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内,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料到传说中的薛宗主竟会法驾亲临。
那可是与神斗、与天斗的神人啊!
要让他们远远看一眼,他们肯定是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的, 可要让他们和这位面对面交谈……
掌柜的腿一软,扑到剑客·李昼跟前, 把蠕动的太岁收回了木盒里,连连摇头说:“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顾盛神色一紧,手指一阵痉挛,眼中亦有些后悔之意。
若外头的真是薛宗主, 她处事不当, 得罪了宗主,恐怕要惹出祸事啊。
她死便死罢,广信县百姓又何其无辜呢?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围绕着“薛宗主”三个字。
唯有剑客·李昼,虽然疑惑了下薛宗主在外头,那薜荔山上的宗主·李昼又是谁,却很快就被一股熟悉的腥味转移了注意力。
大家都没闻到吗?从屋外飘进来的腥味,和掌柜的手里的太岁味道, 可谓是如出一辙。
总觉得这味道还在哪里闻过,剑客·李昼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
……
半日前, 李府。
婴儿·李昼被娘亲叫醒, 洗了脸, 刷了牙,吃了香喷喷的蘑菇鸡肉碎碎面, 开始上课。
了尘师太离开后,李昼就没有老师了。
李生问过月娘,这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要是师太一直没空回来,要不要给昼儿重新请一位老师。
月娘拿着了尘师太戴过的璎珞珠子,想了一会儿,用一根红绳串起珠子,戴在了手腕上。
“不请了。”月娘说,“以后我就是昼儿的老师。”
李生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大郎现在不和李昼一起上课,李生给他重找了个书生当夫子。
夫子得知大郎还有个妹妹,私下里对李生说:“如今有条件的人家,儿女都是一样教导的,当今陛下喜欢用女官,女儿考科举还更有前途,我看东家也不是那等见识短的,岂有耽误女儿的道理啊?”
李生心想我娘子可是为你好啊,连了尘师太都没能撑上半年,天下又还有谁当得了昼儿的老师呢。
他是不知道了尘师太去哪儿了,可月娘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足够他脑补发生了什么。
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是一点没露出来,李生对夫子解释说:“您想岔了,正是因为我家女儿刚出生时便有异象,算命的说她天生贵命,这才单独教导,免得耽误了她。”
夫子这才放下心,不再过问李昼的事。
她却不知,李生完全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李昼周岁都没满,谁家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要请老师了啊。
也幸好他忘了这个重要前提,夫子才没有知道些不该知道的,枉送了性命。
婴儿·李昼并不知道自己家里还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跟着娘亲学习,可把她忙坏了。
娘亲教她认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
才认到第二句,娘亲自己就卡了壳,盯着“昃”字看了半天,迟迟没有念出声。
小棉袄李昼本来想悄悄提醒下娘亲,抬眼一瞧,哎呀,她也不认识。
好在她还有办法,说:“这一句我早就学过了,我要学下一句。”直接点到下一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娘亲沉默了片刻,就跟着她一起读起了下一句。
有不认识的字太正常了,婴儿·李昼以己度人地想,却没发现,她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恐慌,与随之而来的、接受命运的平静。
一个从小就勤学好问、酷爱读书的人,又怎么会连《千字文》第一句都不认得了呢?
李昼出生这么久了,月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却在这一天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对周围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发现这一点后,她把李生和大郎赶得更远了些,自己制作了一份课程表,每天带着李昼上课、吃饭、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分开。
李生以为她是要保护他们父子,亦或是为了夫椒城百姓才选择独自面对,几次三番要加入进来。
她每次都回绝了。
他怎么会懂一个母亲的心,她能感觉到,昼儿和她的身体都维持不了多久了,母女俩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她只想和女儿过一阵子平凡的时光。
不管昼儿是妖魔还是神灵,那都是她身体里分出去的骨肉,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无论是谁都不能切断。
没有亲自生育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
说到底,天下苍生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昼儿还在她身边时,幸福、快乐。
按照计划,今天要教的是画画。
月娘提笔后,发现自己的作画技巧也生疏了,小时候临摹过很多遍的《珍禽图》,展开一看竟显得格外陌生,落笔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最后,还是画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尾山雀,铅黑色背羽,纯白脑袋,圆滚滚的肚子。
画到只剩眼睛时,婴儿·李昼积极地说:“我要跟娘亲一起画。”
月娘正要答应,望着李昼乌黑的眼瞳,瞥了眼还在纸上、安安静静的雀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犹疑。
环绕在她手腕上的璎珞珠子忽地冒出一簇金光,晃了晃她的眼,令她手中笔一抖,无意识地点完了睛。
点睛,乃是一种赋予物品灵性的仪式。
月娘想起初学画道时,老师和她说过的话,心中有所领悟。
了尘师太留下的璎珞珠子,在阻止昼儿给画点睛。
月娘怔了片刻,收起了这幅画。
李昼也怔了片刻,娘怎么没等她,一下就画完了呀。
但她是个乖孩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哇哇大哭的。
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倏地消失,李昼翻出一张新纸,刚刚没能画成,那再画一张不就好了。
就在李昼即将落笔,月娘犹豫着要不要带她去做点别的事时,围墙外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清喝:“坐中狂客有醉白,物外闲人惟弈秋*。诸位过客,谁若能解我这局‘长生劫’,贫道就送她一场仙缘!”
