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嬴知道唐攸安的承诺非常有分量, 但没有想到如此有分量。
唐家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拍武打电影和黄梅调电影起家时就没有走干净的白路,尽管进入新世纪二十多年了,香港的hei帮早已大势所趋, 颇有销声匿迹的架势,但繁华之景总有阴影尚存, 而唐家也一直与其保留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或者说,本就从未斩断过联系。
唐攸安并没有与徐长嬴在电话里细说,他只是说通过唐家在地下赌场的一个中介人,在十几年前沈锋加入过的帮派现存的党羽中,经过好几重介绍人, 最终找到了一个当年与沈锋关系极其密切的同伴。
道上人都叫这人阿豪, 他现在明面上做些香港与马来西亚之间的回收二手奢侈品生意,但私底下还是会接触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水客”,往内地走私一些箱包手机。
因为唐家的人脉非常隐晦, 所以消息反而更加私密可靠,据沈锋与这阿豪的共同帮派熟人所言,阿豪比沈锋要大十几岁, 是沈锋入行的引路人, 两人情同亲兄弟, 所以尽管沈锋当年断了与帮派所有的联络, 但一直与这个老大哥时不时有联系。
唐攸安亲自动身去见了“阿豪”, 徐长嬴不知他用了什么方式说服了沈锋的这个好大哥,竟让他同意与内地的警方见一面。阿豪与其他道上人不同,行事非常谨慎且乖张,要求条子只能和他在指定的地点见面,而且只能去一个人。
徐长嬴让唐攸安和他说, 不去条子的话能不能去两人,这人同意了,所以在早上十点,徐长嬴与夏青两人到了尖沙咀。
正值暑假开始,几乎每一条道路都人满为患,背包客,上班族,放假的学生从徐长嬴和夏青身边匆匆走过。
徐长嬴和夏青各自穿着一黑一白的宽松衬衫和休闲裤,如同普通游客一样顶着大太阳穿过两条斑马线,在路过一家门店老旧的茶餐厅时随意推门走了进去。
快要到饭点,正在厨房忙碌的店主和擦桌子的店员头也没抬,徐长嬴便探了探头,与夏青阔步绕过桌椅朝着最里侧的一个靠窗位置走去。
一个穿着T恤短裤的寸头男人正在埋头吃着一碗五香肉丁面,若不是他的胳膊上还保留着大片的刺青,他看上去与所谓的hei社会没有任何的关联——他的身材微微发福,脸颊胡茬处发青,神情漠然疲惫。
徐长嬴刚拉开这人对面的椅子,那个正在擦桌子的店员阿姨用粤语大声说着现在位置那么多,不用挤在一起。
徐长嬴同样用粤语回了一句我们是一起的,便笑着拉开了靠窗的椅子坐了进去,夏青也在靠走道的一侧落了座,那阿姨拿着圆珠笔便签本过来问要A餐B餐,夏青用普通话回了只要两杯冻柠茶,就将一小叠钞票垫在塑料菜单上递给了她。
“我们说一会儿话。”
那阿姨看见那数额不菲的钞票才有些惊愕地抬起眼,在看清夏青脸的一瞬间面上又浮出了复杂的神情,但她反应迅速,立刻收起钱和菜单转身就走,三十秒不到就端来了两个玻璃杯。
而这一切发生时,二人面前的男人没有给予任何一个眼神,只是继续埋头吃面,恍若根本未察觉到周围有人。
三人坐着的位置虽然偏僻,过道边上还堆着诸如瓶装可乐和菠萝罐头这些杂物,但视野却很好,徐长嬴透过玻璃就能看见繁华的商业街,穿着T恤短裤的年轻人们如同鲜亮的鱼儿巡游在阳光之下。
冰茶很快就在杯壁上沁出了水珠,徐长嬴用指尖摩挲了两下,并没有说话,而是等了五分钟,等着面前这个阿豪将面吃完。
“我是AGB亚洲分局的专员,”徐长嬴掏了掏口袋,翻出一张名片,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这是我朋友,他是LSA的研究员,我们俩都不是内地的条子。”
阿豪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低头睨了一眼名片,仍旧没有说话。
“唐攸安是我的朋友,因为我在办一件跨国凶杀案,沈锋曾经是案子里的一个嫌疑人,非常感谢你能与我们见面。”
“你身上有通讯器吗?”四十多岁的男人直接打断了他,他盯着徐长嬴的眼中透露出了老江湖的锐利。
徐长嬴一怔,远在广州市局办公室里的众人瞬间大气都不敢出。
下一秒,徐长嬴从拉开衬衫,露出别在腰间的一个黑纽扣般的通讯器,笑道:“说没有确实不太合规矩,你要我关了它吗?对面的条子在广州公安局里。”
“不用了,”阿豪坐直了身体,将吃完只剩汤的面碗向前推了推,面上的神情变得生动了些,木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意外,“你是beta?”
