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洪领着阿骠,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参见了昌宁公主。
公主与周围军士一般,着戎装, 佩长剑,除了发髻间的玉簪, 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饰品。
即便她衣着如此简朴,身边亦无华丽仪仗,落在阿骠眼里,却仍如一颗灼灼夺目的明珠。
大周公主真的来了,阿骠心脏狂跳, 如果说仙师大人带来的是青天, 让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公主的出现,更让她飘在半空的心落回了地上。
大周是望蛮人心中的母国,前来联姻的公主,也早已被望蛮人当成了母亲。
阿骠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看到母亲后,终于敢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跪在昌宁公主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快把她扶起来。”昌宁公主的年龄并不比阿骠大多少, 在看到后者眼中的孺慕之情时,却是下意识像个真正的母亲一般,不顾她满身脏污, 把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出征前, 昌宁公主仔细读过犬夷的历史, 这个国家统治着上百万人口, 虽然不能和大周比,放在西南众多小国中, 却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大国。
只是,这百万人口中,只有占三成的犬夷人能算人,其他各式各样的本地小族,被犬夷人征服后,并没有自然而然地融合进犬夷人中,而是被他们当成耗材与工具。
读完这一段,昌宁公主便已知道,对犬夷人与其他部族不可一概而论。
犬夷人把外族当草芥,她却已经决定,若她能统治这片土地,所有部族都是她的子民。
阿骠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哪个贵人会把她搂进怀里,别说拥抱,就是偶尔的布施,都不准她靠得太近,只会远远丢在地上,让她自己去捡。
阿骠露出了惶恐之色,不安地看向那位身穿大红襟衫的大人,大人冷冰冰的脸上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中是安抚的神色。
“好孩子,你会说大周官话是吗?”公主摸了摸她的头,看到她点头后,微笑说,“去告诉你的族人吧,大周军队来了,一会儿就会发放净水与食物,所有望蛮人都可以来领取。”
“我们……需要做什么?”
阿骠早已经过了做孩子的年龄,听到公主的称呼,害羞得结巴了下,她该怎么称呼公主呢?她不太懂大周的规矩。
“和我们说一说,犬夷人最近都在做什么。”昌宁公主看了眼普渡城的方向,温柔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冷酷,“比如说,你们最近要服的徭役,听说是为了修建新的神殿?我想知道更多具体的内容。”
阿骠一怔,接着认真地说:“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您。”
聂洪默默侍立在公主身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长大的公主,越来越有人主风范了。
眼见越来越多望蛮人在阿骠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走出土屋,听到大周军队的承诺后,纷纷露出惊讶与狂喜之色,聂洪心中暗自点头。
她正要去和大周士兵一起发放粮食,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
这灿烂的夕阳余晖,持续多久了?
她记得,从大军抵达望蛮村开始,就已经是黄昏了吧?
……
黄昏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这当然是件不正常的事。
但辛茂卿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为什么天还是不黑了。
他躲在普渡城中的安抚司遗址,背后挂着的大周太.祖坐相图,正源源不断散发着微弱王气,将这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安抚司衙门笼罩其中。
在他身旁,还有近百名高鼻深目的犬夷人,拖家带口,抱着家中好不容易搜出来的周文典籍,挤在断墙之下,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普渡城,还能算“人”的人,就剩这么多了。
自从知道大周要来征讨犬夷,犬夷官员就开始了疯狂之举,以修建神殿为名,将方圆五十里的青壮征召进城,通通塞进了七座神殿里。
所有人有进无出,神殿里静悄悄的,周围的血气却一天比一天浓郁,犬夷平民亦是胆战心惊,想要出城却已经不能。
就在今天早上,这些血气开始主动吃人了。
除了那些佩戴犬夷官印的人,它们见谁吃谁。
被血气吞噬的人痛苦地惨叫,身体表面飞出一根根缠绕在一起的血管,生生被自己的血管勒到窒息,死后身体迅速干瘪下去,鲜血融入血气之中,寻找下一个猎物。
辛茂卿是大周的史馆修撰,为了搜集太.祖年间失散的史料,来到了这座太.祖开疆拓土时羁縻过的城池。
得知犬夷与大周即将开战,为了拿到此战第一手史料,这位年轻的修撰选择了乔装打扮,留在城中。
他的伪装手段很高明,没有一个犬夷官员发现他其实是周人,辛茂卿本来已经想好此战结束,要怎么显摆自己的收获了,却没想到,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这么狠,连自己人都能拿去当祭品。
好在,辛茂卿在这之前,已经取到了藏在安抚司遗址的《西南行记》残本,并在这本残本中,发现了这张太.祖坐像图。
辛茂卿测算出,这张坐像图距今也有四十余年了,图中却还残留了一丝王气。
他本来以为是开国皇帝定鼎天下,自带天命,方能如此持久。
仔细验过笔触手法后,却愕然发现,这张图分明是昔日文武双全的皇长女所作。
之所以有王气残留,不仅是因为图中人像为帝王,亦是因为作画之人本就是帝王之相。
这张图为何会夹在《西南行记》里,已经无人知晓了。辛茂卿甚至怀疑,这本书的作者会不会也是皇长女?
