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二十三年,让杨安说一个最喜欢的人可能说不出来,但要让他说一个最讨厌的人,名字显而易见——庄越。
从上幼稚园开始,庄越就跟他同一个班级。
杨安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父母拿来和庄越比较。
庄越参加什么活动,他也要跟着报名。哪次名次不如庄越,哪里做得没庄越好,这些话杨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家里的人也说不腻。
当然,他这么不喜欢庄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越本人的态度。
杨安年少无知时还试图和庄越打好关系,未曾想庄越打小就是根冰棍,一和他说话,对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能瞬间惹恼正常人。
杨安认为自己还是较有包容心的正常人,都受不了庄越的脾气,可想而知这家伙性格有多恶劣。
他是比不上庄越那么十全十美,但庄越至于那么个态度吗。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眼。
他这种态度曾经发生过微妙的变化,不过也仅限于一点点,并且很快就被自己唾弃,重新开始讨厌庄越。
八岁的时候,他和庄越一同短暂地在同一所滑雪俱乐部学习过一年。
那段时间的庄越勉强正常了一点,也有对滑雪不懂的问题,向教练和有经验的学员请教。
有一次训练结束后,庄越还在自己加练,因为课上他有个拐弯一直失误。
杨安那天心情称得上不错,因为课上教练夸他拐弯滑得漂亮。他收拾好训练用具,刚准备离开,转头看见了庄越。
人就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一点声响都没有,杨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态度不怎么好的问他干什么。
杨安原本以为庄越又要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语气回答,都打算跟他错身离开训练室,没想到庄越居然问他能把拐弯滑好的技巧是什么。
“你这是在请教我?”杨安愣了几秒,诧异地看着他。
庄越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你不教就算了。”
换做现在的杨安,肯定多少要回击几句,但九岁的杨安显然大脑尚未发育完全,一听见庄越要请教自己,恨不能下巴翘到天上去,都忘记跟庄越拿乔,屁颠屁颠地跑去教他。
那半个小时里,杨安也体验了一把教练的权利,纠正庄越错误的角度,还受到了庄越的肯定。
然后下一节课教练就夸了庄越,杨安暗自后悔,早知道不那么仔细教他了。
只是没过多久,庄越就转到了其他俱乐部。听说他还参加过几次大型赛事拿了奖,但后来貌似受了点伤,再后来就退出俱乐部了。
杨安本就对滑雪不感兴趣,纯粹是家里人非让他学,后来庄越不学了,家人对他也没了硬性要求,他也就不再参加。
那段时间杨安好不容易对庄越改善一点印象,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骄傲自大,有真心热爱的事物,也会为某些问困扰。但不滑雪过后,两人在学校碰见时,庄越又变成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死样。
看着庄越站在领奖台上,似乎轻易就能取得优秀的名次,享受众人追捧的目光,而他本人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杨安便更觉得他虚伪。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庄越非要假装毫不费力,说几句自己的真实想法怎么了,不知道这样会更容易让人看不爽吗。
每每看着那些对庄越情窦初开的Omega,杨安都恨不能晃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看清楚庄越这人有多么表里不一,心机深沉。
但庄越也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同一种态度,似乎对那个从其他城市转来的Omega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同。
方嘉禾刚入学时,杨安就听过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转来学校。
直到一次聚会,方启华带着方嘉禾来参加,杨安才第一次见到方嘉禾。
朋友说前段时间那个漂亮的小孩分化成了Omega,但他父母都是Beta,这种情况属实少见。
杨安不懂他们为什么说得这么起劲,不自觉听了一些进去,然后便看到了在花园的方嘉禾。
那时候方嘉禾个头不大,眼睛水灵灵的,五官像是他玩的模拟游戏里捏出来的角色一样。
杨安看着他坐在那安安静静地吃着小蛋糕,说实话,这顿晚宴请的糕点师手艺很一般,远不及他家聘请的那位。但方嘉禾看上去吃得很香,并且手里还拿了其他的甜品。
旁边的朋友推了推他,说:“他就是方嘉禾,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
杨安不知怎么,大脑像是生锈了一样,说:“挺一般的啊。”
他走到方嘉禾面前,明明是想要和他搭话,但周围的人都开始小声笑,说没见过在聚会上这么没有规矩的人,一点礼仪都不懂。
