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温馨的家变得清寂。
章雄出门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半瓶矿泉水、王如娟准备的冻在冰箱里的红豆冰、出门前在阳台上未来得及收走的衣服......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生活过最平常的痕迹都变作一把把利刃捅向人的心窝。
房间里传来低语声,是章书闻在给余愿念书:《天蓝色的彼岸》最后一个章节。
“我还会回去,还会继续活着,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和我所存在过的每一种形态,都会有它的意义。”
“现在,我即将告别,向所有人告别......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阿蛋、阿尔顿,还有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一生还不错。我知道,它只不过太短了,但请不要为我难过。”
“现在,我要走了,要跳入天蓝色的彼岸,像一片叶子回归泥土。我要走了,去变成所有给予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章书闻翻开书页,缓慢地念出这本书的结局。
“记得,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我们都会没事的。”
“所以,我要走了,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我是说真的,走了。
“祝我好运。”
语到尽头,带着轻微的颤抖,章书闻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袭上鼻尖的酸意压下去,迟迟没有合上书本。
余愿躺在床上,睁着圆圆的眼睛,白炽灯流进他的眼底,他看起来好像在哭,可仔细瞧着只是眼尾潮润,分不清是光还是水。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妈妈,即使有章书闻陪伴着,失去这两个字对余愿来说还是太过于沉重了。
几日以来章书闻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念书,起初他闷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不肯听,但章书闻不管不顾地往下读,他闷得难受,只好把脑袋探了出来。于是章书闻处于变声期略显低沉沙哑的音色便朦朦胧胧地透过指缝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
“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去继续下一段旅程,去他乡那儿的平行世界,去穿过那道地平线,去经过那个永不落下的太阳,去往——”
余愿喃喃着,“天蓝色的彼岸.....”
章书闻合上书本,摸摸余愿的柔软的脸颊。
像困兽一般焦躁了许久的余愿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他抬着湿润的眼望落在顶光里的章书闻,哽咽地问:“妈妈和叔叔也会变成森林里的一片叶子吗?”
章书闻颔首,“会的。”
他们来人间走一趟过得太辛苦,到了他乡,没有磨难、没有悲痛。章雄和王如娟也许会化为一片归落尘土的叶子,也许变作一只自由自在翱翔的鸟,也许是一朵向阳怒放永不凋零的花,只要活着的人怀念着他们,死亡便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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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书闻和余愿在之前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两人像是重伤后依偎的幼兽,互相为对方舔舐血淋淋的伤口。
余愿这段时间都没有去上学,老师打来电话慰问,允许他剩下的时间都不必到校。
七月初,章雄和王如娟头七过后没几日,余家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榕树下。
章小月接到余鸿的电话赶来,“不是说好了等过阵子吗?”
“这都十天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母子俩态度强硬,章小月就一张嘴,压根说不过他们,只好带他们上楼。
现在下午近两点,一天中最为炙热的时辰,老旧的电风扇勤勤恳恳地运作着。章书闻和余愿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两人没盖被子,躺在床上手臂挨着手臂睡得热出一身薄汗,被敲门声吵醒时如临大敌一般地惊醒了。
章书闻胸膛起伏几下,抬手抹去余愿额头上的汗珠,翻身下床,“我去看看。”
“书闻,是我,开门。”
听见章小月的声音,章书闻才拉开门栓开了锁。他抬眼只喊了声姑姑,接下来的话在视线触及章小月背后二人戛然而止。
章书闻放在门上的手猝然收紧了。
余鸿和蔡芬挤进门来,“余愿呢,余愿在哪儿?”
章书闻素来对长辈礼貌有加,此时的语气却近乎质问,“姑姑,为什么带他们过来?”
与此同时,身体也不自觉地挡在了半掩着的房门前。
章小月满脖子汗,为难道:“余愿的爸爸和奶奶想把余愿接回去,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但一直没机会开口,这不,他们就先上门来了。”
在房间里的余愿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茫然地喊了声哥哥。
章书闻反手疾迅地带上了房门。
蔡芬急吼吼问:“余愿是不是在里面?”