徐长嬴笑道是,又向左边摊了摊手:“这位与你一样是alpha。”
这个四十多岁的alpha男人叼起一根烟,大概是做生意的缘故,国语说得还比较流利,“级别这么高的alpha怎么会和beta玩在一起?莫不是诈我?他是你上司吧?”
徐长嬴抱着胳膊朝椅背一靠,蹙着眉道:“你这性别歧视啊,我才是领导。”
阿豪瞥了一眼面前这个从容的beta,嗤笑一声,将烟盒随意扔在桌上:“直接说吧,想问什么——但我先说明,我对阿风那小子在道上干什么,认识什么人全都不知道。我已经不混道上快二十年了,现在顶多让学生仔往书包里塞几部水果手机过关赚点小钱,你要最新款我这边有,可以便宜卖你。”
人类这种生物,听其说话往往比观察外表更容易发现内在,这看似市井小民的阿豪只用三言两语就占据了谈话的主导权,而且话术缜密,几乎是滴水不漏,透露出普通生意人不会拥有的江湖气。
坐在重案组办公室里的方溥心不禁为徐长嬴和夏青捏了一把汗。
但徐长嬴却很是爽朗地接过了话,“好啊,但是我们今天时间太赶了,下次我来香港再问豪哥买手机。”
“不过我们来找豪哥之前,就已经知道豪哥早就走白路了,所以并没想着来问你这个弟弟在道上的事,不如说,我们其实压根不了解沈锋,”徐长嬴在中年男人的目光里,手指沾着玻璃杯上的水汽,在桌面画着圆圈,“所以豪哥你说什么都可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唐家人来和你见面吗?”阿豪眼睛望着烈阳高照的街道,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徐长嬴摇了摇头,很是诚恳道:“不知道,但我们很感激。”
阿豪放下咖啡杯,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天气:“因为我知道那个衰仔肯定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确实让人始料不及,徐长嬴瞬间噤声,几乎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好在夏青反应迅速:“是因为你们之间有暗号吗?”
阿豪:“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东西,曾经我和阿风有大概五年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差不多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重新联系上的,就算后面联系上了,我们也没有特别的通讯暗号,毕竟我已经洗手不干很多年了。”
千里之外的重案组围绕在邵巧巧身边,听见电脑扬声器里传来徐长嬴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沈锋已经死了呢?”
中年男人似乎沉默了几秒钟,漠然开口:“因为不止他一人消失不见了。”
通讯器两端的人都不禁有些吃惊,赵洋皱起眉头,“沈锋还有同伙?”
与此同时,茶餐厅里的徐长嬴更是直接了当道:“原来是这样,我们警方甚至不知道沈锋还有同伙。”
“同伙?”阿豪叼着烟有些诧异地挑着眉,下一瞬居然哈哈笑了起来,“原来你们以为我说的是同伙啊?那可不是,你们想的太远了。”
徐长嬴闻言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对方的话不动声色引导着:“我们确实了解的不多,所以豪哥你能否与我们多说一些你所知道的阿风的事情?这对于我们案件,甚至对于沈锋本人,都很重要。”
阿豪听出了徐长嬴的话外之音,他敛了笑意,淡然道:“当然可以,不然我也不会来见你们。只是,该怎么说呢?”
