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锅里咕噜咕噜滚着水。
王如娟将锅里的蛇舌草捞起来,又拿长勺搅了搅。尽管身后放着小风扇,汗珠还是透过她后背的布料。
章书闻和余愿已经放暑假了,屋里静悄悄的,两人正在午睡。近来天气酷热,王如娟特地从纺织厂赶回家熬凉水,她在广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入乡随俗,煲凉茶轻车熟路。
晒干的蛇舌草是工友送她的,和泡发的黑豆一块儿熬四十分钟,再加点白糖,汁水微甜而回甘,有下火明目的功效。
王如娟把凉茶倒出来晾凉,蹑手蹑脚去瞧睡着的两个孩子。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因为布料不够遮光,房间里灰蒙蒙透着亮。章书闻面对着墙侧睡,余愿直直躺着,因为热,脸颊泛着红,睡得额头上都有些濡湿。
王如娟将风扇调了个角度,让风别对着孩子的脸吹,又轻轻地把薄薄的毯子盖在了余愿的肚子上。她正要如法炮制,章书闻却悠悠转醒。
“吵醒你了?”王如娟声音压得很低,“我煲了蛇舌草,待会记得喝。锅里的那些是给你姑姑的,麻烦你跑一趟了。”
章书闻不太清醒地应了声。
大门传来落锁的声音,是王如娟回厂里去了。已近四点,体感温度直逼四十多,人一出门就化了。王如娟所在的纺织厂没有空调,巨大的工业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温的,风力又大,常常吹得人头晕脑胀。
广城的人大抵都不喜欢夏天。特别是户外工作者,比如章雄。
章雄在搬运公司做工,他话不多够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接。从早八到晚八,除了日头最毒辣的正午两点,其余时间他都忙活着。一到夏天,章雄全身总要捂出一身密密麻麻的疹子。
从前章书闻替章雄擦药膏的时候,好几次要脱口而出让父亲不要那么拼命,可债要还,学费要缴,日子要过......层层大山压在了章雄的背脊上,让他不敢直起腰梁。
如今债务还清,又成了家,总算有些曙光了。
前几天章书闻听王如娟和章雄聊天,二人打算省吃俭用攒些本钱,过几年在附近盘个小店。
“我们结了婚,我就把余愿当我自己的小孩。他明年小学毕业,情况虽然特殊点,但我不会让他没书读的。”
“书闻更要往上读,高中、大学,读得越高越好。”
章雄略显沙哑的声音钻入章书闻的耳朵里。他轻声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拉开一小片窗帘往下瞧。
挽了头发的王如娟走过老榕树,走进树影里,边走边用纸巾擦拭着颈子上的汗。
“你说得对,我们俩苦点没关系,可不能让孩子跟我们苦一辈子。”
说这话的王如娟脸上带着柔婉的笑,让她眼尾的细纹越发清晰。
挂在榕树上的夏蝉吱吱叫个不停,章书闻又望向床上依旧熟睡的余愿。
暑假以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变得更长了。章书闻不喜夏日外出曝晒,余愿更没有地方去,两人一天到晚就窝在这间小屋子里,但其实没多少共同语言。
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事做。
章书闻看书玩手机,余愿填色看更新的动画集数。
有时候章书闻翻过书页,不经意抬头一瞧,余愿两只手杵着下巴盯着窗外的榕树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桌面是天马行空色彩各异的绘画本。
平心而论,章书闻并不排斥余愿。
在男孩子最活泼好动的年纪,余愿从不调皮捣蛋,安静得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有时候章书闻还会琢磨余愿是不是真的有自闭症,毕竟在传统的印象当中,大部分自闭症的小孩都或多或少会有智力、语言或情绪上的障碍。
也许是余愿的症状较轻,也许是余愿还未在相处中显示出来,也许是王如娟花费了大心思在教育他,至少目前的情况看来,余愿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讨喜多了。
章书闻目送着王如娟远去,放下窗帘出了房间。
他先洗了把脸,又拿两个碗将蛇舌草凉茶舀出来。等茶水差不多凉透的时候,睡得头发濡湿两颊通红的余愿迷迷瞪瞪地从房间里出来,赤着脚站在门口,嘴里喃喃着热。
一块五一度的电费开销太大,白天是不开空调的,三伏天也没有例外。
章书闻把客厅的风扇调到三档,让余愿过来吹。
食桌是可折叠的木桌,铁质的桌脚已经有些生锈了,一家人平时就在这张桌子吃饭。
余愿坐在小凳子上,风扇对着他的脑袋,他半眯着眼,还没完全从深沉的午觉里回魂。
章书闻把凉茶推到他面前,“喝完我去洗碗。”
余愿的那一碗里加了很多煮软的黑豆,他拿勺子边搅动着边嘟噜着,“没有脚的小煤球。”
万物在他眼中好似都长出了五官和四肢,都有旺盛的生命力。
章书闻听他嘟嘟囔囔,说完又一口吃掉十几颗豆子,两腮鼓动着慢慢咀嚼,像足了装满食物的仓鼠的颊囊。
余愿吃得不快,章书闻还算耐心地等着。
等洗了碗,擦了桌子,章书闻想了想说:“我去姑姑家,你去吗?”
