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把折断的染血木牌递还给李昼, 回忆着玉嬢嬢是怎么在李昼的影响下弯下脊背,最终断成两截的,本就透明的身体, 变得更缥缈虚幻了。
她害怕极了。
可她接着又想起,谢灵微在学会卜卦后, 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断计算着什么。
婉娘总是听到铜钱晃动的声音,悄悄从门缝看进去,女儿不停地摇卦,时不时奋笔疾书, 嘴里还念念有词, 房间里因此散落着大量写满文字、符号的宣纸,像沾了煤的雪花。
那些文字内容,婉娘只瞥到零星片段,却也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薛静口,建立宗门口口口……献祭七情六欲……过去……未来……记忆……人生……”
“……口孙口,献祭剑道……姓名……身体……”
“……口口,献祭魂魄……化泉封印死亡……此身不入轮回……”
“……口口口,永堕厄运……母女生死不复相见……”
“……口口, 国子监博士,因学贯古今悟道,悟道当日发狂, 此后数载目不识丁, 愤而焚书, 与书同死……”
“……口口口, 好周游天下,某日发狂, 自啖双目而死……”
“……口口口,锻体大师,忽而发狂,身化无形之物,求死不得……”
每一张纸上,充斥着“献祭”“死亡”“发狂”等不祥的词汇。
最可怕的是,其中一张纸上用朱砂写了两行血红大字:
“谢灵微,相师,悟天机道!”
“悟道者,死!”
……
“娘?”李昼伸出手,在婉娘面前晃了晃。
婉娘蓦然回神。
她看到了女儿的身体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也看到了相师·李昼展现出的诡异神通。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女儿。
可这张脸……这具身体……这个名字……
婉娘伸出手,摸了摸相师·李昼的脸。
透明的手从李昼脸颊上穿了过去。
李昼却低下头,主动在她掌心贴了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已经没了诸多复杂情绪,只剩下全然的慈爱。
女儿为了照顾她,在她死后,才走上悟道者的路。
她又有什么理由害怕女儿招来的祂。
她没有修道天赋,帮不了女儿什么忙,最擅长的事,也不过是做一个母亲。
婉娘端详着相师·李昼的面孔,心疼地说:“瘦了。”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啊。”
刚吃完一大锅水煮鱼的李昼点头说:“正准备出海捕鱼,补补身子,娘晕不晕船,不晕船就一起去吧。”
婉娘说:“娘陪你去,什么时候出发?你先睡会儿,到时间了娘喊你起床。”
李昼拉着婉娘去看沙滩上的大船,要等船准备好了才能出发。
李昼说:“我假装走开,实际上在这神庙里偷偷观察,免得他们起什么坏心思。”
聪明的李昼早就发现,这座神庙的位置可以将整片海滩一览无余。
婉娘笑着点了点头,夸了她一番,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当然要警觉一点。
李昼想说的就是这个,见婉娘完全理解了,身心都展开了。
她没意识到,正常人遇到古老村落里的邪神信徒,是不会跑到信徒供奉的神庙里提防人家的,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婉娘自然也不会提醒她这次模仿的小小偏差,回到庙里看了看四周,觉得太过冷清,飘出大殿,找了些花儿草儿,把大殿布置了一番。
虽然只是暂时的歇脚之处,被她收拾一通,竟也多了几分温馨,有个家的样子了。
李昼看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头扎进婉娘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而后枕着婉娘的膝盖,甜甜地睡了过去。
婉娘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心情也随之平静。
这就是她的女儿,婉娘想,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夫椒城,李府。
婴儿·李昼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疑惑地抬起头。
月娘正在研究一台封州传来的改良织机,听到声音刚要起身,李生带着大郎跑向大门方向:“你别动,我去看看。”
这动静,摆明了来者不善。
月娘皱起眉,想了想,走进内室,摸了摸李昼头顶:“不知什么人上门,昼儿别怕,娘去去就来。”
李昼自然是不怕的:“有坏人吗?我也去。”她要保护娘亲!
“昼儿这里有我。”了尘师太听到动静,连忙走了过来,明明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李昼根本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小婴儿,理智却被更强烈的情感压过一头,让她根本无法忍受昼儿有任何遇到危险的可能。
月娘见她神色郑重,放下心,匆匆走出屋子,赶到了门口。
她走到一半,便看到大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顶着门的李生和大郎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父子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竟是一丝油皮都没破。
月娘大怒,抬眸看向来人,见到了几张熟悉面孔,均是从前分家时不对付的李氏族人,这些人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仆役,眼白上布满了兴奋的红血丝。
“李二郎,你真是出息了。”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势汹汹地冲向李生,“尔妻诞下妖孽,为何不来族里通报?那孽障何在?还不一把火烧了干净!”
月娘看得清清楚楚,老者行走间,袖口簌簌掉落着蛆虫,身体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
她心中一跳,扭头再看其他李氏族人,那些神情肃正、凛然威严的族老们,仔细看去,发丝、衣襟、袖口均有蛆虫出没,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好像还活着,却又好像已经死了。
这群活死人一般的族老,取出了族谱,围住了李生,一声声地质问他:
“你身为李氏子弟,怎能做出此等有辱门楣之事?”
“你包庇妖孽,对得起我李氏先祖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了家族清誉,今日必须做个了断!”