夏青:“从头说,越多越好。”
“阿风这小子比我小13岁,”阿豪叼着即将燃尽的烟,真的依二人所言在烟雾中开始回忆了起来。
“他和他老妈以前一直住在我们家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他老爸老妈都是beta,而且都不是香港人,他出生没有一个月他老爸就和人互砍被砍死了,他老妈靠给人补衣服养他到13岁,然后和一个台湾秃头结婚走了。因为他老妈租的是我们家的房子,所以我就领着他一起去拜了九龙一个叫毒佬的小帮派头目。好歹每天问小姐要要钱,砸砸牌桌就能混口饭吃。”
“阿风这个小子,是个beta就算了,长的挫,头脑不聪明,没学历没文化,所以我觉得他混不了两年,如果侥幸到18岁还没被人砍死,就应该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然后去做点糊口的买卖。”
“但谁知这个衰仔人长得一般,但心非常野,又能忍,有一切向上爬的机会都不放过。我记得一直到了04还是05年,毒佬被仇家捅死了,那时候hei社会已经没什么可以混的,没有前途还容易被条子逮去坐牢,就在这时候,这个小子居然拜了我们仇家的码头,并开始混出了名头。”
说到这里,阿豪突然比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叠在一起的手势,徐长嬴虽然不懂那是什么黑话,但能感受到其中下流暧昧的意味,紧接着就听见阿豪轻笑了一声:“而他混出的名头,就是靠小姐。毕竟那时候所谓hei社会大多只剩下拉皮条这些吃女人的钱,尤其是阿风这样小体格,也只能去当管理小姐的蛇头。
而他是Beta,不会标记omega,其他蛇头会强行标记手底下的小姐,要钱还是强迫小姐接客时用信息素压制一下就行了。而这小子是和小姐分钱,每个蛇头的分成他拿一半还给小姐,所以渐渐的皮条拉的比其他人都要好,皮条拉得好地位也越来越高。我记得当时道上的人都骂他‘龟公’,说什么小姐配Beta,就是婊|子配狗。”
“很快就到了08年香港大规模扫|黑,大部分人都直接不干了,而阿风这小子跟着一个东北人去了内地,很快就听说他在内地混得风生水起,结交了不得了的圈子,再过几年,又听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去日本的,有人说他去马来西亚的,还有人说他在泰国缅甸的,他妈妈的,谁能想到一个beta扑街仔能混成我们这些人想也不敢想的大角色。”
“而自从小子去了内地,我就和他逐渐断了联系,一两年可能才会收到个空的明信片什么的,搞得他觉得我会很担心他一样。再过几年,到了人们说他去国外开赌场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彻底没了联络。”
说到这里,阿豪抬起头,发现对面的徐长嬴听得十分认真,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一个皮条客发家史是什么无聊低俗的事,就在这时,徐长嬴抬起眼对上了他的视线,低声道:“那他为什么会突然联系你?——只会是因为他有件事只能交给你。”
阿豪看了一眼徐长嬴,目光锐利,似笑非笑道:“你比绝大多数人可聪明太多了,你这种beta才最适合混社会。”
徐长嬴也没有反驳,“可能吧。”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阿豪手里捻着烟头,轻声念着旧事,“那天傍晚我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开着面包车把刚进的货拉到店里,收拾了一阵就准备关门回家,我正要把卷帘门拉下来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
“我怎么可能猜到这是那个阿风,那人穿的和太平山的阔佬一样,个子看上去也更高更壮,直到我锁完门要走的时候,他才喊了一声豪哥。”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干什么,他和我说他在广东遇到了现在的老板,而这个老板又在一个跨国性的组织里很有权势,这个组织比当年油麻地的帮派加在一起还大。他现在是老板的心腹,帮他处理世界各地的生意,简单一聊我才知道原来他在泰国和日本有赌场竟然不是假传闻,不过他也说了他只是帮忙管理,之前还管过哥伦比亚那边的赌场。”
此时无论广州的重案组,还是茶餐厅里的徐长嬴夏青都心知肚明这个阿豪说的跨国性组织就是那个LEBEN。
茶餐厅开始上客,穿着T恤吊带热裤的各种食客逐渐使得故事背景变得愈发热闹起来,而三人所在偏僻一角则逐渐陷入了一个愈发冰冷的故事里。