余愿只跟章小月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婚席上,还有一次是在放学路上,对姑姑这个字眼十分陌生。但他成日闷在家里,听到能出门,压根不理会是去哪儿,是去见谁,只小声说:“我去。”
章小月好几次让章书闻带余愿去家里玩,但章书闻想到姑父郑伟和表哥郑智就不太爱走动。郑智没考上高中,只能读技校,意料之中的事情。
倒不是说技校就一定不好,在当今社会,有门手艺起码能养活自己,紧要的是郑智好高骛远,无论读什么都改变不了本质。
章书闻先给章小月打了个电话确定姑姑在家才跟余愿过去。
室外像太上老君的火炉,无形的火星子撩着肉骨凡胎,一呼一吸间都是浓烟滚滚。
没门禁卡进不去楼房,章小月提前在楼下等他们。
“天热,快进屋。”
余愿好奇地打量着章小月。
章小月接过章书闻手中的不锈钢锅笑说:“姑姑家里冻了绿豆冰,想吃多少有多少。”
章书闻大抵猜到余愿是有些怕生,先一步往里走,再回过头,如同前几次放学路上他停下脚步,喊了声余愿。
余愿果然跟上。
郑家父子并不在家,这让章书闻多多少少松口气。
章小月把盛了蛇舌草凉水的锅放在桌上,将冰箱里自己冻的绿豆冰拿出来分给章书闻和余愿。
余愿见章书闻拿了他才敢接,“谢谢阿姨。”
章小月没有纠正余愿的称呼,笑着跟两个孩子聊天,问些学习上的事情。
都是章书闻在回答,余愿则挨着章书闻吃冰。
绿豆冰吃到一半,门骤然被打开,郑智撩着衣服进门大声嚷嚷,“热死了.....”
屋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郑智注意到章书闻,冷哼了声,哐的将门关了。他理都不理两人,径直走向冰箱搜罗着,不满道:“怎么又是绿豆冰,难吃死了。”
郑智的嗓门大,语气又恶劣,余愿本能地感到不适,不自觉地往章书闻的方向又靠近了点。
章小月拿这个儿子是全然没有办法的,好声好气说:“你先吃着,待会妈妈再买别的。”
郑智把模具里的绿豆冰抽出来,不依不饶,“早就跟你说别冻了。”他伸出手,“给我五十,我自己买。”
章小月叹道:“昨天你才拿了五十。”
“那能一样吗?”郑智突然望向余愿,“这谁啊?”
“我跟你说过的,余愿。”
“哦,那个傻子啊。”
章书闻眉心蹙起,看向余愿,却发觉余愿跟没听见似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章小月吓道:“你瞎说什么!愿愿,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这次余愿才有所反应,目光缓缓地落在章书闻的脸上,低喃了一声,“哥哥。”
章小月不太明白余愿的意思,可章书闻却奇异地解读出了余愿的本意——他不想认郑智做哥哥。
章书闻拿着冰棍木棒的手微动,在这一场闹剧里,他才有了几分跟余愿成为家人且一致对外的实感。
他不欲跟郑智纠缠,只起身说:“姑姑,我们回家了。”
眼见余愿仰着脑袋看他,他犹豫地伸出手,“走不走?”
绿豆冰在闷热里融化成水,顺着余愿的指缝往手腕流,湿漉漉黏糊糊。
余愿换了只手拿,把沾了糖水的手放进章书闻的掌心里,粘稠感像涂了502胶水,紧紧地、牢牢地让二人的掌腹贴合住。
郑智从鼻子里喷出热气,吭哧吭哧地咬着冰,毫无愧疚感。
章小月不断给郑智找借口开脱。
章书闻早清楚姑姑溺爱儿子,没让章小月送他们下楼。等门关了还能听见郑智故意拔高声调,“本来就是傻子还不让人说......”
余愿充耳不闻,还在若无其事地吃着剩下的最后一口绿豆冰。
章书闻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懂得傻子是什么意思,牵着他下了楼才松开手。
手心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章书闻到底没有开口询问。
谁都不知道,余愿已经偷偷把自己变成了猎兔犬,耷拉着大耳朵关闭了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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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
大耳朵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