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市,六月下旬。
这是关瓷来到临市的第四天,临市是比老家更靠南的城市,和老家的湿热不同,临市是一种干热,热到人皮都可以晒掉几层。
人生第一次跨越一千多公里,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关瓷似乎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脑袋有些发晕,双脚也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但是穷人可能是没资格生病的,中午休息的时候,他走了三条街,在一个小巷子里的小诊所买了几包感冒冲剂,没去药房的原因是药房的感冒冲剂是整盒整盒售卖,小药房里才能零零散散的买几包。
厚着脸皮,问医生要了一杯冲泡感冒冲剂的热水,关瓷吃完药后,走了几分钟,看到一棵树下有供人休息的斑驳座椅,他坐在上面,借树荫纳凉,闭眼休息了十分钟,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果然好了很多。
关瓷继续开始下午的工作,站在人流量很密集的地方,分发传单。
心善的人总是很多,如果有人不接,关瓷低声说一句看看吧,大部分人总是会接过瞅一眼,关瓷今天的任务量因此进度条增加千分之一。
又有两三个年轻人经过,关瓷递过去网咖的传单,男生穿了件黑色短T,和关瓷身上的黑色T恤不同的是,他的衣服布料光滑柔软有质感,泛着高端商场售卖的光泽,和关瓷在菜市场批发的,三十块四件的T恤截然不同。
关瓷也没太在意,他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不缺穷人一样,永远不缺有钱人,直到他听到男生说,“那表也不贵,丢了就丢了呗。”
又对手机那头说,“七万块而已,别太在意。”
虽然见过很多有钱人,但或许是这个有钱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很巧合的,今天都穿了黑T和灰色卫裤,所以关瓷忍不住抬头,扫了男生一眼。
男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接过传单,挂断电话,和身侧的朋友笑着往前走,接下来的两分钟关瓷没有发出去一张传单,他一直盯着逐渐远去的少年,看他低着头,应该是在看传单的内容,走到路口尽头,把看完的传单随手扔进垃圾桶里,背影汇聚在人潮里,变成一个很难寻找的小点。
关瓷打起精神,继续工作。
下午四点,关瓷结束了这份工作,领到九十块钱,又赶紧去另外一个工作场所打工。
晚上十二点,关瓷回到四天前租住的小屋,在临市城中村,一楼楼梯拐角,没有窗户,房间面积只有四五平,一张一米宽的木板床,一张一米长锈迹斑斑的铁桌,再加上两个三块钱的塑料盆,两根毛巾,关瓷从云城带来的几件衣服,同学淘汰的行李箱,和前天从旧物市场淘的一台老旧的红双喜风扇,房间已被塞得满满当当。
因为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要三百块,洗手间热水时有时没,庆幸现在是夏天,关瓷拿着盆接了水,在卫生间里迅速利落的洗完澡和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关瓷看到从楼梯下来个中年男人,跟在男人旁边的女人穿了双大红色的凉拖,脚趾甲上的红色指甲油颜色不均,白色吊带松松垮垮,关瓷听见女人年轻又娇妩的声音,“陈哥,我就不送你啦。”
男人在女人的胸口抓了一把,说:“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女人应该笑了起来,关瓷听到了她并不尖锐的笑声。
关瓷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他打开风扇,躺在床上,最近天热,他买了张凉席,但是舍不得花钱买凉被,一直用一件校服盖肚子。
隔壁房间住了一家三口,关瓷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他们家的夜哭郎又嚎了起来,随后是女人让男人赶紧去冲奶粉的声音,和女人哄孩子的声音,哄了大概有十分钟,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男人和女人开始吵架,夜哭郎哭得更凶。
关瓷又听到有人开始骂男人和女人,女人开始骂男人和邻居,男人骂邻居和小孩,唱大戏也比不上他们热闹,关瓷想着,校服暂时不盖肚脐眼,捂住自己的耳朵。
因为太累了,在他们的吵嚷声里也睡着了,等关瓷醒来的时候,吵架声倒是消失了,楼上的动静大的惊人,也许是因为隔音效果很差,关瓷听见男人和女人浑浊的喘息声,不太结实的木板床摇晃的声音,以及男人一些带着羞辱味道的话,和女人温柔小意的话。
关瓷再次把用来盖肚脐眼的校服拿来捂耳朵。
天擦亮,关瓷起床,拿洗脸盆毛巾牙刷水杯去卫生间洗漱。
端着洗漱用品回房间的时候,楼梯口又传来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塔塔声,今天女人没化妆,蓬松的头发披散在细弱的肩背。
女人娇笑着又送走一个关瓷没见过的男人,回过头,见关瓷站在昏蓝色的院子里盯着她,女人成熟的撩了撩头发,娇声道:“帅哥,怎么,要去我房间坐坐吗?”
