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寺。
住持圆真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训斥厨房食材进货问题。
半妖·李昼正等得无聊,一个小沙弥提着一壶热茶跑进来:“施主,这是无碍泉泡的水月贡茶。”
他翻出一套茶具, 将碧绿茶汤倒进青瓷茶碗,端到半妖·李昼与昙音面前。
茶水也可以降火, 半妖·李昼心里颇为满意,礼貌地道了声谢,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抿了一小口。
茶香清幽,茶韵清远, 即便是李昼, 也不禁诗兴大发,想要点评一番。
她捧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
“……”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之时,昙音感慨道:“果然是,‘一铛寒雪烹无碍,满阁香风焙小青。’*大名鼎鼎的无碍泉、水月茶,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想了半天的李昼沉稳地说:“嗯。”
小沙弥松了口气:“贵客喜欢就好。”
他抱着茶盘,正准备退下。
住持圆真端着一碟莲花酥走了进来:“喝茶怎么能少了茶点, 施主,这碟莲花酥是贫僧亲自下厨所做,这一次, 保证食材新鲜。”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 看着碟中三只散发着檀香味的莲花酥。
若是他没记错, 这可是慈云寺的镇寺之宝。
传说中, 佛陀降世之时,手持一只净瓶, 瓶中有五朵莲花,其中三朵,便收藏在慈云寺中。
这这这这……这位贵客,难道是天上真仙下凡不成,住持竟然把这样的宝物,做成一道茶点献给她?
小沙弥眼睛都直了,看到昙音伸了下手,被住持不动声色地弹开,仿佛这道甜点,只有这位狐施主能吃,心里越发确定,这三只莲花酥,就是佛陀留下的宝物。
李昼已经看出来了,老和尚还是个风雅人,喝的茶讲究,吃的茶点也讲究。
她本来可以一口一个,在老和尚关切的注视下,愣是绷住了,姿态优雅地放慢了进食速度。
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这道莲花酥的味道,甜而不腻,酥松绵软,配上水月茶,果然十分相宜。
半妖·李昼本想夸赞一番,忽然心中一动,莲花酥的味道,竟是唤醒了她这具身体的一部分记忆。
圆真观察着她的表情:“施主觉得如何?”
半妖·李昼捏着剩下的莲花酥,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是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味道,不免生起些许乡愁。”
圆真:“……”
圆真:“…………”
什么乡愁,狐妖你家里天天吃佛主的莲花是吧?
圆真大师脸都绿了,修行多年的老和尚差点破了功,按在桌上的手都绷出了一根根青筋。
昙音一开始还准备拦着,看他满脸涨得通红,脑袋脖子没一个是原色,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圆真大师转头怒目而视。
昙音却在一瞬间收了笑,弱弱地问:“这里不可以放屁吗?”
圆真:“……”
这下小沙弥也没忍住:“噗。”
圆真:“…………”
小沙弥低下头,不敢说话。
超绝钝感力闪烁,半妖·李昼沉浸在思乡愁绪之中,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也没有发现,圆真大师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了。
医女·李昼对众人自信地说:“我们向西方走,自会知道那妖孽来历。”
仿佛自己用了什么法术,侦查到了妖孽动向似的。
众人微怔,虽然不知道为何谈神医如此笃定,但她既然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没有异议,跟着她向太阳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龚道判问鱼妙萝:“你是怎么发现,山氏家主不该姓司徒的?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似乎都被某种神秘力量遮蔽了。”
鱼妙萝摊开空荡荡的手心:“谈神医斩断的蟾蜍舌头,从我手中凭空消失了,给我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取走了这样东西。”
龚道判回忆了一番刚才的十二只蟾蜍,面色微动:“那十二只蟾蜍中,没有一个舌头残缺的,我们却都没有发现异常。”
“就好像,有人把这个念头也从我们脑中取走了。”墨者殷婵转过头,看向鱼妙萝。
后者一点头:“正是如此。”
吕神婆、书生梅棠身体一震,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镖师宋刚挠了挠头,走到梅棠身旁问他:“这又能说明什么?”
梅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明对手的法术,与偷盗有关,他不仅能偷走实物,还能偷走我们的念头!”
宋刚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可怕的法术?”
表面并不惊讶的医女·李昼心里暗想:原来如此!遇到神偷了!
梅棠拍了拍宋刚后背:“以后也得自己学着自己思考啊,鱼大人都把饭喂到你嘴边了,你竟然还一窍不通。”
宋刚憨笑道:“我是个粗人,自然比不上谈神医与诸位大人。”
殷婵替宋刚说话:“也不能怪宋镖师,他可能压根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别人会偷走自己的念头呢?”