李生被蛆虫吓得脸色惨白,被腐臭味熏得几乎昏厥,结结巴巴地反驳着:
“我女儿不是妖孽。”
“我父死后,我便与你们分了家,你们管不着我……”
“走开……住口……”
大郎努力帮李生推开步步紧逼的族老们,月娘打了个寒颤,手腕忽然被烫了下,低头一看,袖口露出一块李昼用过的手帕。
她怔了怔,身上忽然有了力气,目光看向李氏族老手里的族谱,心中掠过一丝明悟,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走了族谱。
族老们凄厉地嚎叫起来,月娘抓住族谱的手仿佛陷入了一团爬满蛆虫的烂泥,一个恍惚,似乎看到了一只只肥胖的蛆虫扭动着身子,顺着族谱爬上她的手臂。
她咬住牙,没有丢开,下一刻,袖子里的手帕发出一道道炽热的光,顷刻间洞穿了所有蛆虫。
“娘子!”李生担忧地大喊,抱住了想要夺回族谱的族老。
月娘回过神,哪还有什么蛆虫,分明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她迅速翻开族谱,只见那一页页写满名字的纸张上,一个个名字在一瞬间扭曲成两个字:
【李昼】
厚厚一本族谱,每一行,每一列,都变成了“李昼”的名字。
一世祖:李昼
二世祖:李昼
……
七十世祖:李昼
七十一世祖:李昼
……
月娘哗啦啦翻过书页,翻到了这些族老所在的行列,随着他们的名字被“李昼”二字取代,耸眉瞪眼的族老们,穿着的长衫碎裂成破布,身体爆开,像烟花一样炸裂。
一只只蛆虫犹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死去了。
他们死前还在哀嚎着:
“我不敢了!”
“是祂选择了‘李’,是祂赋予了姓李的荣耀!”
“是我们错了……”
最后一只蛆虫顶着一个族老的脸,看向李昼所在的院落,喃喃自语着死去了。
跟着族老们前来的仆役,呆呆地望着主人们的消亡,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
凡人的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刻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察觉到,李氏宗族冒犯了不可提及的上位存在,妄图在那位大人面前称宗做祖。
他们付出了对等的代价,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仆役们瘫坐在地,记忆中的李氏宗族被强行抹去了,其结果是他们的头颅不断胀大、皱缩,另一个念头堪称仁慈地、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们的大脑中:
“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
“众神之神,其名……李昼。”
神从未选择过李氏宗族,即便只是一次意外的巧合,即便李氏族老只是被天尊蛊惑才会冒犯祂,这冒犯依然给宗族的支持者带去了滔天大祸。
于是,宗族这个概念,也因此瓦解了。
……
京城。
尉氏新任家主尉明达,正在尉氏祠堂前重修族谱。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外祖母的分支下,改口称她为祖母。
尉氏幸存的族人默默望着她落笔,在一众握着法器的修士注视下,没有人敢发表意见。
一开始,也不是没人想要遵从旧例,在旁支里选一个姓尉的孩子继承尉氏衣钵。
至于尉明达,尉氏可以养着她,可她已经是外姓人了,哪有再改回尉姓争这份家业的道理。
老人们自然都有一番道理可讲,可没等他们讲出来,尉明达提前招募的散修们便赶到了。
散修们不但带来了压倒性的武力,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皇帝又开始清理宗室了。
太祖嫡传本就被她杀得只剩自己一人,现在,她竟连所剩无几的旁支都不放过。
她的理由却又十分充分:三天前是咸恒帝长女高从煦的祭日,这几家宗室却大摆宴席,酒肉不忌,这不是对先人的大不敬吗?
宗室们哪能想到,高从煦都去世这么多年了,皇帝居然还在怀念她。
更要命的是,高从煦在军中的威望居然还没有消散,丘八们一听皇帝是为了长姐发难,一个比一个跳得高。
宗室勋贵们倒了大霉,被自尽的自尽,削爵的削爵,夺职的夺职。
本就人口凋零的皇家,就连旁支都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
尉氏族人一听这事,哪还敢对尉明达继任家主的事有什么意见。
皇帝连自己叔叔都说杀就杀,尉明达要是去告个御状,说不定就让皇帝同病相怜,觉得他们也对先人不敬,把他们一起砍了。
早已落魄了的尉氏族人,并没有想到,他们的退让,引起了整个大周世家大族的激烈讨论。
那些嫁了人的女儿们,有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孩子跟自己姓,回自己的家族继承家业?
妻家比夫家富贵的人家,又岂有放弃这一份家业的道理。
拥有继承资格的人越多,原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家产,便被瓜分得越少。
出嫁女的继承权,是一柄捅向宗族、捅向天尊的利刃。
御座上的皇帝查看着各地密探送来的奏报,把手中的折子放到一旁。
这本奏折语气沉痛、不无恳切地劝说皇帝,他看出了皇帝要用这种办法削减各地宗族势力的用意,此举固然能释放出大量土地资源,惠国惠民,可愚民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瓜分了大族后,迟早会想起,大周最尊贵、占有了最多土地的家族,是皇家,是高氏,到那时,恐怕人们对皇家的权威,也会产生质疑。
御案旁,裴尚宫低头磨着墨,听到皇帝嗤笑了声:“百年之后的事,与我何干?”
她这人,向来只喜欢当下能抓到手里的东西。
她的继承人会失去大权,关她屁事。
皇帝伸出手,裴尚宫连忙递去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
她沉吟片刻,在展开的空白圣旨上写下一段文字,要求工部员外郎殷婵在封州推广改良织机,并派人上京,当面讲解她上次所说的震天雷,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可以让毫无修为的百姓,也能发挥出堪比高阶修士的力量。
若是大周每个百姓都相当于一名修士……
皇帝心潮澎湃地想,大周的疆域,还是太小了点啊。
……
王家村神庙里,相师·李昼在婉娘怀里醒来,听到庙外王氏族长禀告,出海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闻言,婉娘重新没入了“爱信不信”的幡旗中,李昼把幡旗收进怀里,抬脚向外走去。
她身后,低眉顺目的神像忽然抬起眼,怨毒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李昼感觉后颈痒痒的,用手挠了挠,却什么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