话音刚落,便有路人回应道:“道长,你若有仙缘,还需在此地摆摊吗?不如先说说,解不开要付出什么价钱?”
“不过二两碎银罢了……比起仙缘算得上什么?”
“好你个牛鼻子。”路人笑骂,“枉为修道之人,满脑子凡俗之物!”
还有人附和:“俺就知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道长你这话术可真不怎么高明。”
送仙缘的道长被众人七嘴八舌损了一通,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诸位不信,就证明有缘人还没到。”
这可不正对了李昼的胃口,修道就应该讲究缘分,婴儿·李昼听得连连点头:“这才是有道真修说的话。”
表面上在夸道长,实际上在夸自己。
月娘心中一动,对李昼说道:“昼儿想去看看这位道长吗?”
李昼不知道娘亲只是问她要不要去凑热闹,还以为娘亲想要她解“长生劫”。
李昼根本不会下棋,更别说什么“长生劫”,完全没听说过。
但这不妨碍她自信。
娘亲好不容易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又怎么能拒绝。
婴儿·李昼一挺胸脯:“你就看我的吧。”
月娘:“?”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额头,没发烧,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信心。
可当娘的又不好打击孩子,月娘微笑道:“好,娘亲就看你的了。”
母女俩体贴彼此,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两人手牵着手,循着声音,找到了自家墙根下摆开地摊的黄衣道士。
她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褶皱,半躺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盘棋局。
棋盘右下角,黑子内部有四颗白子,黑子便只剩一个能落的位置,而若黑子落子,白子应对,两方互不相让,很快就会回到现在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盘棋就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叫“长生劫”,意味着毁灭亦是重生,开劫与消劫周而复始。
月娘虽不知如何破解,却已经看出此劫的奥妙之处。
李昼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五子棋。
她蹲在棋盘前,把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收进掌心,机智地取了个厉害的名字:“五星连珠,破了你的长生劫。”
月娘:“……”
她刚想拉住李昼,道个歉,把人家的棋子放回去,黄衣道士却已直起了身。
生怕这道士恼羞成怒要打人,月娘连忙把李昼藏到了身后。
慈母之心便是如此,危急关头哪还想得起来,自家孩儿能打十个老道士。
李昼却以为娘亲是怕黄衣道士要送自己仙缘,安抚地拍了拍月娘的手背,放心吧,她不会离开娘亲的。
她从月娘身后探出头,对黄衣道士说:“道长,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黄衣道士拱手问道:“还请姑娘赐教,五星连珠指的是哪五星?”
李昼脱口而出:“金木水火土。”五个一块的,她就知道这个。
“原来如此。”黄衣道士却是露出感慨之色,伏在地上,脊背弯折,行跪拜大礼,“再请教姑娘,如何能使五星连珠呢?”
李昼:“……”
能说出“金木水火土”,已经穷尽了李昼的知识储备,这老道士怎么还追着问呢!
