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不顺。
章书闻兼职过程中出了差错导致被扣一半薪资不说,出地铁还偶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他没有带伞的习惯,在出站口等了十几分钟,丝丝细雨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有加大的趋势,不得已只能投身进雨雾中。
秋季的雨裹挟着寒意往他单薄的衬衫上扑打,钻进骨子里似的冷。等雨歇,想必冬日也将要来临。
四季里,章书闻最喜欢秋天,这源于回忆里那段灰蒙蒙的年岁。
春日有恼人的回南天,墙壁附着水珠,湿湿漉的地面一踩一个脚印,挂在窗台的衣物越晾越湿,就连被窝摸着都是潮润的。
炎夏的屋子像是蒸笼,呼吸间都是不显形的火焰,时常会有壁虎蟑螂顺着脏污的管道拜访家宅,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吓人一跳。
冬季的寒冷是一座四面环绕的冰山,不见皑皑白雪,但冷意就像一把锋利的刃,能轻易地切断保暖的羊毛衫,冰刃贴着肌肤,撩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唯有秋日是还算好受,适应的温度和湿度,风亦是和煦柔和。
他停工不必出去工地时,跟余愿一块儿窝在干燥温暖的被子里,做酣畅淋漓的大梦,醒了不着急填饱肚子,偷得半日闲,懒懒地躺在床上聊天。
那时候的日子很清苦,可回想起来也并非毫无值得怀念的时刻。
章书闻放慢了脚步,从出站口到公寓的路道不短,没有遮掩,雨雾很快就打湿他的发缕。
他厌恶雨天,总是让他联想到许多痛苦的过往。
这些年他偶尔会梦见烟雨里的榕树,章雄和王如娟撑伞带着余愿站在树荫里,殷殷地送他前去中考,一个转身,便是永别。
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定格的画面逐渐褪去颜色,一只冰冷的手牵住他的指。
章雄和王如娟早已不见踪影,孤身的余愿懵懂茫然问妈妈为什么不理他。
章书闻浑身都湿透了,衬衫长裤贴在皮肉上,引起一阵阵寒栗。
这场雨还有得下。
好在当他淌水推开房门时,依旧能见到屋内等待他的身影。
余愿愣愣地望着门口满身水汽的颀长身躯,眼前的哥哥几乎可以用颓废二字来形容,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章书闻显露这样的情绪,以至于一时半刻无法做出反应。
等余愿要上前去时,章书闻却往旁边挪了一步,声音沙哑,“别过来。”
那是有些抵触、又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的语气,仿佛余愿一旦靠近他,他所有的坚韧和勇毅就会在瞬间土崩瓦解,而他从来都不肯让余愿窥见他的卑怯。
余愿很想上去抱抱哥哥,因为在他的眼中,章书闻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可冰冷的口吻如同夜雨般蛰向余愿,他略显无措地站着,刚要伸出的手臂又默默地藏到了背后。
章书闻意识到自己的冷淡,张了张唇,“我......”
他其实见到了余愿手部动作的转变,却不知道自己隐隐在期待什么,又在失落什么,是他让余愿别靠近他,难道还能要求余愿不顾他一身的冰寒张开手臂拥抱他吗?
章书闻觉得冷,冷到他牙根都在微微发颤,冷到用笑容安抚余愿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只是疲倦地吐出一口凉气,走进浴室脱下粘在皮肤上的湿寒。
余愿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失落地坐回床边。
前天章书闻回来的时候手臂上负了伤,心情也肉眼可见的低迷,余愿急得团团转,章书闻还反过来安慰他只是出了一点小麻烦,让他不必担心。
余愿也很想相信哥哥的话,可是今天章书闻的状态比之前两日更为萎靡,他想为哥哥做点什么却无能为力。
章书闻甚至不让他接近,这让余愿更加感到惘然。
他像是寻觅不到榛子的松鼠,焦躁地扒拉着自己的爪子。
有什么办法让哥哥高兴起来呢?
余愿想到了那幅即将要完工的画像。许知意已经好些天没来画室,但信守诺言,今早给他发信息告知他后天会去墨轩,还说给他买了画框,等把章书闻的画像填补完成,能连画带框搬回家去。
余愿想象着哥哥见到他耗时多月才作成的画像时的表情,希望哥哥的面容能因此挥散几分阴霾。
他不由得又点开许知意发来的语音确认见面的时间。
章书闻一推开浴室门就听见了少年轻快的语气从手机里传出来,“你放心好了,肯定能弄完的。”
他抬头去看,余愿捧着手机,眉眼弯弯,嘴角挂着笑,可瞧见了他,却“做贼心虚”似的敛了笑意,还把手机暗灭藏了起来。
章书闻太阳穴抽动两下,故作没有发觉余愿的异样,状若不经意问:“跟谁在聊天,那么开心?”
他分明都听到了许知意的声音,余愿却摇了摇头说没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余愿也学会了撒谎?
