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地面墙壁倒了水似的湿漉漉,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水汽,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文轩推开画室的门,嘴里抱怨着,“真烦,什么时候能出太阳。”
水珠顺着玻璃门往下滑,他随手收了伞放进一旁的桶里,抬眼见到饮水机旁的身影,喊了声,“愿愿。”
余愿正在接水,站直了看着他,露出个笑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章书闻和李文轩也从小师弟熬成了大师兄,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开学已经有些天,李文轩将模特队全盘交托出去后,落得个轻松自在。
大四的课程不若前几年那么吃紧,但他是闲不下来的性格,一天到晚到处跑。
李文轩不常来画室,只是恰逢今日路过进来避雨。
没有了模特队这条桥梁,但余愿还在画室,因此章书闻和李文轩之间还保持着比较紧密的联系。
“你哥呢,待会来接你吗?”
余愿点点头,“他七点到。”
两人边说着一起进了教室,画架上有未完成的稿件。
两年,余愿的画技谈不上多出神入化,也依旧喜欢乱用色彩,比如眼前的这一幅海景图:火红的天、橙黄的水,远方展翅翱翔的蓝色海鸥,没有一样是跟现实世界相符的,但乍一看,大胆的用色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李文轩横竖也没事,就在教室陪余愿等章书闻。
他跟余愿聊起近况。
大三下学期时,院校的保研预推免开始申请,李文轩提交了申请材料。九月下旬保研名单出来,他榜上无名,名额本就有限,他倒也不觉得气馁,左右是得再备考一年的。
“我还以为你哥也申请了,前几天一问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读研的打算。”李文轩拿铅笔在素描纸上随意画着,“有点可惜。”
高强度的运转下,章书闻还能年年拿奖学金,各项审核也绝对达标,李文轩不敢全然说只要章书闻申请了就一定能通过,但七八成的概率还是有的。
他正惋惜着,身后传来章书闻的声音,“可惜什么?”
李文轩停下画画的动作,“果然不能背后议论人,刚提你你就出现了。”
章书闻走到余愿身边,笑问:“说我坏话了?”
余愿猛地摇头。
“我跟愿愿说考研的事情呢。”李文轩起身,把素描纸搁在桌面,问,“外面的雨停了没有?”
章书闻答:“还有点小雨。”
他的球鞋湿了一小片,洇出深色的印记,抽了两张纸巾蹲下身来擦拭。
余愿替他拂去肩膀上点点的雨渍。
章书闻抓了下余愿的手,“别弄,脏。”
李文轩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深深地看了会。他心思敏锐,隐隐约约察觉出什么,却也没多问,只要章书闻不挑破,他可以装糊涂。
章书闻注意到他的眼神,仰首迎上去。
李文轩微微笑着,说:“你这么看着我,倒让我想起一件事。”
章书闻把脏了的纸巾丢尽垃圾篓里,又翻开余愿的掌心来看,五颜六色的,不禁笑着轻拍了下,“去洗手,洗完我们就回家。”
余愿最喜欢每天跟哥哥回家的时刻,小跑着出了教室。
李文轩接着道:“之前愿愿给你画的画像,我见过,改了几笔,当时许知意也在。”
许知意几个月前高考完曾回来过墨轩一次,不凑巧的是,那天余愿请了假,他没见着人,只将一大袋薄荷糖放在了余愿的位子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许知意并未像大部分广城学子一般就近在广城读书,而是出省读大学。普通一本,对于被打上“叛逆”标签的许知意而言,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成绩。
去年秋天在墨轩门口的谈话后,章书闻就再不曾见过许知意,此时听到这个久别的姓名,不由得正色些许。
“其实那天出了点事,愿愿不让我告诉你。”李文轩平缓道,“你的画像眉眼部分一直画不好,愿愿向我求助,我说了句许知意的眼睛跟你的有点像,他发了很大的脾气。”
李文轩端详着章书闻的神情,见他眼波微微一动,了然道,“我想,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会生气了。”
章书闻沉默不语,他记起那日他到画室来接余愿,他和许知意有过一场口角。
少年的针对并非没有缘由。
他又想起得知余愿交友的那日,他急冲冲地放下所有事务特地到画室查看,在公交车上,他从余愿的口中得知许知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余愿的答案是——他的眼睛很漂亮。
章书闻越过书桌画架,望向门口去而复返的余愿,几乎难掩心中涌动往前迈了一步。
“你们太明显了,藏好一点。”李文轩低声说,“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这句带有深意的善意提醒让章书闻松了口气,他沉吟片刻,“多谢。”
室外小雨朦胧,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水涡。
余愿像只踩水的调皮鸭子,哒哒哒地踩过一个个小水坑,他玩得起兴,鞋子裤脚湿了也不在意。
章书闻在一旁给他打着伞,防止雨雾亲吻他的面颊。
丝丝缕缕的雨线在泛黄的灯光下像是四散的雪花,余愿察觉到哥哥的沉默,慢慢地安静下来。
章书闻把伞往余愿的方向挪了点,温声问:“怎么不玩了?”