关瓷问:“你多大了,成年了吗?”
女人捂着嘴,咯吱咯吱的笑了起来,“我十七了,不犯法了,怎么,要不要上去坐坐。”
她目光在关瓷身上转了转,用一种成熟妩媚的语调说:“我可以不收你的钱。”
关瓷说:“去找个正经班上吧。”
关瓷说完,端着洗脸盆往房间里走,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过头望着女生的眼睛说:“你还很小,很年轻,一切都来得及。”
接下来的几天,关瓷依旧白天发传单,晚上在火锅店里打工,这天发传单的时候,他看见一家夜店招服务员,时薪比火锅店和发传单高太多,关瓷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经理打量了关瓷一圈,摸着下巴说:“你可以来上班,就是你这个寸头,我们这里对服务员的形象有要求,你等头发长一点,不准剃寸头了。”
关瓷果断的:“行。”
他没来过大城市,不知道大城市有没有五块钱的理发摊,因此离开之前,特意去他剪了几年头发的老爷子那里,要求把他的头发剪短,关瓷最开始想剃光头,老爷子说学生娃剃光头不吉利,关瓷才勉为其难剃了板寸。
快一周过去了,板寸长了一些,不过因为当初是贴着头皮的板寸,现在的发型还是板寸头,只是八毫米的板寸。
经理又夸道:“不过你脑袋挺圆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圆的头。”
关瓷冷淡但是很有礼貌的,“谢谢。”
夜店下午四点开始上班,关瓷没停下发传单的工作,大概在夜店兢兢业业做了半个月服务员后,关瓷听到经理问,“关瓷,我们最近找跳舞的男模,你有兴趣换个工作岗位吗?”
关瓷一愣,“王经理,我不会跳舞。”
王经理:“不会可以学,你愿意吗?我们夜店里跳舞的男模时薪是一小时一百。”
关瓷迟疑一秒钟都是对金钱的不尊重:“我干!”
酒吧虽然是正规的酒吧,但是免不了有一些喝多了想要揩油的男男女女,一开始有人摸关瓷的手,关瓷恨不得揍他去见阎王爷,但是关瓷想到法律上关于故意伤害的条件,以及对这份工作的看重,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他学会了看人脸色,但凡有人想要有不规矩的动作,关瓷便说笑着后退半步,再在他他不注意的时候悄然退开。
何况他运气也不算很差,夜店是正规夜店,不允许顾客随意性骚扰工作人员。
而与此同时,关瓷收到了老师寄来的临大录取通知书,因为有了临大录取通知书,他辞掉了发传单的工作,找了一家辅导机构,中午上三节课,赚两百块钱。
两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临大报道的最后一天,关瓷收拾好东西,离开居住了两个多月的城中村。
他拖着破旧的黑色行李箱走出出租屋的时候,住楼上的女生出现在楼梯口,看着他问:“你要搬走了?搬到哪儿去呀?”
关瓷回答她:“我要去学校报道了。”
女生愣了愣,“去学校报道?什么学校啊?你还在读书吗?”
关瓷看着她:“我是临大今年的新生。”
女生又愣了一会儿,“你是临大的新生?临大?”
关瓷又点了点头。
女生忽然理了理她披散着的,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往上扯扯她清凉的吊带裙。
关瓷放下行李箱,拿出手机,说:“要留个联系方式吗?”
