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中, 以神像为薪柴的篝火照亮了整座大殿,吕神婆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殿中略微有些回声, 仿佛历史在这狭小空间中的回荡。
咸恒十八年,皇太子暴毙, 储君之争,便集中在了皇长女与二皇子身上。
本来,论贤论长,该立文武双全的皇长女,但不管是浊流, 还是清流, 却都默契地选择了二皇子。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周立国以来,拢共也只有两个皇女成功登基,其中一个还是在襁褓里匆匆继位,不到二十天就被年富力强的叔叔赶下了御座。
二来,上一个女帝虽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却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 引入了大量女官。
文官集团担心重蹈覆辙,又要有女官来士族的地盘分一杯羹,因而宁可放弃素有贤名的皇长女, 也要扶持相对来说更平庸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个人魅力不如皇长女, 却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 若他上位, 必定会优待士族。
咸恒帝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女互相残杀, 见大臣们都举荐二皇子,便给皇长女封了一块富庶之地,多次召她入宫作伴,免得她多心。
咸恒帝的爱女之心,却引起了二皇子与其幕僚的怀疑,他们以为,皇帝更属意皇长女。
针对皇长女的刺杀一起接着一起,都被身手不凡的她躲了过去。
她心里清楚,皇帝正是因为不愿与文官集团起冲突,不可能顶着大臣们的反对,立她为储君,对她有愧疚之心,这才会不断赏赐、安抚她。
皇长女对父亲的感情亦变得复杂难言。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梦魇惊神,皇后又走得早,皇帝怜恤幼女,便在紫宸殿给她留了个房间,一直到她七岁,都是住在紫宸殿中,被九五之尊的父亲亲自照料。
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
当时的皇长子,后来的皇太子,与皇长女一母同胞,自然也乐见亲妹妹与父亲关系亲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像最平凡的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咸恒帝拗不过大臣们,立了继后,先后有了二皇子、二皇女。
尽管咸恒帝多次公开表示,这绝不会动摇皇太子的储君之位,朝野中,人心却还是浮动了起来。
先皇后已经不在了,继后却是出身大族的名门贵女,天然就有众多势力同盟。
只是有皇太子在,不管是嫡长子的身份,还是他素日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可以指摘挑剔的地方。
支持二皇子的势力,在这时还成不了气候。
咸恒帝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在他手上,皇权能平稳过渡。
可惜,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皇太子还在一次巡边之后,突染恶疾,回京城的路上便猝然离世。
皇家的龃龉,随着太子之死,逐渐来到了台面上。
二皇子倚仗士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皇长女手握禁军,又岂会坐以待毙。
皇帝优柔寡断,生的孩子却个个杀伐果决,二皇子养了一群杀手,皇长女则大刀阔斧,以查税为由,翦除士族羽翼。
咸恒二十年,北狄妖王犯边,掳走了大批百姓,皇长女奔赴前线,领兵退敌。
她以雷霆之姿斩首妖王,用妖魔尸体筑成十二座京观,令群妖退居山林,不敢再涉足人世。
经此一战,皇长女威名远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文臣集团也出现了分歧,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君子,改换门庭,转投了皇长女。
二皇子早已与皇长女势同水火,深知一旦后者上位,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狗急跳墙的二皇子为了保命,不惜联络妖王残部,与妖魔联手,偷袭了回京路上的皇长女。
妖魔驱赶了一群百姓冲击大军,皇长女为了掩护百姓逃走,被二皇子埋伏的箭士射中胸口。
利箭抹了剧毒,药石无医,皇长女知道,自己和太子哥哥一样,撑不到回京了。
她临终之前,做了一个所有幕僚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还没有子女,那些不想退避乡野,又或是归顺二皇子的部下,拿上她的印玺,回京城,投奔二皇女。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女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又一向默默无名,岂会接收他们这些敌对势力?
皇长女却笃定地说,二皇女与二皇子绝非同类,大周定鼎八百年,天灾人祸不断,已有亡国之兆,若无明君扭转乾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诸位君子若是心中还有天下黎民,便信我这次吧。”
皇长女临终之言,无人不为之动容,她最后记挂的,不是向二皇子报仇,不是对父亲软弱的怨恨,而是抛开自己的立场,一心为国家谋划。
皇长女的遗体送回了京城,全城缟素,咸恒帝一夜白头,守着女儿的尸体,谁也不见。
二皇子虽然心虚,却还是得意居多,父亲只剩两个孩子,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不成?