可惜现在并不是个研读文本的好时机,辛茂卿只能匆匆收起书,张贴出《太.祖坐像图》,趁着血气还未弥漫到此处,开辟出一间临时的避难处。
一开始,四周的犬夷平民误闯进来后,却被王气所排斥,除了一个小姑娘。
一番兵荒马乱的对照检查后,众人发现,小姑娘与其他犬夷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带了本周文书写的诗集。
小姑娘的父母吃惊地望着他们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无用之物,连忙回家找出更多周文典籍。
两人万分庆幸地表示,幸好他们也只是觉得小孩子不去读经文,而是看这些诗歌、文章,是不务正业,却也还是因为宠爱孩子,每逢两国互市,便为她买上几本。
谁能想到,几本毫无实用价值的闲书,竟然能在关键时刻救命。
有这个例子在前,其他犬夷人也纷纷回家找书。
犬夷官方一向认为周人柔弱,不如犬夷人能征善战,也不支持子民学习大周文化,怕沾染了中原王朝的软弱习气。
辛茂卿本来还担心,这些犬夷人没几个有周文典籍,会因此大打出手。
谁知,周围这几十户人家,竟然家家都有大周刊印的书,人均都不止一本。
这些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压在犬夷官方推崇的天神经书下,比经书翻阅的痕迹还重。
辛茂卿看着这些人感激涕零地躲进安抚司里,看着墙上的帝王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太.祖与皇长女愿意庇护这些异族。
或许,他不该再称他们为异族……
笼罩着安抚司的王气,看似只有薄薄一层,随时都会被滔天血气淹没,实际上却牢固得不可思议,在这四面皆敌的环境里,把自己的子民保护得密不透风。
惊恐的犬夷平民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触及辛茂卿的视线时,还会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大家也不是傻子,已经看出,张贴了这张坐像图的他,是个打扮成犬夷人的大周人。
辛茂卿面上不动声色,仿佛对这间临时庇护所很有信心,心中却是无比焦急。
现在看,王气与血气的对抗仍然从容不迫,可此消彼长,他们这里只有一张图像,那七座散发着血气的神殿,可是源源不断地吞噬着祭品。
这些王气能坚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
很了不起,可还不够。
他必须尽快找到办法,离开这里,或是把消息传出去。
辛茂卿对第二个方法没抱太大希望,大周军队是要来了,可就算他们已经兵临城下,一时半会儿又岂能攻下这么大一座城池?
所以他主要的思绪,还是集中在怎么逃出去上。
他抱着书箱,暗暗咬牙,不停地在心里说,脑子快动起来,快想想能怎么办。
有了。
来的路上听说驷州流传的《静真吃鬼图》驱邪一绝,他还专门去围观过。
这血气算妖邪吗?
谁知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
辛茂卿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飞快取出纸笔,按照记忆中的形象,绘制出那位绛衣玉带的夺天宗主,森白牙齿一口咬住恶鬼的模样。
说来也怪,他已经几个月不曾作画,画起这张图,笔下却丝毫不见生疏,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来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画成了。
犬夷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却能感觉到他笔下越来越浓郁的神灵气息,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
辛茂卿低头看着这张人像图,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正想试着往外送去,忽然听到一声语调古怪,很不熟练的大周官话:“大人小心!”
什么?
辛茂卿茫然抬头,却见笼罩着安抚司的王气,不知何时已经被血气侵蚀出一道裂缝,一道血气便如毒蛇一般,朝着他的脸孔扑了过来。
完了。
早知道不逞能,非要守在最外围了。
辛茂卿心头冰凉一片,大脑完全空白,脑中掠过多年寒窗苦读的画面,唯一一个念头便是:早知道会死在异乡,就不省吃俭用存那么多年钱了!
下一刻,他手中墨迹未干的《静真吃鬼图》飞出一张深渊巨口,守株待兔般,接住了飞来的恐怖血气。
“啊!!!!”
凄惨至极的尖啸蓦然响起,又转瞬即逝。
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深渊巨口闭上了嘴,倏地缩回了画中,仿佛无事发生。
拿着图的辛茂卿缓缓眨了眨眼:……啊?
夫椒城中,正在喝李生牌奶茶的婴儿·李昼砸吧砸吧嘴。
怎么回事,忽然混进来一股火龙果味。
窜味了啊。
李生期待地看着女儿:“味道如何?”
懂事的李昼努力咽下去:“太好喝了。”
李生看着她皱巴的小脸:“……不必勉强。”
月娘接过奶茶:“怎么了昼儿,不喜欢吗?”
她喝了一口,纳闷地说:“挺香甜的呀。”
婴儿·李昼委婉地说:“下次还是要洗洗杯子,不然……”
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
月娘和李生还在问:“不然什么?”
剑客·李昼看向了普渡城方向,细细嗅闻远方的气味,藏得真好啊,火龙果。
可惜,还是逃不过她的鼻子,窜过来的味道,分明就藏在远方的城池里。
火龙果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榨汁喝,吃完要记得提醒自己,第二天起床“尿血”“便血”都是正常的。
她懂得可真多,李昼在心里夸自己。
决定了!她要先喝一杯火龙果汁,润润喉,开开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