余愿摇摇头。
雨的脾气变化莫测,前一秒细雨绵绵,下一刻就风呼雨鸣。
一把伞撑不住并肩的两个人,再这么下去,他们都会湿透。
章书闻把伞交给余愿,半弯下腰,“上来。”
余愿利索地趴到章书闻的背上,把伞压低了盖住重叠的身躯,脸迈进哥哥的后颈,瓮声瓮气,“为什么不开心?”
他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不开心。”章书闻不禁失笑,他沉默两秒,轻吸一口气,“我只是怕.....”
余愿探出脑袋,“哥哥怕什么?”
章书闻不费力气稳当地背着余愿,轻轻地将人颠了颠,“伞抬高一点,挡住路了。”
从伞沿坠下来的雨帘模糊了章书闻的视线,他没有回答余愿的问题,可明若观火,他怕藏不好——那些自然流露的真情、无可抑制的爱意,再怎么隐藏也会在不经意间从眼神里偷溜出来。
可又能怎么办呢?
余愿紧紧抱住章书闻的脖子,没有得到答案他也不介意,拿脸颊贴着哥哥的脸颊亲昵蹭着,又偷偷地啄一下,用行动告诉章书闻——爱可抵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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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路途遥远,章书闻独自去拜祭父母。
今日晴空万里,郊外却有些阴恻恻的,存放骨灰的地方四周寂寥,极少有人会在平常的日子前来拜访亲人。
四方的存放柜前贴着章雄和王如娟的一寸彩照,时光在他们身上按下了暂停键,他们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章书闻拿湿巾一点点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声线平缓地说着话,仿佛他们就在眼前听着。
“爸妈,等天气凉快一点,我再带愿愿来看你们。”
“我快大学毕业了,现在每周末都在师兄的公司里实习,阿生师兄,我跟你们说过的,你们应该记得。”
章书闻有自己的职业规划。生活没那么拮据后,他减少大部分兼职,把更多时间花在跟专业对口的工作上。
等到毕业,他会和许多师兄姐一般优先考虑到互联网大厂实习,至于阿生师兄所说的合伙,目前他还没有足够的资金去接受这个邀约——撇去合伙的资金不说,他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偿还助学贷款。
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暂时不论。
“文轩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读研......”他顿了顿,“我想早点工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好的。”
“愿愿还在墨轩上课,他画画进步很多,下次我跟他一块过来时,把他的画带给你们看。”
“爸妈,我和愿愿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章书闻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看着彩色照片上慈和的面孔,似乎有些难于启齿,可最终还是缓慢地往下道:“上次在这里碰到姑姑,她说,为人父母,最希望的就是看到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成家立业......”
“可是我知道,不止于此。”
章雄和王如娟一定会希望他和余愿快乐、幸福,不是非得要成家立业才算完整的人生。
“对不起,是我没有尽好哥哥的本分。”章书闻垂眸深深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来,“但是我想,我没法和愿愿分开了。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等到我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再怪我吧。”
他收回愧疚的却又坚定的目光,“愿愿还在家里等我,爸妈,我得走了。”
章书闻原路返回,破旧的公交车行驶过未修好的泥泞道路,司机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路颠簸不断。
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章书闻冷素的眉眼。
手机收到一则语音。
他点开来听,余愿告状的语气吹散他眼前的阴霾,“哥哥,壮壮又越狱了,我罚他少吃三颗龟粮。”
章书闻能想到余愿在说这句话时气鼓鼓的模样,眼神春风化雪一般融化开来。
“你什么时候到家?”
“很快。”
他还是会担忧,还是会恐惧,但——没有但是,朝前看。
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头~
ps:收尾了,明天跟大家请个假,周三完结(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