章书闻的眼眸暗了暗,并未拆穿余愿拙劣的谎言,只是忽而越发的头昏脑胀了。
余愿依旧很关心他,殷切地拿着药膏边呼气边替他涂手上的伤。这些天章书闻时运不佳,手背的烫伤还没有痊愈,又被郑智拿木棍砸了小臂,幸而伤的都是左手,不太妨碍日常生活。
他觉得自己不该任性地淋这场雨。
即使洗了热水澡换了干燥的衣物,章书闻依旧无法驱赶萦绕在四周的寒气,而近在眼前的余愿无疑是唯一的取暖源。
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余愿的手。
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暖、软和。
余愿被章书闻的体温冰了下,嘟囔着,“哥哥的手好凉啊。”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寒冷就松手,反而将自己的五指一根根地嵌入章书闻的指腹里,握紧了,咧嘴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章书闻苍白的面容如微风吹过湖面,总算是浮现一丝笑意。
秋天淋雨果真是要付出代价的。
章书闻次日整个白天都晕晕乎乎,没怎么在意,只喝了两包板蓝根,药不对症的后果便是傍晚就发起了低烧。他身体素质极好,几乎没怎么发热过,也清楚这场病并不能全赖在雨的身上。
从章小月那里回来后,这两日章书闻可谓是寝食难安。他不知道他的威慑有没有对郑智起到效用,对方会不会当真向H大举报。即使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结果的打算,学校也未必会揪着往事不放,可无人会想再品尝一次名声狼藉的滋味。
除了淋雨以及郑智这颗未知定时炸弹,最让章书闻介怀的还是余愿对他有所隐瞒。
发烧后他请了假,余愿也不去画室,他能直观地感受到余愿若有似无的兴奋,也不止一次见到余愿神秘兮兮拿着手机和那头的人说话,音量放得很低,唯恐被他偷听去。
余愿的联系人少得可怜,手机那头是谁不言而喻。
章书闻通过李文轩得知许知意因为升上高三的缘故不再续费,这才有几分宽心地放余愿去墨轩。可现代社会距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许知意想,他有许多种方法与余愿往来——更重要的是,余愿也在回应对方。
难以形容章书闻是什么心情,非得用一句话概况,大抵可以称得上他一手养大的星星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那日他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回答许知意的质问。
“愿愿是我养大的,没有人比我了解他。我说他不想,他就不想。”
但他当真完全明白余愿想要什么吗?
如果他猜错了呢?如果余愿也对许知意有好感呢?
许知意外放、热情,这些特质恰恰是善于隐忍的章书闻所没有的,也恰恰与恬静、封闭的余愿所互补。
这么多年以来,许知意是余愿唯一一个自己交到的朋友,不善沟通的余愿甚至会陪对方庆生,乃至于跟章书闻承认他玩得很开心。
章书闻歇了一天一夜,将要褪下的体温又在纷乱的思绪里混混沌沌地烧了起来。
屋外再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清脆的音色有助眠的功效,章书闻却难以入眠。
余愿背对着他坐在书桌上,室内的灯光暗下来,唯有幽黄的台灯亮着。
这样的画面并不陌生,远到许多年前章书闻还没和余愿熟稔起来时,余愿看绘本看得入迷不肯入睡,便是点着一盏台灯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近到此时此刻的眼前,余愿拿着彩铅刷刷地画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年幼的余愿在章书闻的呵护下已然长大,他好似变了,又一直都是那副天真的模样。
章书闻就静默地看着,回忆他和余愿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整个宇宙都安静了下来,章书闻由衷地祈祷,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他不必惶惶不安郑智是否会爆出他莫须有的过往,不必担心明日出行是否需要承受异样的打量。
没有在他和余愿之间横插一脚的许知意,余愿也不曾有自己的秘密。
如果他多一点纵容,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他会允许余愿某些亲昵的举动,甚至于卑劣地借用了许知意那一套说辞。
是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余愿可以对他做什么,不可以对他做什么。
归根到底,不过是章书闻点个头的事情。
手机的信息声打断了章书闻的臆想。
他睁眼,看着落日般黄澄澄的灯光下余愿的面颊被点亮一般的璀璨。
章书闻抿了抿干涩的双唇,病入膏肓地想,不要再对别人笑了,他也可以给予余愿笑脸。
余愿似怕吵醒他,又或许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收拾东西的动作放得很轻,继而抓住书包站了起来。
外面还下着雨,要去哪里呢?
章书闻讨厌雨,雨曾带给他刻骨铭心的伤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亲人。
他的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手臂上的伤口撕扯般的隐隐作痛。
这么些年,从他把余愿从余家接回来的那一刻,再苦再累他都不曾动过抛下余愿的念头。在他人生的规划里,不管去到哪里,总有余愿的一席之地。
章书闻说错了,他不是一无所有。无论有多少的祸端、艰难在等着他,他还有余愿。
可是现在,余愿也要消失在雨中。去见许知意,去和许知意谈恋爱,将他丢下吗?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谁把余愿教坏的?为什么有事瞒着他?
他把余愿养大,难道是为了拱手让人吗?
一连串的问句在章书闻脑海里似洒落的弹珠,这一颗坠地的声音还未落下,那一颗弹起的音色又在回响。
哒哒哒——
他不想一个人面对风雨,太凄冷了。
章书闻听见自己沙哑的音色,命令式的,却又微颤着,“不准去。”
余愿已经走到了房门,他是时候到墨轩把哥哥的画像带回家。
他的手已经扣在打开的门锁上,闻言愣愣地转头,还未出声,一道阴影将他笼罩了起来。
本该熟睡养病的章书闻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余愿面前。
晦暗的光线里,哥哥面容苍白,眼底通红,脸上呈现出极为痛苦挣扎的神情,最终伴随着重新被关上的门,那些无人可见的疯狂滋长的欲念也一并喷涌而出,令他冷峻的五官微微扭曲。
余愿慢慢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兄长,章书闻如同一座巍巍高山将他困了起来。
章书闻扶住余愿的双肩,喘息着,“不准去。”
半晌,他赤红着眼将柔韧的身躯纳入怀里,得偿所愿地汲取源源不断的暖意,口吻依旧强势,话语却有了改变。
“不要走。”
就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