李昼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来找茬的,沉下脸,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岂料,对方不慌不忙,神态谦卑,姿势恭敬,毫无心虚之意。
原来是真心求教啊。
善良的李昼扬起笑脸,从月娘身后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一把年纪,却还这么好学,我很欣赏你。但五星连珠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不懂的就拖延,拖着拖着就没人会问了,李昼可是很有智慧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话,黄衣道士就连忙抬起头,诚恳地说:“老道愿拜姑娘为师,一日学不会,一年、两年,总有学得会的时候。”
她像是看不见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般,膝行几步,跪在李昼面前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愚笨,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和李昼的年龄差。
李昼:“……”
李昼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老道士的老师,只是有一丝苦恼,收了这个徒儿,她还得抽.出宝贵的时间给她上课。
虽然婴儿·李昼也没用这些时间做什么正经事。
周围人则看得稀奇,却也不是觉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不了老道士——
盖因众人一见李昼,脑中便放烟花似的弹出“哇神童来了”“看她脑袋圆圆定有大智慧”“有她出手什么劫不能破”等等想法。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们便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交头接耳,一边称赞李昼聪明,一边怀疑老道士资质,她配当李昼的学生吗?
有人嘟哝:“得了便宜还卖乖,求到了破局之法还不够吗?”
有人惊疑:“这厮莫不是故意哗众取宠,引来祂的注意,获得追随祂的机会?”
还有人懊悔:“这哪里是送机缘的,分明是舔着脸求机缘,早知这样就能接近祂,我也上了。”
聚集起来的人们,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狂热,脑中多了很多不合常理的想法,还莫名产生了对“祂”的向往。
月娘听到了其中一部分交谈,低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李昼,心里一个激灵。
她正想赶紧带李昼回家,却忽然和黄衣道士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因为太过衰老,眼皮已经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松松垮垮的眼窝中,一双漆黑如夜空的深邃瞳孔显得格外突兀。
瞳孔深处,一枚棕黄色与白色相间、长有红色斑点的印记缓慢旋转着,仿佛在镇压着周围的漆黑,又仿佛本就是漆黑的一部分。
月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婴儿·李昼拉住了手,她不想吓到孩子,连忙低头去看李昼,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染黄,而在昼儿握住她的手后,这片黄色又缓缓消退了。
婴儿·李昼拉着娘亲,对黄衣道士招了招手:“你先不要叫我师尊,等我给你做个测试,看你有没有资质当我的弟子。”
黄衣道士喜不自禁,爬起来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上了婴儿·李昼。
她褴褛的衣衫晃动间,婴儿·李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当时,婴儿·李昼只当她不爱干净,身上才有味儿,就让她先去洗个澡,再来找自己上课。
……
回忆完毕,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接触过太岁了。
就是不知道,黄衣道士和太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身上会有太岁的味道。
婴儿·李昼放下手里的晚饭,小金碗里装着胡萝卜猪肉粥,加了点核桃油,十分健康。
“娘亲,我去看看老道士洗好了没。”说着,李昼便往黄衣道士所在的西厢房走去。
月娘没想到她这么上心,回想起老道士那双眼瞳,不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娘跟你一起。”
“娘先吃饭呀。”
月娘听得心里化成了水,昼儿懂事得让她心疼。她端起小金碗,边走边说:“娘不饿,昼儿都还没吃完呢。”
李昼脚步一顿,不好意思跟娘亲说,其实她是不喜欢吃胡萝卜,才找借口跑路的。
虽然太岁看起来不像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李府和旅店也很可疑,但李昼哪里会管这些事。
她能在思考一番后,把本体和马甲遇到的事联系在一起,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此刻,看到月娘端着碗跟在自己身后,李昼的关注重点直接就变成了,她可不要做那种妈妈追着喂饭的挑食宝宝。
所幸李昼并不知道,胡萝卜是从外国传过来的,不然她肯定要小声诅咒那个千里迢迢引进胡萝卜的人。
就在婴儿·李昼忙着找借口逃避胡萝卜时,旅店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顾大人,”郑里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又添了几分笑意,“薛宗主当面,竟也要摆钦差的架子吗?”