于是杨安想说的话也都被咽了回去,说出了许多自己都没想过的言论。看着方嘉禾明亮的眼睛露出一点委屈,他又立马后悔了。如果方嘉禾示弱或者服软,他一定会帮忙的,他想。
但不知道是谁伸手去捉方嘉禾,还把人推到了地上。
杨安心也跟着一跳,想要去拉方嘉禾,但方嘉禾既没有示弱,也没有说一些服软的话,而是推开他们跑了出去。
被推开的时候,杨安有些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烦躁。
他追上去,却看见庄越和方嘉禾隔得很近,方嘉禾望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不愿和戒备。
他可以解释的,杨安想把方嘉禾拉过来,不想让他露出那种讨厌自己的眼神。
但方嘉禾却往庄越身后缩了缩,仿佛全身心的信赖庄越。
庄越说话依然不怎么中听,杨安生气地离开,觉得方嘉禾一点都没有看人的眼光,相信了一个最虚伪的人。
但庄越是何许人也,杨安确信方嘉禾只要跟他待一段时间,一定会受不了他的性格。
可随着年龄增长,杨安发现方嘉禾愈发被庄越的表象蒙蔽。
做社区演讲,两人都没有分在同一组,方嘉禾还偷偷过来看庄越。滑雪也是,庄越那么多年不滑,方嘉禾也愿意相信他。
有人喜欢庄越不奇怪,杨安看了多年,已经见怪不怪。反正庄越对谁都不感兴趣,谁喜欢他都一样。
杨安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不是庄越只教方嘉禾滑雪,中学毕业时只答应方嘉禾一同拍毕业照,杨安会一直认为方嘉禾跟其他人一样,对庄越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杨安没有低情商到庄越对方嘉禾有这么多例外,还觉得毫无异常。
但庄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外表喜欢上谁,更不可能在杨安面前承认。
于是他故意要在海岛的时候拉上方嘉禾,要他听见庄越是怎么回答的。
他想,方嘉禾这下应该明白,庄越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他做什么,庄越都很难改变,甚至给不出回应。
可方嘉禾并未从此对庄越丧失信心,两人甚而比之前更亲密。
杨安搞不懂,方嘉禾究竟喜欢庄越什么,他不是都听到了庄越的回答了吗。那么一个冷淡的人,真的不会觉得无趣吗。
而他也尚未察觉到,自己为何总是对方嘉禾过分关注。
没过多久,方启华公司财务危机的消息就传来,其他人都觉得方启华这么多年想挤进首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安听说方嘉禾搬出了洋湖区,也应该不会再跟庄越有往来了。毕竟这件事上,庄越跟他一样,都无能为力。
大家都不想和方启华扯上关系,对他家避之不及时,偏偏庄越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接送方嘉禾上学。
但那又能怎样,他们的未来不止属于自己。
长辈不关心的事,杨安做得再出格也没人管,但他们决定的事,杨安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庄越也不例外,况且庄天明比他父母要求的更多,也更不可能让庄越任意妄为。
就算他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方嘉禾,庄天明也不会同意。
得知庄越和徐倩见面时,杨安丝毫不意外,甚而还有点幸灾乐祸。庄越做得再出色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听父亲的话,如同生活在首都的每个人一样,做身不由己的事。
只是看见跑到Alpha教学楼下等庄越的方嘉禾时,他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兴。
看见方嘉禾的期望落空,露出失落的神情,杨安也想要做点什么。
和方嘉禾的那场约会来得突然,杨安想,这是庄越自己丢掉的机会,不能怨他。
他自己都不清楚,换了几个造型师,又在大热天穿那么隆重的衣服是为了什么。
他原本是想送方嘉禾一件礼物,再一起用餐。如果不是后来碰见庄天明,那天的约会应该不会草草收场,他也会按照计划送出那款手表。
可惜晚了一步。
杨安也绝没想到,仅仅再过一个月,庄越居然和方嘉禾登记了。
就算是庄天明,也不可能押着庄越去政务厅解除登记,当然,除非庄越自愿解除。
只是事态总难一帆风顺,方嘉禾在父亲离世后没多久,也离开了首都。杨安不清楚原因,忙着入学,然后看见了依旧不近人情的庄越。
方嘉禾离开,庄天明当然喜闻乐见,也对庄越管得更严,做的事甚至过分夸张,还想要拿到庄越母亲留给他的那些股份。
他们这场父子间的拉锯战有段时间几乎是杨安家里的饭后谈资,他们无一不赞成庄天明的做法,认为庄越太过任性,也太年轻,要尝些苦头,才能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
杨安看不顺眼庄越这么多年,却在这时感同身受他的处境。
于是他偷偷送了一封匿名信,里面有他搜集到的关于庄天明的事,虽然证据不多,但也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他当然没想过要告诉庄越,也没打算要和他来个冰释前嫌。他光是想到自己和庄越假装和谐友善的寒暄,都觉得一阵胆寒。
做这些,只是从个人角度,觉得庄越比自己有更多的勇气,好像不是那么窝囊无用。
没想到庄越居然知道了他帮忙的事,也给了丰厚的谢礼,帮他跟湘市的茶商搭上了线。他做成了点事,也让家里人对他刮目相看。
而后庄越便越来越少待在首都,去了他外婆所在的湘市。