女生又是一愣,她真的很小,胳膊和腿和细细的,脸上却还有两团明显的婴儿肥。
关瓷说:“如果你以后想继续读书,有学习上的问题,都可以问我。”
关瓷去了学校报道,他的宿舍是混合寝,路安渺和车俊的专业和他有相关性,但不是同一个专业,室友暂时来看很好相处,一晃眼半个月的军训结束了,而军训结束的周六,关瓷再次见到了七万不重要的男生。
那个时候,他要从东门出校门,去夜店兼职,走到篮球场的时候,一颗高速旋转的篮球直直向他撞了过来。
关瓷闪避及时,没有受伤,不过还是因此受到了一点惊吓。
一道饱含歉意的清亮男音在他耳畔响起,可能是因为跑过来的,说话声还有些喘,对方凑近他道:“同学,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你受伤了吗?”
虽然是三个多月前听到的七万哥的声音,记忆应该早已遗忘,但关瓷还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而当他抬起脸,三个月前的记忆倏然回笼,他盯着对方满含歉疚的表情。
商颂川:“同学,你没事吧?”
关瓷声音很冷:“没事。”
说完,他抬脚离开了篮球场。
临大很大,占地上千亩,关瓷并不觉得能和对方有很多交际,但是三天之后的游泳课上,他再次见到了他。
当时关瓷正和赵有泽聊天,赵有泽是口腔医学的学生,昨天刚刚搬到他的宿舍里,和他一样,体育课选了游泳,两人正交流彼此的水性,一道声音不小的同学响起。
商颂川大步走了过来,因为今天是游泳课,他穿了一件黑色上衣,露出小腿的泳裤,脸上笑容很灿烂,“没想到又能遇见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商颂川,电子信息工程的,周六那天,你没事吧。”
关瓷不是很想和他交谈,淡淡道:“没事。”
商颂川笑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专业的?”
关瓷:“我去趟卫生间。”
虽然很巧合的都选择了游泳课,课程时间都排在一起,但两人的游泳老师不是同一位,所以关瓷觉得接下来和对方的交流机会不是很多,但上了三趟课后,有一天,关瓷艰难地在泳池扑腾的时候,一道漂亮矫健的影子划出漂亮的水花,随后一个优雅干脆的掉头,挡在了关瓷身前。
关瓷抬起头,对方摘掉泳镜,热情道:“关瓷同学,要一对一的教学辅导吗?我六岁就会游泳了,十二岁的时候得过校两百米自由泳的冠军,十四岁的时候得过四百米蝶泳的冠军。”
关瓷没转身游走的原因是好奇,他摘下了泳镜,湿漉漉的水珠从他的头发滴落,关瓷抬手擦了一把,问道:“既然你会游泳,为什么还选游泳?”
商颂川又笑了,关瓷发现他的牙齿很整齐洁白,可以去电视上拍牙膏广告的程度,“因为别的运动我都会,我又不想去跳舞跳健身操。”
“怎么样?要不要我的辅导,保证让你期末考试的时候拿满分。”对方竭力推销自己。
关瓷戴上泳镜,双手继续往前扑腾,果断拒绝:“不用了。”
说完,他继续往前游,但原地扑腾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给自己掉了个头,但一开始关瓷打算往前扑腾的想法显而易见,因此他听见身后好响亮的一道笑声。
对方又凑了过来,但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着他发了一会儿愣,当然或许并没有,关瓷戴着泳镜,视力不能清晰的分辨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而且他也不想多关注他一分一毫,他只听到对方锲而不舍问:“关瓷同学,就让我帮帮你呗,我肯定是最好的私教。”
关瓷知道自己回答的语气不太好:“商颂川,可以不烦我了吗?”
