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闻,书闻?”同学使力碰碰章书闻的胳膊,压低声音,“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呢。”
数学课上,频频走神的章书闻引来班主任注意。他略一顿站起身,望着投影仪的题目,准确地说出选项。
班主任颔首,“题会做,课也要认真听。”
章书闻重新坐下,深吸一口气想把精神都集中在课堂上,可不管他如何提升专注力,练习册上的公式都会变成余愿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那一幕像是有一根尖锐的针扎进他的瞳孔里,疼得他眼前一片漆黑,直到公交车灼热的尾气撩了他一下,他才大梦初醒般地想要追上去,可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愿远离他的视线范围。
到了这个时候,章书闻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需要直面自己错误选择的败果,承认从他把余愿让出去的那一刻就错得离谱。
他应该做好每一步行动的计划,包括但不限于怎么和余愿单独见面,又怎么才能将余愿要回来。回来之后呢,他要怎么样保证余愿的生活,起码让余愿有遮风避雨之处,不让余愿挨饿受冻。
挡在他面前的有层层大山,劈山移海非一日之能,可是他等不及,他甚至全无制定计划的耐心。
下课铃一响,章书闻就抄起双肩包走出教室门口,消失在了校园里。
陈永乐发短信问他去哪儿的时候,他人已经坐在出租车上。
他没有告诉陈永乐他要去做什么,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冲动行事,陈永乐大概率会阻止他,而章书闻不想再有半点儿犹豫。
他又来到了尔高的校门口,这一次,不再躲藏,而是光明正大的和来接送孩子的家长站在一起。章书闻的神经紧绷得像一条满弦的弓,不敢有一瞬的出神,望着从门口里走出来的一道道身影,于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垂眼的余愿。
他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地表腾腾蒸起的湿热让他背脊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掌心也很热,在急切握住余愿的手腕时,感受到手心里的皮肤被烫着似的剧烈地跳动了下。
余愿没抬头,张皇失措地想把手抽出来,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是我。”
章书闻五指收得更紧,还没来得及跟余愿再多说一句话,蔡芬就急吼吼小跑过来,“愿愿,愿愿.....”
余愿如同将要被捕兽夹困住的麋鹿,满面惝恍。
章书闻微微地咬了下牙,拉着余愿转头就跑。
两人挤进密集的人流,将蔡芬远远地甩在身后。四周似乎只剩下奔跑起来打在耳边的风声和噗通乱撞的心跳声,章书闻和余愿跑出一身热汗,七弯八拐都不敢停下,直到他们消耗掉全身的力气,双腿发软再也跑不动一步后,才气喘吁吁靠在街边被烘烤得滚烫的墙面上。
夕阳落在他们濡湿的发根和眉眼,章书闻和余愿两颊发红,胸膛急剧起伏,微张着唇汲取氧气,紧握的手黏糊糊的,始终没有松开。
余愿的电话手表响起。
不多时,章书闻的手机也收到了章小月的来电,他果决地挂断,响了三回后,直接将章小月的联系方式拉黑。
世界终于清静,只剩下挨着肩的二人。
章书闻从双肩包里拿出纸巾给余愿擦汗,余愿眼睫颤动着,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倒映着燃烧的夕阳和章书闻清俊的五官。
“走。”
章书闻又拉着余愿向阳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带着余愿去哪里,只是本能地觉得一旦停下,就得开始面对今日这一荒唐而不顾后果的行为所产生的一系列麻烦,而他还没有好好地跟余愿说一声对不起——至少在说对不起之前,让他们暂时逃离现实世界。
余愿也不问他们要到哪儿去,他还有些茫然,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曾弃他而去的章书闻突而复返,化身骁勇善战的矫捷雄狮,将他从猎人的牢笼解救出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上章书闻的脚步就会很安心。
两人谁都不说话,走过大街小巷,从日落走到天黑。
章书闻的手机响了又响,来电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章小月的、班主任的、陌生号码,最终他只接通了陈永乐的。
“书闻,你在哪儿?”陈永乐的语气很焦急。
章书闻带着余愿在开放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没回话。
“你姑姑到学校来了,你放心,他们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陈永乐试探地问,“你去找余愿了?”
章书闻还握着余愿的手,“嗯。”
陈永乐说:“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真的放着他不管,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
“什么?”陈永乐震惊,“那你今晚不回来了?”