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此刻却成了千钧石,沉甸甸压在顾盛心头,令她倍感压力。
顾盛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掠过“是否要请旁边那位无名剑客出手”的念头,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先不说剑客与她萍水相逢,何苦趟这浑水,她既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又怎么能想着让别人替自己担事。
若是薛宗主真要问罪,她顾盛一力承担,哪怕宗主还要迁怒其他人,他人的怨恨,也合该她承受。
主意一定,顾盛便理了理衣衫,阔步上前,坦然地打开了木门。
夜幕下,臃肿肥胖的郑里长站在最前方,细缝似的小眼睛竟还透着诡谲的光。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漫天繁星,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身后之人,漆眉星目,绛衣玉带,裙裾逶迤,随风轻动,周身笼罩在璀璨星光下,当真如传闻中的姑射仙人。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乍见此等人物,心神剧震,哪还会起半点疑心,当即就要拜倒。
然而,一股清风拂过,轻柔地扶起众人,星光中的薛宗主声音清冷,却并不严厉。
“师妹,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她目光温和地望着众人身后,踱步而出的斗笠剑客,语气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纷纷想起,夺天宗确实有一位剑客,据说战力仅在薛宗主之下,一个人便横扫了犬夷的妖魔鬼怪。
谁能想到,她竟也出现在这小小旅店中。
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顾盛,此刻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能让夺天宗同时出动两位仙师,这广信县怕不是要出大事。
郑里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意也维持不住了,惊讶地望着斗笠剑客,垂在身侧的手摩挲起油光锃亮的桃核手串。
按理说,剑客·李昼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的人,不但披她的马甲,还大大方方地喊她另一个马甲叫师妹,应该十分惊讶才对。
可对李昼来说,这位“薛宗主”的出现,还不如胡萝卜的存在感强。
她跟着大家走到门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薛宗主”那声“师妹”是在喊她。
她没应声。
婴儿·李昼站在厢房门口,嗅到房间里的水汽,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好了。”黄衣道士湿着发,依旧穿着褴褛黄色道袍,散发出淡淡腥味,赤着脚,鞋都没顾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尊……未来师尊,徒儿来了。”
婴儿·李昼诧异地皱了皱鼻子,正在想难道这腥味来源于道袍,要不让老道士换件衣服。
黄衣道士却是赧然一笑,作了个长揖:“适才得师尊教诲,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自我介绍。弟子原是金玄观的挂单道士,道号玄阳子。”
李昼只觉得金玄观有些耳熟,虽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却也看黄衣道士更顺眼了些。
月娘则是想起,了尘师太在时,曾经介绍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其中的观,就是指的金玄观。
这玄阳子竟是名门正派?
月娘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道人之正邪也不能全看出身,只是了尘师太便来自五大正教的野鹤庵,心里不免还是对与之齐名的金玄观产生了些亲切之感。
母女俩对玄阳子的好感度都上涨了不少,月娘还在心里懊悔了下,自己真是以貌取人了些。
玄阳子报完家门,再直起身时,老树皮般的皱巴脸上忽然鼓起了一块赘瘤。
月娘刚刚缓和的神色一僵。
婴儿·李昼眨了眨眼,感觉到空气中的腥味更浓郁了。
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玄阳子连忙伸手,在脸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凸起处,狠狠一按,吱溜一声,赘瘤就又被按了回去。
玄阳子松了口气,心虚一笑,下一刻,额头、颧骨、下巴,不同部位,接二连三冒出大大小小的赘瘤,玄阳子手忙脚乱,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来不及处理。
月娘脸色越来越僵,婴儿·李昼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同一时刻,剑客·李昼面前,臃肿肥胖的郑里长身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只是不同于玄阳子的慌张,郑里长气定神闲,在顾盛、掌柜的等人异样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转过身,对着“薛宗主”方向说道:“师尊,徒儿的药到期了,求师尊赐药。”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薛宗主是为了天下百姓,对抗天尊的正道仙师,可不管怎么看,这郑里长的修行之法都透着邪性,就连薛宗主本人,也因此沾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心跳加快地望向薛宗主,对郑里长口中的药,既期待又畏惧。
不仅如此,顾盛还想起来,跟着郑里长离开的韦都统,怎么不见了踪影……
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让顾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薛宗主取出的白瓷药瓶,更让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药瓶除去塞子,一团漆黑黏滑的肉块蠕动着,从瓶中伸出了芽孢,亮晶晶的黏液在璀璨星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多谢师尊!”
“薛宗主”还没说话,郑里长便已迫不及待扑到她脚下,仰起头,张开嘴,等着她把那肉块倒入自己嘴里。
顾盛浑身战栗地望着这一幕,这不就是太岁吗?薛宗主竟然真的靠太岁修行?
