想,可惜确实没什么主意:“不知道,不过我有点饿。”
庄越无言,望了他几秒,走到路边拦了辆车:“上车。”
庄越带他去了最近的商场,随便点了点东西。方嘉禾对食物要求不高,但对甜品要求很多,要造型漂亮,不能太甜腻。
庄越不管这些,在他提出要买餐后甜点的时候,给他买了两个奶油面包就算甜品。
方嘉禾吃得太撑,又吃了甜点,脑部供血不足,有些犯困。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为庄越带了他去爬山。
严格来说,只是离市区不远的一座小山峰,爬上去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冬天的风像是细密的冰晶,和因为爬山发热的体温抵消,并不让人觉得有多寒冷。
白日刚下过雪,栈道的路面有些湿滑,走起来比平地要费劲一些。
爬到一半,方嘉禾就有些累了,他坐在沿路修的公共石凳上,问庄越还有多久。
庄越爬了这么一会,连呼吸都没怎么乱。方嘉禾觉得庄越是因为经常骑行,耐力才会这么好。
庄越停下来,跟他隔了十多步台阶。
太阳渐渐西沉,光线也变得暗淡,道路两旁的树木也只剩下朦胧的轮廓。
他仰头看向庄越,觉得脚步沉重,呼吸声也明显起来。
“方嘉禾。”庄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庄越的声音很好听,有变声后的低沉,但音色很冷,即便隔了一段距离,方嘉禾也能准确无误地听清自己的名字。
庄越沉默几秒,方嘉禾隔着夜色去看他的剪影,好像看见他的肩头沉了沉,而后走下来,对他伸出手:“别磨蹭。”
庄越的手心很热,手背又被风吹得有些冰凉,抓住方嘉禾的手很有力,带着他往前走。
最后到达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适时同白日交接,将交界线映得发白。
方嘉禾吹着风,看着一盏盏灯光亮起,黄色的路灯绵延成一条条暖色的绸带,将城市包裹起来。
庄越把一直提着的口袋递给他,没说明里面是什么。
里面装着一个有些扁的长方形盒子,方嘉禾打开后,发现是一整套《芬尼安的冒险》最新出的限量徽章。
几个月前这本连载多年的冒险故事终于迎来了大结局,芬尼安成功打败了异世界的反派,安全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临走之前,同他一起经历的伙伴纷纷送上了自己的礼物。
合作方也趁机推出了周边商品,这套徽章需要预约,并且限时限量,方嘉禾被学业和陪伴母亲填满了所有的空余时间,错过了预约的时间,而转卖的价格要比原本的价格贵上十几倍不止,可能还会继续上升。
方嘉禾还在考虑是否要买,没想到庄越居然买到了。
“是送给我的吗?”方嘉禾有些不能确定,抬头去看庄越的侧脸。
因为无论是去预约,还是高价收购,都不像是庄越会做出来的事情。他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收藏徽章并不能为他提供任何价值。
庄越低头扫了几眼徽章,盒子很大,十个人物造型都分别装在小盒子里。
“不然呢?”庄越收回视线,“拒绝权在你。”
“谢谢。”他看着庄越,尽管后者正在眺望城市,他还是很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感谢,“真的,这是很棒的礼物。”
这一年来,母亲又大大小小动过几次手术,不是器官衰竭,就是伤口感染。他看着母亲的身体日渐干瘪,像是被抽干水分的花朵,等待的只有枯竭的后果。
尽管母亲不说,可方嘉禾能注意到她的生命力在消逝。他见过母亲宽大衣服下瘦弱无力的小腿,长久的不运动让她下肢的肌肉开始萎缩。
他有过恐慌,偶尔会不可避免地幻想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但想再多也没有意义,因为母亲还在他身边,他应该珍惜每分每秒。
他学着在母亲面前掩藏自己的不安,分享自己的日常,试图为这株即将干枯的大树灌溉更多的养分,可惜只是杯水车薪。
父亲忙碌,母亲患病,曾经让他感到幸福的家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让他有些害怕。
庄越送来的礼物让他短暂想到自己看过的那些故事,也有过真正无忧无虑的生活。
这大概是他这个冬天里,唯一感到高兴的时刻。
而在随后的三个月里,夏冉像是终于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每天都在病重房里,靠营养液保持身体的基本体征,而那些还在运转的仪器,是她生理意义上活着的象征。
葬礼定在了春天,父亲说母亲最喜欢春天,是鲜花盛开,生命重新拥有活力的美好季节。
方嘉禾记得那天天气阴沉,灰白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从清晨开始,就一直在下小雨。
追悼会在离墓地不远的殡仪馆,父亲出面进行了简短的追思演讲,随后便是其他人的悼念时间。
方嘉禾领了一朵白菊,放在了照片前面,然后站在旁边,接受其他人的吊唁。
之后的具体过程,方嘉禾已经记不太清,有很多人过来夸他懂事,劝他节哀,他麻木地点头,说一些感谢的话。
晚上回家的时候,方启华要招待远道而来的长辈,让方嘉禾先回家休息。
家里的灯仍是开着的,不同以往的是,里面并没有欢迎他回家的亲人。
方嘉禾坐在岔路的长椅上,潮湿的空气将他拢住,冷风从领口灌了进来,细密的雨滴润湿了他的头发。
他觉得眼睛发涩,心口也很堵,好像下一秒就能痛哭起来,实际上他没办法挤出任何眼泪。
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因为自己没有为她落泪,会不会他其实根本没那么伤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坐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去,看见庄越撑着黑伞。
过了春天,庄越就满十六岁了,冷淡的气质比从前更甚,身量也比同龄人高一些。
庄越走过来,方嘉禾垂下眼,不想让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很糟糕。
庄越没说安慰他的话,只是把自己骑车常用的头戴式耳机戴在他的头上。
耳机的降噪功能很好,外界的声音变得细微,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方嘉禾听不见任何声音。
过了几秒,舒缓的音乐从耳机里传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庄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庄越已经高到他要微微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庄越开口说了一句话,方嘉禾听不见,却从他的口型看出了他说的那个字。
庄越说:笨。
他说完替方嘉禾带上了衣服的帽子,拉链也拉到了领口最上方,像是要把方嘉禾的脸完全包裹起来,这让方嘉禾感受到了少许的安全感。
这个瞬间,他好像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先前还干涩的眼眶,忽然就积蓄起泪珠。
眼泪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方嘉禾不肯闭眼,低头任由视线朦胧,眼泪落下,很快就跟湿润的地面融为一体。
他感受到庄越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也许给了他一个拥抱,或者只是靠近了他一点。
在湿冷的空气里,方嘉禾第一次清晰地闻到了庄越的信息素,是一种很清冽的味道,像是雪水化开,又像是带着暖意的松木香。
在母亲遗体火化的时候,他终于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夏冉这个人。
一个人从完整到装进四方的盒子里,过程只需要不到三个小时。
父亲则要冷静的多,还能和其他谈笑风生,只会在休息的片刻,过来拍拍方嘉禾的肩,让他打起精神。
方嘉禾看向父亲的后背,其实希望父亲能够多说几句其他的话,能够多说一些关于母亲的话。
但父亲比他更忙,也更没有悲伤的时间。即便是妻子的葬礼,他也需要表现出成年人该有的体面,即便伤心,也不会在方嘉禾面前展露出来。
而此刻这个不太温暖的夜晚里,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庄越的身上,同样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变化。
有人在离开他的世界,有人在进入他的世界。
他好像在失去什么,也在得到什么。
作者有话说
庄越眼里:遇到个不打伞的人
方嘉禾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