话落下,对方果然没有在靠近他了,接下来的两堂课,对方也都没有再凑过来,关瓷以为自己和他的校友关系就只会维持在知道彼此姓名的地步了。
但是两周后,关瓷居然会频繁遇见他,学校有四个食堂,除了东声食堂,关瓷随机光顾其他三个食堂。
这天,他刚打完饭,寻到空位坐下,旁边忽然坐下一个人,关瓷没太在意,但是对方笑吟吟的叫了一声,“关瓷同学。”
关瓷抬起头。
商颂川下颚指了指关瓷的餐盘,语气带着点愉悦,“今天我们都打了土豆炖牛腩,真有缘分。”
关瓷淡漠的:“嗯。”
他本来以为游泳课之外的地方是难得的巧合,但是第二天他刚从教学楼走出来,又听见一声熟悉的关瓷同学。
电子信息学院的教学楼和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相隔一百多米,关瓷挺好奇为什么能在这里遇见商颂川。
商颂川笑容明朗道:“我今天想去三餐吃晚饭,经过你们教学楼,真巧。”
关瓷嗯了一声,抬脚往前走,走了七八步后,关瓷疑惑的道,“你不是去三餐吗?你走错方向了。”
商颂川:“你去哪里吃午饭?”
关瓷:“二餐。”
从计算机大楼出来,去二餐还是三餐正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商颂川保持着不算远的距离,笑着回答,“我临时改主意了,我也去二餐吃饭。”
关瓷自然不能管他想去哪里吃午饭。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食堂,没有刻意约定,但在同一个窗口打餐,坐在相临的位置吃饭。
关瓷今天打了一条霍香鲫鱼,鲫鱼刺多,他吃的很小口很小心,就在他小心翼翼的吃着鱼的时候,商颂川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冲着关瓷摇了摇后道:“关瓷同学,加个联系方式呗。”
关瓷扫了他一眼,说:“我们应该没有需要联系的事。”
商颂川愣了下,应该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遗憾道,“这还是我头次要人联系方式被拒绝呢。”
关瓷又挑出小块鱼肉,“我并不觉得荣幸。”
商颂川啧了一声。
除了每周固定的游泳课,关瓷每周还能偶遇商颂川三四次,对于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来说,这频率不算低。
又是一周的数理逻辑课,关瓷刚找了位置坐下,一个有些熟悉的味道袭来,关瓷侧眸,商颂川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手撑腮,对他笑的异常灿烂。
关瓷扫了眼教室里熟悉的同学,皱眉对商颂川说:“你走错教室了。”
“没走错。”商颂川拉开书包拉链,取出一本和关瓷同款的课本,笑眯眯的说:“我对这门课挺感兴趣的,我来蹭蹭课。”
关瓷当然也不能让好学的校友不准蹭课。
他没有关注商颂川的上课状态,但是休息的时候,商颂川叫了他一声,很好学的询问他刚刚没弄懂的一个原理。
关瓷沉默了下,言简意赅的回答了他。
下午只有两节数理逻辑,上完课,关瓷收拾好书包离开,商颂川拎着书包,跟了上来,“关同学,你去哪儿,要去图书馆吗?”
关瓷:“不去,我回宿舍。”
关瓷回到宿舍,放下书包后收拾了一下,便背上包去夜店上班。
十一点,关瓷坐地铁回到学校,他回到宿舍,洗漱后点开手机,先回复了班长的消息,又看见多了几个新的好友申请,关瓷点开,打算全部忽略时,看见一个黑色剪影头像发了一条特殊的招呼消息。
xf?:【我是商颂川,关瓷,你有看到我的笔吗?我刚刚打开书包,笔找不到了】
关瓷把其他的好友申请删除掉,通过商颂川的消息后回答他:【没看到。】
xf?:【好吧,那我再找找】
关瓷回了他一个句号过去。
周三下午,商颂川的班级应该没课,所以他每周都能来蹭数理逻辑,他学的挺不错,有两次教授提问,他回答的竟然颇为教授满意。
课间休息的时候,关瓷盯着商颂川放在书桌上的圆珠笔,和那一周他说不见的那只笔长相一模一样。
关瓷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笔找到了?”
商颂川愣了一下,弯着眼睛回答,“找到了,后来在书包里的夹缝里找到了。”
关瓷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