“我虽然一直很想他,但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他在我面前也向来不绕弯子,他和我坦白,他有一件事要做,但他混了十几年的组织里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所以绕开了组织的监视跑来香港找了明面上早就和他断亲的我。我这人也是个贱骨头,我明知道他要干的事肯定危险,但是我看着他明明穿着一身好西装,和我说话时还是不敢抬眼的那副衰样,我就答应了。”
坐在靠窗一角的快五十岁的男人,眼睛紧紧盯着旧餐桌泛白的胶条,似乎真的又看见了三年前的记忆和那个穿着好西装的衰仔。
“我都准备好地方给他藏白|粉了,谁知他第二天半夜给我领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转折不仅是三年前的阿豪,就是徐长嬴和重案组都没料到,办公室里的宋瑜立不由得惊讶道:“为什么会是女人?”
阿豪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和隐秘起来,“那女人是阿风找了人用船偷渡过来的,又黑又瘦,蓬头垢面,乍一看我以为是从东南亚来的偷渡犯,嘴里被塞了一大块毛巾,因为一拿下来她就尖叫,那声音和猫一样,叫的还是日语。”
“我压根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好在我的住处比较偏,但家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乞丐一样的女人。我只能连夜开车把以前住我家楼上的赵阿婆接过来,她是八十年代从内地来香港的,有些见识而且以前还做过护工,我就给她一笔钱让她来处理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女人。”
“赵阿婆要给那女人洗澡,但是这个女人精神非常不正常,看上去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但力气奇大无比,最后还是阿风那小子进浴室按住她,阿婆才强行给女人洗了澡,洗完的时候天都亮了。”
“因为太过惊讶,等他出来我就问这个女人是谁,阿风和我说了她的名字,我才知道这居然是个中国人,名字还蛮秀气好听的。”
“叫赵兰月。”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远隔千里的茶餐厅和重案组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众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均是瞬间瞪大了双眼。
“这不可能!”谈松不可置信道,“沈锋明明是给赵兰月推上死路的皮条客!他是523大案的主凶之一。”
重案组那端的声音从隐形耳麦传过来的时候,徐长嬴因为耳鸣了一瞬甚至都没有听清,他下意识转过脸看向夏青,也在他的眼中望见了一丝罕见的不解。
但阿豪从刚刚开始叙述重逢时就一直没有再抬眼看徐长嬴和夏青,所以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仍继续叙说着故事后面——那徐长嬴等人所已知的世界的另一面。
“赵阿婆给那女人洗了一把,才发现这个女人居然是个omega,只是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被标记了好几次,因为多次清洗标记手术,腺体几乎失去功能,后来又知道她的生殖腔也被切了,肚皮上还有疤,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生过孩子。”
办公室里面对不断跳动音波电脑屏幕的邵巧巧几乎开始发抖了,不只是她,所有人又再次回想到昨晚那可怕的拍卖会,那被束缚住的少女和坐在露台上的美丽女人。
“但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精神不正常,异常亢奋,而且无法沟通,终于天亮了,澡也快洗完了,阿风从浴室出来,从外套掏出一个注射器,说是镇静剂,进去扎了两针这个女人才渐渐安静。阿风说她只能暂时放在我这里,需要立刻去找别的住处,因为我是alpha,而这个女人得了信息素紊乱症。”
听到最后的一句话,徐长嬴微不可查地握紧了玻璃杯,而这时阿豪突然抬起头看向徐长嬴和夏青,“你知道什么是信息素紊乱症吗?”