她盯着缓缓从瓶口溢出的太岁肉,心底再次生起了想要服食它的欲望,但这一次,她在这强烈的食欲中保持了些许清醒。
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只见掌柜的、店小二、韦都统的随从们,没有一个不是口干舌燥,无比渴望地盯着流下的太岁肉。
这东西绝对邪门,顾盛暗自下了结论,看着那嘴巴大张、嘴角流下口水、马上就要吃到太岁肉的郑里长,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黄金官印。
郑里长便是个鱼肉乡里的恶棍,却也归大周管辖,该以大周律法定罪,自己身为巡察四方的钦差,岂有见人入邪道而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是最重要的人证之一。
她虽只对“薛宗主”有过惊鸿一瞥,并不了解对方,却也相信,此等邪道绝不是修行之人能长久为之的。
这位“薛宗主”,只怕是冒名顶替的。
定了定神,顾盛上前一步,便要拿官印当锤,砸向“薛宗主”手中的瓷瓶。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刚抬起右手时,跪在地上等药的郑里长,脸上凸起的赘瘤却已经等不及了,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把那张胖脸撑得比猪头还肿,皮肤被迫扩张,一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噗。”先是额头上的爆开了,接着是脸颊的,在太岁坠入郑里长口中时,所有赘瘤一起爆开了。
他原本喜悦的长鸣,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的面孔与太岁一样,变成一团漆黑的肉块,原本是嘴巴的部位还在喊着:“师尊,救我,师尊,救我……”
然而他的师尊,那沐浴在璀璨光辉下的仙人,却只是神情淡漠地垂着眼,望着他在痛苦尖叫中,失去人形,变成一团形状不定的黑色肉块。
肥硕的郑里长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太岁,蠕动着身躯,拼命向远方逃离,却还是被一股不可抗力吸入小小的瓷瓶中。
没过多久,地上就没了郑里长的身影。
“薛宗主”手一翻,瓷瓶回正,她在瓶口重新塞好塞子,把瓶子收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吹过,漫天星辰依旧散发着明亮的辉光,掌柜的等人却一个哆嗦,眼中痴迷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习惯了求饶的他们腿一软,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宗主大人饶命,宗主大人饶命。”
“小人一定准时交经制钱。”掌柜的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有什么价值,“小人知道哪里还有太岁,这是小人从李捕快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双手奉上装着太岁的木盒,手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太岁会沾到自己。
顾盛的心情是茫然的,士为知己者死,她不能丢陛下的脸,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么诡异的邪祟面前,她该如何保护陛下的子民。
看起来是高人的剑客,却也是“薛宗主”的师妹,顾盛心灰意冷,余光瞥见那斗笠剑客走上前,抬手摘去斗笠,面色如霜,怔了怔。
顾盛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薛宗主”喊了剑客一声“师妹”,后者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是……若是这位“薛宗主”是邪祟冒充的,剑客却是真的剑侠……
顾盛不抱希望地期冀起来,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对她来说,宛如仙乐般的声音。
“谁是你师妹?”剑客拔.出了背后的大剑,神色冷,声音更冷,她的面庞像冬日晶莹剔透的冰棱,寒冷而锐利。
这份冷意却令顾盛感到安心,她舒了一口气,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眼眶湿润。
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一名强大而正直的冰山剑客,是多么可靠的存在啊。
顾盛忍不住喊了声:“侠士,小心!”
剑客没有看她,只是挥剑,剑身散发出凛冽剑气。
也就是一只只发着微光的蠕虫。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剑气的顾盛:“……”
激动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顾大人一会儿看看星光中的“薛宗主”,一会儿看看挥洒剑气的剑客,呆滞了许久。
难道是……她对名门正派的理解有问题?
剑客·李昼可不知道顾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试着操控了下“薛宗主”,发现自己控制不了。
这个“薛宗主”确实不是自己!
对对方的身份好奇起来,剑客·李昼挥剑便向她砍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切开看一下。
剑气如练,莹润的光辉倾泻在“薛宗主”身上,犹如一段柔软的反射着月光的丝绸。
“薛宗主”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露出了内部的填充物,那是挤在人类皮囊里的黑色肉块,摩擦着,蠕动着。
组成剑气的蠕虫一拥而上,附着在平滑的伤口表面。
掌柜的、店小二等人看到了这恐怖的画面,无法控制地叫嚷、嚎哭起来:“太岁,是太岁!”