章书闻身量修长,带着少年人的清瘦,此时此刻却像铜墙铁壁挡在门前,单刀直入地说:“我不会让你们见余愿,更不会让你们带走他。”
余鸿骂道:“你个臭小子在这里逞什么能,我是余愿他老爸,你是他什么人,轮得到你同不同意。”
章书闻神色不动,眼神却如磐石一般,“我是他哥。”
“你算哪门子他哥,你是姓章还是姓余,你跟余愿一个爹还是一个妈?”余鸿壮硕如牛,一手推在章书闻的肩膀上,“让开。”
章书闻身体偏了一下,用手撑着门,眼神冰冷地看着余鸿。
章小月急道:“你怎么还动手呢?”
她走过去,好声好气,“书闻,他们毕竟是余愿的亲人,让余愿出来吧。”
章书闻倔强地抿紧唇,撑在门上的手骨节泛白,始终没有挪开。
蔡芬哎呦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余鸿是个暴躁性子,“别跟他废话那么多,今天人我们是见定了。”
外头乱糟糟的,身处屋内的余愿似乎感应到章书闻有危险,焦急地拍起门,“哥哥,哥哥!”
章小月劝道:“别关着余愿,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吓着他了。”
余愿拍门的幅度很大,震感透过铁门敲击在章书闻的背脊,捶进他的心脏。他的指节动了动,终究还是在余愿一声声慌张的呼唤里松开了手。
门开了。
章书闻拉住余愿的手,将人挡在身后。
“愿愿!”蔡芬双眼放光,“是奶奶来看你了。”
余愿两只手攥住章书闻腰侧的衣物,脑袋抵在哥哥的肩头,没有搭理蔡芬。
蔡芬也不觉得尴尬,她越看这个不见多年的孙子是越瞧越喜欢。余愿婴孩时期就长得粉雕玉琢,街坊邻居见了都要夸一句这孩子真水灵,要不是后来查出来有自闭症,她也舍不得让余愿跟他妈走。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余愿出落得愈发讨人喜欢,至于那什么自闭症孤独症的,余愿连中学都能上,也就不打紧了。
蔡芬殷勤笑着,“愿愿,跟爸爸和奶奶回家好不好?”
余愿干脆双手环住章书闻的腰,将脑袋都埋了起来,关上耳朵,眼睛也合闭。
章书闻微抬着下颌,“你们看见了,余愿根本不认识你们。走吧,别再来了。”
余鸿哼声,“我们余家的事,不归你章家人管。”
“书闻.....”
章书闻眉心紧皱,“姑姑,如果我爸妈还在,他们绝不会让余愿跟这两个人走。”
他一提起父母,在场几个大人脸色皆是一变。
章雄和王如娟才离世没多久,余鸿和蔡芬就火急火燎找上门,他们毕竟对不起王如娟在先,面皮再厚也会心虚。
蔡芬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左右瞧瞧,“阿鸿,要不我们过几天再来?”
余鸿面子上过不去,骂了几句脏话壮胆,又恶狠狠指着章书闻,“好,看在你还是个孩子的份上,今天这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妈,我们走。”
章小月真是左右为难,叹了几口说:“书闻,姑姑知道你跟余愿关系好,也知道你爸和你妈有多疼爱余愿。可是你也要体谅姑姑的难处,姑姑是个没用的人,供不起这么多孩子.....”
章书闻沉寂着,直到章小月离开都没有说话。
方才拥挤的出租屋一下子就变得空荡,章书闻拨开自己腰上的手,快步走过去,哐当一声将门关上,转过身背靠着门,垂下眼帘牙关咬紧。
余愿察觉到四周安静下来,睁开眼睛,看见章书闻阴郁的表情。他的哥哥像是被猎人赶尽杀绝的少年狮王,即使战斗到满身鲜血都不肯低头,而是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坚毅地朝着长矛短剑露出还未发育完全的犬牙。
章书闻抬起眼,眼底一片深红,他低低地唤了声余愿。
余愿张开双臂扑过去抱住了他清癯的身躯。
“你做得很好。”章书闻拥住热腾腾的余愿,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他将下颌抵在余愿的脑袋上,既是对余愿说,也是对自己说,“没事了。”
可是过了这一关,还有多少关卡在等着他们?
目前的章书闻又有多少的能力呢?他才十五岁,再如何早熟,没了父母的庇护,这世间的任何一场暴风雨都能轻易地将他淋湿。
他的背脊还不够宽阔,肩负不起余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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