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你流血了!?”
宋芷岚趴在墙头,眼尖地望见了那人腕上的绷带,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似乎十分心疼的模样。
“射箭时伤到手了,不碍事。”
他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了身后,掩饰性地咳了咳: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宋芷岚一怔,随即一阵铺天盖地的苦涩涌上心头,指尖疼得一颤:
“明日,我便要入宫了。”
“……”
那人闻言也僵了一瞬,低下了头。他身下的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此刻的失落,踏着满地的落花转了几圈,便停在墙下不动了。
宋芷岚望着他的侧脸,心中忽然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喂,你……”
“陪我玩了这么久,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谁知那人闻言却奇怪地沉默了许久,好似自己的名姓是何等重要机密一般,久到她都有些失望了。
“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并非如此!……”
他好似做了很大的决心,才仰起头来,望着宋芷岚因着期盼而发亮的双眼,缓声道:
“我姓王,单名一个木字。”
“木头的木?”
“木头的木。”
宋芷岚笑道:“当真合了你这副性子,说个名字都如此慢,痴痴傻傻的,看来不太聪明。”
那人好似平生第一次被人形容“痴傻”一般,面上表情一时变得十分丰富,半晌后才咳了咳,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浅浅淡淡的笑来: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芷岚见他笑了,唇角也高高地扬了起来:“你今日可带了什么新奇的玩意?”
那人诚实地摇了摇头,道:“玩意没有,只带了一支白玉短笛。”
宋芷岚也望着他,在心底里悄悄记下了那人高大的身影:
“我不嫌弃!你吹给我听吧——”
……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上京出了位名唤诸葛少陵的风雅公子,不仅写得一手好诗好赋,谈吐与清谈之事更是鲜有人企及。
与此同时,此人几近荒唐的风月史也在茶楼巷口广为流传,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一件谈资。
但她生平从未见过诸葛家的公子,也对那人的风流往事不感兴趣,此人便渐渐在心中被她淡忘了。
直到……那一天。
他穿了一身旧衣裳,倚在珠帘后,不敢回身。
而她手中杯盏紧了又紧,不敢相认。
满眼春风,却百事已非。
宋芷岚看着地上逐渐失去生气的诸葛少陵,蹲下身,带血的掌心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眼睛。
平日里她可是虚弱得连铜壶都拎不起的人,连最基本的起居都需要下人贴心伺候着,可是这一剑刺得却这么深,这么狠。
贯穿了要害,几乎一击毙命。
方才神色癫狂、情绪激动的诸葛少陵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地靠在她怀中,手心还是暖的。
宋芷岚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从那发髻上抽出一枝红芍玉簪,插到了自己头上,起身往城墙边走去。
她仰头望着漫天遍野的黑鸦,却仿佛看见了那一年藤架上乱落的花。
听闻诸葛少陵的表字为玉术。
玉术,玉术。
去一点为王,舍一点为木。
同王权霸业虽少了一点机缘,但是同她之间……差的可不止是一点了。
“娘亲……?”