徐长嬴点点头,面容平静道:“有所耳闻。”
而坐在一旁的夏青低头思索了一二秒,简直就像是一个学术机器在检索关键词,随即他清冷的声音响起:“这是一种激素失衡的罕见病,多发于B级以下的第二性别群体,发病率非常低,大约是一百万分之一,当前全球患者应该上千。至今学界也没有发现确切的病因,可能源于基因突变,也有可能源于长期的激素刺激,亦或是身体遭受剧烈创伤。”
阿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夏青,随即沉声继续讲述道:“我也只是隐约听过这个病,但是亲眼见到没想到会如此可怕,赵女的症状相当严重,医生说她全身的激素几乎乱套了,大半的器官都开始衰竭。更可怕的是,因为无法控制信息素的释放,导致了精神生理性失常,时而亢奋求着身边的异性与自己发生关系,时而陷入无边的焦虑和恐惧,就像狂犬病发病一样,完全无法和人交流。”
玻璃破碎的声音从隐形耳麦里传来,余梅低声的埋怨也隐隐响起:“赵洋你怎么一个杯子都拿不稳。”
夏青垂着目光,好似在思考着什么,“目前信息素紊乱症的治愈率只有百分之20,而且都有严重的后遗症。”
徐长嬴下意识端起冻柠茶想喝,但是反应过来后又将杯子放下,轻声问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为什么阿风会把她带回来——这是他喜欢的人?”
“我也是这么问的,”阿豪又点起一根烟,“但这小子却不承认,只说是小时候的熟人。”
“他说两个月前他去日本的一家地下赌庄给老板办事,那个赌庄负责人把他拉到了一个hei社会经营的非法摄影棚去参观,他是在里面遇到的她,这才花了很多力气偷偷将她带了出来。”
“我问过他为什么会认识赵女,他说当年自己刚到广东,还没有混成现在老板的心腹,每天就是给组织里一群权贵子弟当蛇头。据说当时赵女因为长得很漂亮,被同校的富二代看上,进而那一群权贵子弟开始打赌谁能先追到她,而阿风就作为蛇头与她接触了,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
“本来那赵女是个普通学生,好像才十六七岁,不想和校外人士有接触,也不答应任何人的追求。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找到阿风说她不想念书了,她想去香港打工,因为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于是问阿风有没有门路帮自己。阿风说当年自己劝她再等一年念到高中毕业,但赵女怎么都不松口,看上去像是家里出了点事,着急地要脱离家庭。”
至于赵兰月家里出的事,全世界大概也只有赵秀贞一家和正在听阿豪说话的重案组知道了。
赵秀贞那句歹毒至极的“你要是报警,我就去学校说你被你亲爸标记过”随着阿豪的讲述又一次回荡在众人的耳边,坐在阿豪对面的徐长嬴和夏青面色也彻底凝重起来。
“阿风当年见劝说不了她,也托人去找了找门路,工作是有,但未成年的Omega能做的工作你们也知道,条件待遇都很差,于是阿风挑了一个相貌人品都很好,也是其中最真心喜欢赵女的alpha,帮他俩牵了线,赵女在他的劝说下,也同意了那个年轻富二代的追求。待赵女进入上流圈层后,阿风这时也被老板派去了东南亚去照顾生意,两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烟雾弥漫中,中年男人轻咳了一下,目光落在窗户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沉默了几秒后,语气淡淡道:“而当几年后,阿风站在血腥肮脏的摄影棚里,才从负责人的口中知道,那个富二代没几个月就玩腻了赵女,一开始只是把她转卖给其他富二代包养,后来把她当成了圈子里群体共用的‘菜品’,待赵女的腺体彻底坏了之后又辗转不同国家的地下会所被强迫接客,等到阿风偶然来到摄影棚的时候,赵女已经不知道被迫拍了多少部非法的黄色录像。而且,如果他那天碰巧没去摄影棚,赵女应该也撑不到被转卖去下一个地方了。”
枯坐或站在办公室各个角落的警员,只是听着电脑里男人语气刻板的述说,就感觉到心底有什么痛苦的东西慢慢钻了出来,像是一只手将自己胸腔里的五脏六腑狠狠搅成一团。
“我又问阿风,是因为愧疚吗?”