“是吧。”
“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你总不能一直带余愿躲起来,大家都在找你们。再说了,你还能不回来上学?”陈永乐一悚,“你不会真这么想的吧?”
章书闻疲倦道:“没有。”
他不会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陈永乐松口气,“那好,我等你回校。还是那句话,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开口。”
在章书闻陷入困境时,有陈永乐这样一个好友无疑是雪中送炭,他真挚道:“多谢。”
“谢什么谢,你我谁跟谁啊,替我跟余愿问声好,先不说了,老师来巡堂了。”
电话挂断后,章书闻直接将手机关机。
月色里,余愿安安静静地坐着,章书闻轻轻地唤了声。
余愿眨巴眨巴眼,抿着唇。
章书闻靠近他,又轻轻地唤了声余愿,话音方落,余愿的眼尾就刷的红了。
纤长的手指替余愿擦去额角的汗,章书闻端详着余愿的神情,沉吟道:“对不起。”
余愿垂下眼睫,把手从章书闻的掌心里收回来放在了腿上,十指半蜷绞在一起。
他没有半句埋怨章书闻丢掉他的事情,可章书闻却能察觉得到余愿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百分百的信赖他。
这样的认知让章书闻心口发酸,他忍着涩然问:“开学那天,你去找过我,对吗?”
余愿回忆起那日,找不到的哥哥、易主的屋子、撒了一地的落叶、余鸿的怒吼,他的眉心痛苦地揪住,手指绞动的力度也越紧。
章书闻察觉到余愿的情绪变化,伸手扶过余愿的脸,又摁住余愿颤动的肩膀。
二人额贴着额头,章书闻安抚地低声说:“不要发抖,我在这里。”
余愿咬住下唇,终于肯开口。他睫毛潮润,带着哭腔,“可是你不要我.....”他竭力地说,发出的声音又是那么轻,“我不喜欢那里。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章书闻用力拥住余愿,拍抚起伏的背脊。面对余愿的发问,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过于苍白。其实一句“无可奈何”就能概括,但他不想他的解释成为借口,他不想轻飘飘地抹杀余愿这三个月以来惶然和无助。
千言万语,全糅杂在这个拥抱里。
刚满十六岁的章书闻会拼尽全力地接住跌落的余愿,会想方设法地将余愿留下来,哪怕他要为之做出很多的妥协和低头,哪怕他要背负起他本身难以承受的重量。
他不怕脊梁被催折,他怕余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过得不好,怕百年之后到了底下无颜面对章雄和王如娟。
深夜十一点,章书闻拨通章小月的电话。
他要求对方不能将两人的具体位置告诉余家人,章小月一口应下,说马上来找他们。
章书闻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果腹,两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可今晚却是他这几个月以来最轻松的时刻。
吃一半,余愿放下牛奶盒,小跑着到草地上捡落叶,捧着十几张绿油油的叶子又回来。
他打开书包,将绿叶都放进隔层里。
章书闻见到了余愿的绘本,有点怀念久违的五颜六色,将绘本抽了出来。
余愿又跑到树旁,蹲下来将叶子上的灰尘轻轻吹去,他的神情那么诚恳,仿佛只要他足够虔诚,章雄和王如娟就当真能化作落叶守护在他身边。
章书闻望着月色下的一团影子,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角微微扬起,抬手翻开了绘本。
入目是一片浓郁的黑。
章书闻眼瞳一缩,难以置信地怔住了,一顿,又近乎是迫切地翻开新的一页。
黑色的天空和大地,黑色的太阳和月亮,黑色的树枝和花草,黑色的房屋和墙壁,黑色的水陆空三栖动物.....曾经布满鲜艳颜色的绘本如今只有单一的墨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色彩。
章书闻指尖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拿不住这不算重的绘本。他的眼睛被浓墨填满,分不清是震撼还是悲痛,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
半晌,他才缓缓地绘本合上。
余愿又捧了一手的叶子回来,刚把落叶放进书包里就被章书闻擒住了手腕。
章书闻有很多话想说,唇瓣翕动却只发出一个单音,“你......”
余愿怯怯与他对视,仿佛在担忧再一次被他丢下。
章书闻脱力地垂下手,将绘本放回去,闭了闭眼缓解从心脏传来的绞痛感。
夜黑如墨,尚有街灯点亮,而没有了章书闻的余愿,世界再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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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周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