楼麟听见了什么声音,抹了抹眼泪,从宫柱后面小心又惧怕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却见方才沸反盈天的城楼上早已空无人影——
*
《大胥本志》记载,正宣十六年正月,先帝楼怀意外病逝。
长史诸葛少陵与吏部侍郎苏其正等人拉拢大臣起兵谋反,骠骑将军李敢率五千重兵埋伏于清风峡,大破三千攻京的岭南骁狼骑。
皇宫沦陷整整七日后,长公主迦楼灵犀率朱雀军前往宫门口与叛军对峙,关键时刻,右相等人巧解五塔迷团,及时营救护送太子前往祭坛受封,使黄钟响彻九州。
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楼敏登基为大胥新帝,并改年号为“昭平”,为“昭泱泱天下,开清平盛世”之意。
右相宋钊、礼部主事徐达、中书侍郎元锡白、兵部尚书吴新丰等人也因护驾有功而得到晋升,而处置朝中的叛党反贼也多达几十人。
诸葛府与苏府除女眷外被满门抄斩,罪状稍轻的严洛氏江氏一族皆被流放至关西,被剥夺世袭爵位,下贬为奴,落了个永世不得回京的下场。
同时,去年岭南雪灾的太守贪污案也有了眉目,那擅增赋税的太守原来只是一个可怜的替罪羊,所谓的“欺上瞒下”不过是替他上面那些大人物兜着底,好掩饰那些官老爷的罪过。
这条贪污链一路往上查,竟查到了户部尚书的头上,新帝当机立断,命清慎司彻查整个户部内的大小官员,割除源头毒瘤,还黎明百姓一个公正。
最终查出了百余贪官,大到二品尚书,小到九品县令,官官勾结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密环。从前的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等待他们的将是伴随着后半生的牢狱之灾。
至此,风烟既定,动荡已久的山河总算变得太平起来。
一个月后,便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
大抵是下完一场春雨的缘故,那些个梅树桃树反而发得更娇艳了,几夜过去,整个上京恍然间成了灵虚中的百花仙境,仿佛哪儿有人,哪儿便有花似的。
东风一吹,星子般的花儿便洋洋洒洒地飞了起来,落在孩童们手中的兔儿灯上,落在湖中央那座燕子般的画舫上,落在少女们乌黑的发鬓上。
“殿下当真要今晚启程?不同我们一起逛完这上元灯会?”元锡白披了一身藕色的云雁披风,提灯望着马上的迦楼灵犀。
“不了,我同一位故人约好在充州相见,启程晚了便喝不上他酿好的杏花酒了。”
迦楼灵犀提着马缰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元锡白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再说了,上京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地方,看见敏儿如今当上了皇帝,我的心也算彻底安了下来,就算真出什么事,不是还有你们在吗。”
元锡白暗中汗颜:这位公主殿下的心可真大。
此时,一阵香风从他耳畔飘然而过,隐隐能听见铃铛碰撞发出的清响。
元锡白若有所感地转过头,看见迦楼灵犀身旁随侍的马上有位金发碧眼的姑娘在对着自己笑,唇边还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伊塔尔?”
记忆霎时回转到了那个桂香与明月相伴的中秋夜,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曲剑舞激昂的鼓乐声。
“我记得殿下说过要将她许配给上京的好男儿,不让她再回关西做舞女了。”
迦楼灵犀哈哈笑了几声:“是不再做舞女了,但她现在打算加入我们朱雀军了,当然得同我们一道走了。”
元锡白微微吃了一惊,望着伊塔尔灿烂的笑脸,语调不禁柔了几分:“这对她来说倒算是个好去处。”
“祝福你。”
迦楼灵犀转过头朝伊塔尔叽里咕噜了几句,似乎在翻译元锡白方才的话。
伊塔尔听了似乎很感动,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似乎又想下马奔向元锡白再亲他一口。
只不过被迦楼灵犀及时拦住了,还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说了多少次了!元大人是有家室的,不可以乱来知不知道!!”
“……”
元锡白脸上一热,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随即望向了身后不远的小石桥上。
周遭灯火如昼,来往行人皆着朱色,倒衬得一身素袍、相貌出尘的宋钊格外惹眼了。
只见那人躬腰俯身,一手牵着楼麟,一手轻轻地把折好的荼白莲花河灯推到了光影斑驳的水面上。
元锡白在心里默默地数了数,共有两盏。
“元元!抱!!”
见元锡白朝他们走来,楼麟激动地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要让他把自己抱起来。
元锡白认命地走近他,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裹成小球似的楼麟给抬起来:“殿下怎么叫我就是‘元元’,叫他就是‘舅舅’?”