庄越在今年秋天的时候去了滨城,也终于找到了方嘉禾,这是杨安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
他其实也找过方嘉禾,甚至比庄越更早知道方嘉禾家在滨城的住址。
杨安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去做这些,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庄越可以跟庄天明撕破脸,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庄越那样果断。
他忙完手头的事,听徐倩说庄越回首都了,不知怎么,也打了个电话过去,问他能不能见个面。
庄越同意了。
重新看到方嘉禾,杨安还有点不适应,觉得他跟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不那么爱笑,也很拘谨,只有在庄越旁边才放松一些。
他本以为庄越肯定要把自己在首都受的几年委屈添油加醋说一遍,不然方嘉禾怎么会这么快就同意跟他在一起。
然而庄越什么都没说。
杨安同庄越认识多年,但好像在这时,才头一次看清庄越。发觉他与自己不同的地方并不是有多优秀,而是有更多的魄力,更果断的决定。
而自己做过的那些啼笑皆非的事,吸引眼球的行为,都只是为了引起方嘉禾的注意。
看着方嘉禾满心满眼都是对庄越的担心,杨安突然想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幼稚和不理智的了。
十五岁的时候,家里对他最包容,也最疼爱的奶奶去世。连葬礼都尚未举行,几位叔伯就因为遗嘱的事吵红了脸,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占大头,哪些不动产分配不合理,哭诉着自己为这个家付出许多。
追悼会当天,仪式还未开始前,几人甚至还在他奶奶的遗像前争执,杨安甚至看不出来他们是否真的为奶奶离开伤心难过。
那天方启华也带着方嘉禾前来参加,杨安站在父亲旁边,跟着向来追思的大人问好。
方启华跟父亲交流的期间,方嘉禾也礼貌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说节哀。
那时杨安心中藏了许多怒气和不满,觉得这场葬礼根本就不是用来追思他的奶奶,而是这些人的名利场。
听见方嘉禾的安慰,他也觉得生气。他今天听了许多句这样的话,难道一句节哀就能让他奶奶重新活过来吗,就能让人不伤心难过吗。
杨安挂着脸,态度很不好地回答。
但方嘉禾一点也没计较他的坏脾气,还从兜里掏了一盒糖出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嘴里也会很苦,你可以吃一点。”
杨安看着他手里的那盒水果糖,又抬眼同他对视。
方嘉禾的眼睛很漂亮,比游戏里捏出来的人物还要生动,带有真切的关心。
杨安也才反应过来,方嘉禾的妈妈也在今年春天去世了。
那时候方嘉禾应该也和他是一样的心情吧,但方嘉禾的态度比他好得多,至少不像他把不耐都摆在了脸上。
“……谢谢。”杨安艰难地道谢,收下了糖果。
方嘉禾来待了没多久,就和他父亲一起离开。杨安则靠着那盒糖果,度过了十分难过的一天。
他后来回去自己也买了盒一模一样的糖,但都跟那天方嘉禾送他的味道不同。
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方嘉禾不同之处的人,于是绞尽脑汁,企图让自己也变得与众不同一些。
方嘉禾好像是迟钝的,对青春期Alpha的想法一无所知,只纯粹地望向庄越,可他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从不做越界的事,说不合适的话。
有时他也想,方嘉禾怎么就喜欢上庄越了呢,也曾觉得庄越是因为幸运才能得到许多。
但看到庄越后来做的那些努力,不放弃的尝试,杨安也终于承认,自己是嫉妒且羡慕他的。
要说认识的晚,他其实也不比庄越晚认识方嘉禾多少。可惜有人比他更早意识到方嘉禾的可贵,哪怕还没意识到,就已经对方嘉禾展现出特别之处。
杨安差的不是那一点点时机,也不是许多次未能及时出手帮忙,而是从一开始,他没有同反驳那些嘲笑的声音站在反面,就失去了跟方嘉禾的可能。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像庄越那样,说跟父亲翻脸就翻脸,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而重逢后,他发觉自己看见方嘉禾和庄越在一起时露出的笑容,竟然也觉得高兴。
于是带着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做了一件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脑子进水的事。
他竟然帮庄越说话,而且还帮他诉苦。
要是十七岁的杨安,高低得揪着他现在的领子骂他几句。
但坐在回程的车里,杨安也没多少后悔的情绪。
也许他对方嘉禾根本称不上喜欢,只是也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呢,好像有点多。也许是想看点黄金八点档里的大团圆情节,也许是想最后告诉方嘉禾,他其实也挺靠谱的。
如说遗憾,杨安大概要从穿裤衩的年纪开始诉说,不太现实。
于是那两块买下被珍藏多年的手表,仍旧只能存放在玻璃柜里。
也许有一天,杨安会把表丢掉也未尝不可,但且让他现在将这个秘密留存于心。
哪怕是自我感动,也提醒着他,原来真有方嘉禾这样的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