忍不住摆起庆功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竟然会带着皇长女的亲卫,连夜围住他的府邸。
披甲执锐的二皇女如此说道:“我有明确的情报,二哥府上有妖魔内应。”
烂醉如泥的二皇子努力撑起不断滑落的绵软身体:“妹妹听了谁的挑拨?长姐被妖魔埋伏,我也很痛心。”
在这之前,二皇女一向表现得好脾气,没主见,二皇子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自己母亲名下。
直到这一日,二皇子才知道,自己与妹妹,果然是一家人。
妹妹的狠辣,竟更胜他一筹。
在搜出妖王遗物后,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长女亲卫,犹如一股铁甲狂风,席卷了二皇子府。
等这股狂风停歇时,这座府邸已是血流成河。
在二皇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二皇女亲自动手,将他的三个儿女,亦斩于堂下。
二皇子妃悲痛自戕,二皇子对着妹妹怒吼:“你是我亲妹妹啊!”
他都已经想好,等他登基,要给这个妹妹一个怎样的封号了!
二皇女神色漠然,就在皇长女的部下暗暗激动,以为她要慷慨陈词,斥责这位兄长的不耻行径时,她却只是冷静地说:“皇位是个好东西,能把人变成鬼,二哥能争,我便争不得吗?”
这句话,令皇长女的遗部大为失望,他们要辅助的,是皇长女那样心系黎民的君主,而不是只知道玩弄权势的独夫。
不少人心灰意冷,告老归乡,二皇女也从不挽留,任由众人离去。
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年,竟是夺嫡以来最惨烈的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知声名不够,或许是以史为鉴,担忧自己的叔叔们要效仿前朝旧事,杀侄女篡位,又或者,只是单纯杀疯了。
二皇女一年之中,杀了十三个藩王,杀得宗室们吓破了胆,纷纷跑到咸恒帝面前哭诉。
咸恒帝将爱女下葬后,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听到宗室们历数二皇女的酷烈手段,这位素来温和、甚至可以说懦弱的帝王,却惨淡地笑了:“若是早能如此,又岂会让我与珂儿、煦儿天人两隔?”
言语之间,竟是怀疑先太子的死也有蹊跷。
宗室连忙从告状转为撇清关系,咸恒帝却已决定,要为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他撑着病体,一日之间,杀尽宗室,弥留之际,还不忘软禁在宫中的二皇子。
软弱了一辈子的咸恒帝,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提着二皇子残留着惊恐之色的头颅,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女面前,惨笑道:“就让你二哥,看着你登基吧,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啊。”
看着状似疯癫的咸恒帝,二皇女依然冷静得像一块坚冰,她不疾不徐地跪在青石砖上,沉声说:“父皇福寿连绵,不过微染小恙,必能康复,何出此言?”
咸恒帝一怔,头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儿,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长女为何将身后事托付给她。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或许没有长女的正直,却一定能坐好那个位置。
“好。”咸恒帝露出长女去世后的第一个微笑,“你这样,很好。”
他抛开二皇子的头颅,喘着粗气,亲手写下了传位的圣旨,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去见妻子与儿女了。
二皇女捞起染血的圣旨,走到了御座上,第二年,改年号为永熹。
同年,内宫中一名皇长女旧部,向永熹帝请旨致仕。
她曾是永熹帝手中最快的刀,十三个藩王里,有七个死于她手。
这些藩王,有的确实意图染指皇位,有的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却还是被她亲手杀死。
吕神婆还没说此人是谁,众人已经猜到了大概。
“您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绿衣少女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
吕神婆摇头,满是白翳的眼里看不出神情,谁也不知,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那一定也有一段故事。
吕神婆说:“我自请出京,来到封州,是因为药王山的山长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等一个人。”
“那个人医术高超,慈悲为怀,有一副救世的良方,却因为行事与世俗习惯有些不同,容易遭到误解,若是有人能追随左右,定能省去许多波折。”
略一沉吟,吕神婆满是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笑意:“我已经等她二十一年了,再等下去,这把老骨头也不知经不经得住熬。”
书生与镖师们脸上,均露出钦佩之色。
绿衣少女却面色古怪地说:“这话,怎么和我家长辈说得一模一样?”
吕神婆一怔。
绿衣少女自报家门道:“我叫殷婵,师从墨者,家中长辈让我来封州,等一个济世救民的大善人,辅佐她抵抗这次天灾。”
“难道你等的人,和我等的,是同一个?”
殷婵陷入了沉思。
李昼挺起了胸膛。
这么具体、贴切的描述……这两个笨蛋还没反应过来吗?
“你们等的人,已经来了。”她自信地开口说道。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