“阿风说不是,说这是报应。”
夏季的黎明时分,浑身湿透的beta坐在狭小客厅的沙发上,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等到最里侧卧室里的如动物一般的尖利叫声伴随着镇静剂的起效渐渐熄灭,他才缓缓将烟塞进嘴里,那张平庸无奇的脸上明明是一如往常木讷刻板的表情,但双眼却在昏暗的光线里折射出惊人的光亮。
“他说这是老天因为他恶事做尽,给他的报应。”
“信息素紊乱症我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谁知道治起来这么不容易,”中年alpha将烟灰弹在面碗里,含着烟蹙起眉毛,好似在思考,“阿风来找我也不全是因为只有我能帮忙,还是因为全世界唯一能治好这病的医院是一个叫,叫第二性别实验——”
“第二性别实验医疗中心,”徐长嬴接过阿豪含糊的话头,微微停顿一下,就神色从容地补充道,“全世界只有三个基地,瑞士日内瓦,美国洛杉矶和中国香港,香港的这个是五年前刚建的。”
“对,就是这个,”阿豪点了点头,“这医院建在离岛那里,远远看过去就像个白色的别墅群,赵女这样的病人在里面能接受特殊的激素治疗,还有专业的医护照顾她,沈锋花了很多钱打通门路才把赵女送了进去。”
徐长嬴:“赵兰月在里面住了几年?”
阿豪:“差不多两年。”
坐在一旁的夏青突然冷声道:“沈锋不可能负担的起。”
阿豪嗤笑起来:“他当然负担不起,警官,你以为在那里一个月的治疗费有多少?”
说罢,阿豪笑着看了一眼徐长嬴,冲着窗户外马路对面的奢侈品店扬了扬下巴,“赵女住一年的钱和租一年那个店面的钱差不多,就算是干hei社会也不可能赚的到。”
徐长嬴沉默了几秒,沉声道:“所以他偷了他老板的glory去转卖。”
“我不知道是什么glory还是白|粉,”阿豪满不在乎道,“但是脚指头都能猜到他干的是光脚踩刀尖的事,我呢,每个月去看两回赵女,阿风他可能两个月都回不来一次,但医院账户上永远没差过钱,我也不能去劝他不干,让赵女等死,只能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再赚一笔,赚到赵女好起来就收手。阿风他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徐长嬴这时突然轻笑一声,温声道:“那赵兰月应该是治好了吧。”
“确实治好啦,那个医院里的医生都说她是好命呢,比她症状轻的人大多数都治不好,她却好起来了,”阿豪面上也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来,“刚进医院的半年,我每次只能等三个护士给她扎了镇静剂,然后把她五花大绑捆好才能进病房瞧瞧她,再过半年,她已经能被护士用轮椅推到外面的草坪去吹风了,到一年半的时候,医院给她做了一个手术,给她坏掉的腺体打了封闭,然后用药物干预,这样她就不会释放和接受信息素,就像是从Omega变成了一个beta,没有了信息素的影响,她的神志也慢慢清醒了。”
“然后到了去年夏天,她只需要终身服药就能一直像普通beta那样正常生活了,也就这样出院了。阿风托我给他私底下找了一个房子,随着赵女慢慢好起来,他也把之前在台湾的买卖一点点断掉,回香港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刚入秋的一天夜里,阿风偷偷带着她和我一起吃了一顿饭。赵女站在阿风身后,穿着一条毛衣裙子,个子高高的,突然变得好漂亮,我完全认不出来了,她吃饭的时候依旧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在临走的时候才跟着喊了我一声豪哥。”
“走之前,我还拉住阿风说之前的生意别干了,他和我说已经断掉了,没人会知道,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不能经常回香港。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保住赵女,我问他赵女一个人能行吗?