宋刚沉思:“殷姑娘说得倒也没错。”
鱼妙萝佩服地看了眼宋刚:“宋镖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见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脑子不好用,自然只能靠功夫厉害了。
宋刚道:“实不相瞒,某走镖时确实杀过不少剪径的贼人,有时候一趟镖赚不了几个钱,某就放出话,说这趟镖藏了价值千金的宝贝,吸引那些响马强盗来抢,某便趁机从他们身上搜刮些财货补贴。”
梅棠、殷婵欲言又止。
鱼妙萝看了眼自家道判大人:“以前妖怪没这么多的时候,我们缉妖司也会缉拿些杀人放火的凶徒赚赚外快……”
宋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官府的人面前说了什么。
殷婵再次替他说话:“鱼大人,这算自首吧,回头判轻一点,看在一起下过地府的份上。”
鱼妙萝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宋刚,笑着说:“好说。”
李昼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群人一直在调侃宋刚,可她怎么觉得有被冒犯到呢?
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现在可是很严肃地降妖伏魔呢,不可以打打闹闹。
正要让大家跳过这个话题,余光忽然看到前方一片葱郁,医女·李昼抬起头,看到了两座呈拥抱姿态的青山。
半妖·李昼与医女·李昼共享视野,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愁善感。
原来,真的要回家了。
这是昔日的青丘啊。
吕神婆用满是白翳的眼睛扫了眼两座青山,面色渐渐凝重:“这里以前有山吗?”
“没有。”鱼妙萝和殷婵异口同声地说。
“看那里。”龚道判的绯色衣袍扬起,众人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上,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的乞丐,正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
难道此人就是司徒晦?
龚道判反应极快,法剑一瞬间出鞘,身形已往半山腰掠去。
然而下一刻,歪着头的乞丐像抽走了骨头的烂肉,从半山腰滚了下来。
那道阴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没想到你们竟然追来了,倒有几分本事……”
阴冷声音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乞丐软绵绵的尸体,已经滚到了众人面前。
宋刚大步上前,拨开他凌乱的头发,看到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已经扭曲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破口袋。
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用绿豆眼打量了乞丐两眼,张口说:“乞丐!破庙!乞丐!破庙!”
众人一静。
殷婵、梅棠、宋刚与吕神婆,面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几个会在破庙中相聚,皆是因为受到假城隍的指引,想到庙中为封州求雨。
虽然乞丐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地府,但光凭夜闯野庙这件事,大家心里对彼此都是有几分佩服的,谁也不愿意在这时,看到其中一位的尸体。
宋刚抚了抚乞丐睁开的眼睛,想让他闭目安息,那双残留着惊恐与不解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殷婵瞥见破口袋中隐隐露出的晶莹之物,上前一步,试探着解开口袋。
一片斗大的五彩鳞片掉了出来,鳞片下方,还有数只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冲进了众人鼻腔。
“这是……”殷婵看向不肯闭眼的乞丐,“……你从司徒晦身上拔下来的吗?”
乞丐已经死了,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宋刚沉默地伸手,再次抚过他的眼睑,这一次,他合上了眼。
“看起来像龙鳞。”安静片刻后,龚道判捡起鳞片,细细观察上面蠕动的蛆虫,“已经生蛆,这头龙,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鱼妙萝思索:“又是死而复生?可府君不是说,死亡已经回归了地府。”
吕神婆伸出枯槁的手,准确地摸到了蠕动的蛆虫,虽说这是为了查探司徒晦的身份,众人还是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刻,这些散发着腐臭腥味的蛆虫,便像之前那根蟾蜍断舌一样,突然消失了。
吕神婆哆哆嗦嗦地收回手,摸到蛆虫时面不改色的她,这一刻,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情:“这是……”
这个见识不凡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惶恐与不安:“……神力的残留。”
“司徒晦用的不是法术,”她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忽然之间,对阳光与天空充满了恐惧,她努力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惊扰了谁,“而是神灵的权柄。”
“他恐怕,是一位天神在人间的行走。”
可怕的死寂笼罩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李昼之外,在场所有修行者都知道,天上的神灵位格比地上的高得多,天神活跃之时,凡人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可天神不是应该都死绝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一场天地浩劫即将到来,而他们,将成为抵抗这场浩劫的先驱者?
龚道判等人,不禁又一次面露悲壮之色。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一只苍白的手,从她手里取走了龙鳞,众人转头望去,看到谈神医指尖微微用力,龙鳞便碎成了无数片。
早已敞开的胸怀里,善心伸出舌头,不客气地把龙鳞碎片一股脑卷进了嘴里。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众人再也悲壮不起来了。
所谓的天神,在谈神医的善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谈神医的邪门程度,永远比对方更邪。
龚道判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就不应该老觉得天要塌了,自己得顶上去了,认清现实吧,有谈神医在,她就是个探路的。
众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通了这一点,转头望向前面的青山,纷纷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那司徒晦的踪迹,让谈神医吃个痛快。
除了宋刚,大家都暗想,谈神医一定不是和宋刚一样,不擅长思考,那么强大,却找不到司徒晦在哪,等着他们慢慢探索。
这一定只是祂在考验大家。
宋刚则没有考虑这么多。
医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龙鳞不好吃,没滋没味,龙肉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司徒晦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看看人家圆真大师都上了多少菜了。
有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对比,李昼开始讨厌司徒晦了,冷冷地说:“我必将此龙,千刀万剐。”
众人纷纷肃声称喏,心中暗想,什么天神行走,这一次也是踢到铁板了,挑衅谈神医的下场,恐怕即便是天神本尊也支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