楼麟理直气壮道:“因为舅舅说我只有一个舅舅,所以就不能叫元元舅舅了——”
宋钊起了身,朝元锡白走了过来。
他的病虽未痊愈,但到底养得还是不错,已经能在外头散好一会儿的步了。
“是谁刚才说买了兔子灯笼就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
宋钊面无表情地把撇着嘴的楼麟从元锡白的怀里扯了下来,牵着他的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楼麟的眉毛顿时就耷拉了下来,被拉着手走了一段路后,小声埋怨道:“麟儿不要这个兔子灯。”
“麟儿要娘亲给我买的……”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在场的两个人闻言都愣了一下。
“麟儿想娘亲了。”楼麟委屈地看着宋钊,巴巴地道:“还想父皇和猪八戒叔叔,”
“小楚姐姐和我说他们都死了,可是死是什么呀,死了的人又会到哪里去呢?”
元锡白看着宋钊微微痉挛的指尖,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所谓的死呢,其实就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麟儿虽然用眼睛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其实一直就在你身边。”
楼麟瞪大了眼睛:“真的呀!?”
元锡白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麟儿思念的人呢,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麟儿喜欢的东西。”
“麟儿喜欢风,那人就会变成风拥抱住你。麟儿喜欢花,那人就会变成花落到你手上。”
“所以,麟儿想娘亲的时候便抬头望望天上………”
楼麟却仿佛突然瞧见了什么,小脸兴奋得满脸通红,兀地打断了元锡白的话:“麟儿喜欢那个!!娘亲变成那个了!!!”
两人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一看,却见他正指着一盏精美的竹骨六角宫灯,上边嵌满了珍贵的琉璃珠玉,在阑珊处发着温和的光。
“哇……娘亲变成好看的灯了。”
宋钊和元锡白无言地对视了一眼,迫于一股无形的压力,还是花了重金给楼麟买下了这盏宫灯。
楼麟爱不释手地接过那盏有他半个身子那么大的宫灯,一路上便开始不停地摆弄起来:
“哇,这个盖子可以掀开——”
宋钊担心那灯被他玩坏,便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我们回府再玩,记得轻拿轻放,别把这灯弄破……”
然而为时已晚,那宫灯顶上的琉璃盖已被掀了一半,露出里头的空心骨架来。
但就在这时,里头竟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响动,紧接着,竟有一只黄色的粉蝶从那片小小的黑暗挤了出来——
离奇的一幕发生了,黄粉蝶从宫灯中脱困后竟然没有转身飞向天际,而是在空中扇了扇翅,绕了一圈后安静地停在了楼麟的鼻尖,好似亲吻一般。
“娘亲!!!”
楼麟见状激动地拉了拉宋钊的衣角:“舅舅你看见了吗!!娘亲来找我了!!娘亲来找我了!!!”
黄粉蝶在楼麟的鼻尖上停了许久,接着又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了宋钊的肩头。
“姐姐……”
宋钊出神地望着那只蝶,伸手想去触摸它,眼眶不知不觉已是湿红一片。
黄粉蝶却躲开了他的指尖,又围着两人不舍地转了好几圈,最终扇动着翅膀,与无数祈愿灯一起飞向了夜空,最终化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消失在了天涯尽头。
“元元,你说的是真的!”
楼麟开心地朝着天边大叫:“娘亲!!麟儿好想你啊——”
蝴蝶离开很久之后,宋钊依然怔然地立在原处。
周遭人声鼎沸,灯火繁华,方才不可思议的一切如同惊鸿一瞥的一场梦。
良久,他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手。
“去看烟火吗?”
元锡白望着他,一双带着温度的眼映着过往的车水马龙,比星还亮,却比水还柔。
“诸葛少陵在皇城底埋下的那四里火药,被工部的人通通挖出来了,说要拿来加工成烟火。”
“那么多的炸药,想必今年的上元烟花定会与众不同。”
宋钊无声地望了他许久,仿佛从梦中一下回到了人间。
他最后勾了勾唇,同那只手十指交扣地紧缠在了一起,大有一辈子都不放手之势:
“走吧。”
雪消尘尽,潮波已平。
而人间还有许多长路,许多青山,等着他们去走一走,看一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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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一路追更的小伙伴们,辛苦了!没有大家就没有完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