阿风那小子和我说赵女都已经在考香港的商学专科了,那模样很是得意,笑着和我说看不出来吧,赵女之前在学校里念书就很厉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很厉害。”
“就这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风和赵女了。”
阿豪将燃尽的烟头扔进了面汤里,漂浮着油花的面汤将发红的烟头骤然吞了进去。
茶餐厅也到了人声鼎沸的饭点,小孩子和年轻男女的喧哗声在餐厅的上空汇聚,店员们来来往往后厨与前厅,将各色的点心和饭菜递到各个食客的桌前,食物香气和饭厅特有的油烟味渐渐浓烈起来,被柜式空调的猛烈冷气吹散在整个空间里。
半晌,徐长嬴没听见耳机里再传来什么交谈声,大概重案组众人正需要时间来消化刚刚所听见的故事,徐长嬴手中的玻璃杯里的冰块也已经融化了一半,他又抬起头看向阿豪:“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出事的?”
“11月时候知道的,我与阿风在明面上断的很干净,就算赵女治病的时候,也是他来找我,我们没什么联系方式,但我在给他找的房子边上找了一个汽修店的熟人,让他每一个月和我说一下那个房子里有没有异样。11月底,那个人突然主动找我,说住那的人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阿豪语气非常平静,就好像他已经复盘过一百遍一千遍那样。
“我让他又盯了半个月,快要到12月中旬的时候还是没有人回去,然后我就在电视上看到阿风被通缉了。”阿豪说着,居然咬牙切齿地嗤笑了起来,“他妈的,真是他妈的倒霉。”
“赵女也没有回去?”夏青问道。
“没有,我12月之后去那住处问了一下,那邻居老太太说住在那里的beta女人有一天出门的时候说自己要去见一个熟人,所以可能两三天不回来,还让她帮自己浇一下阳台的花,结果再也没回去。我在晚上又去了那住处,发现房子里没有人,就知道赵女也出事了。”
徐长嬴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不知道她见的是谁?”
阿豪漠然道:“我并不知道她生活里的任何事情。”
赵兰月一个刚恢复社会身份的人,能有什么熟人让她出远门去见?无论是沈锋,还是其他人,这应该都是赵兰月深陷523大案的关键人物。
一想到刚到市局在解剖室里看到的那堆可怖碎片,徐长嬴的心终于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突然,阿豪将一把银色的钥匙放在桌上。
“这是我和阿风那个小子最后的联系了,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们条子要破案就拿去吧,不过你们要是也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任何责任。”
徐长嬴和夏青对视一眼,徐长嬴盯着那把钥匙看了一会,伸出手将其按在自己的手心下,阿豪也在这时站起了身。
就在这次见面终于结束,阿豪像一个普通食客吃完饭,手插裤兜里离开了座位,但刚走两步,他突然回过头,“喂,警官。”
徐长嬴和夏青转过头看向他。
阿豪:“你们知道那小子最后死在哪里了吗?”
徐长嬴望着他,“圣朱利安斯,在马耳他。”
“圣朱利安斯,”阿豪低声重复了一遍,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但下一瞬却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妈的,那么远。”
未等徐长嬴怔怔地反应过来阿豪在笑什么,门铃叮当一声,这个中年男人就拉开了门,连同所有的尘封旧事一起消失在餐厅之外。
徐长嬴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夏青也没有说话,直到耳机里传出了邵巧巧微弱的,无法止住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