顾盛有官身、官印护体,透过疯狂的表面看到了一部分真实。
她看到,那漆黑粘稠的太岁中,有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其中一张剑眉星目,似乎连着一部分身体。
天啊,是消失的韦都统。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顾盛一个箭步,冲上去,手伸进了黏滑的太岁里,抓住了韦都统肉块里的躯体。
她感觉到一股无法匹敌的巨大阻力,脸涨得通红,太岁伸出了芽孢,一根根须芽飘荡,拂过她的脸颊。
顾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但下一刻就又睁开了,她不敢看太岁,也不敢去看旁边的剑气蠕虫,哪怕此刻她们应该在同一战线。
她只能死死盯着同僚的脸,听着鲜血冲刷血管的鼓噪声,卯足了力气,用力把韦都统往外拽。
可她不是修行者,不是武将,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文弱,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韦都统拔.出了一小截。
也许是因为和太岁融合没多久,韦都统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完好的,顾盛已经看到她的肩膀了。
快了,快了……
顾盛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下一刻,却看到分裂成两半的“薛宗主”,重新合拢起身体。
顾盛陷在太岁里的手,也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这肉块难道就不会死吗?
油然而生的绝望席卷了顾盛心头,被她拽着的韦都统睁开了眼睛,那张扭曲纠结痛苦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叹息之意。
韦都统摇了摇头,说:“放弃吧。”
“不可能。”顾盛咬紧了牙关,才要继续使力,肩膀忽然一阵剧痛。
韦都统探出脑袋,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顾盛痛得脱了力,下一刻,两双手感觉到一股推力,韦都统埋在肉块里的身体竭尽全力,把她从太岁中推了出去。
“良臣!”
顾盛的喊声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脸上汗水和泪水都已经分不清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剑气蠕虫一拥而上,爬满了韦都统的身体,接着一、二、三,一起发力,在“薛宗主”合二为一的最后一刻,把韦都统带出了太岁体内。
全身沾满黏液与碎肉的韦都统咚一声摔在地上,泛着微光的剑气蠕虫卷起黏液与碎肉,倏地回到了剑客的剑上。
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吞噬了的韦都统,缓缓抬起湿漉漉的脸,呆若木鸡。
刚才还觉得剑气蠕虫与太岁没什么区别的顾盛,怔了半晌,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救她们于水火的剑客。
这一次,她那柄布满蠕虫的大剑,显得那么亲切。
剑客·李昼望着合拢后恢复如初的“薛宗主”,回忆着刚刚剑气劈开对方的触感。
太岁看起来体积不大,其实内部像个黑洞,深不见底。
难道这是什么寻宝游戏?
李昼开始感兴趣了。
“薛宗主”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剑客·李昼却已经迫不及待挥出第二剑,继续扒拉起太岁体内的东西。
这一次,她翻出了半顶方巾。
诶,没用。
眼看“薛宗主”又愈合了,剑客·李昼只好挥出第三剑。
接着是第四、第五……
就在剑客·李昼寻宝寻得不亦乐乎时,婴儿·李昼面前,同样鼓起赘瘤的黄衣道士玄阳子,却并未像郑里长一般,拿出“药”来吃。
她将右手倒悬,左手捻住第四指第一根节,口中诵念:“五行相推,金木相伐,水火相灭。*”
随着她的念祷,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在这鼓声中,她继续诵念道:“臣谨请老君圣师,慈仁见照,与某保举。谨直节志,虔恳奉慕大道……敢轻师负道,身谢三官,以死无恨。谨陈口启,未敢冒辞,再拜。*”
诵念完毕,鼓声渐歇,玄阳子脸上的赘瘤逐一消失,面孔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拱拱手:“见笑,见笑。”
婴儿·李昼这会儿想起来了,本体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旁边还有娘亲看着,看到这么可怕的东西,不害怕太不合理了。
她赶紧转身,扑进月娘怀里,抖起了肩膀,浑然不知,自己的破绽早已经够多了。
月娘:“……”
知道她是装的,月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把李昼揽进怀里,也露出提防之色,语气谨慎地说:“不知道长修的是什么功法?”
玄阳子侧过身体:“未来师祖师尊请进,且听我慢慢道来。”
月娘犹豫片刻,见李昼在悄悄打量玄阳子,哪还不知这小机灵鬼对老道士充满了好奇。
她牵起李昼的手,点了点头:“也好。”
三人进了屋,玄阳子年纪最大,辈分却最小,自觉地给李昼和月娘倒了茶,才在对面坐下,开口说道:“两百年前,金玄观举办了一场罗天大醮,醮典上,老君传下了这局长生劫,曰,宇宙有常,劫数将近,长生不死,周而复始,世界将在毁灭中重生。”
月娘静静听着,婴儿·李昼悄悄问模拟器,罗天大醮是什么?
模拟器弹出了提示框:一种祭天法仪。
玄阳子喝了口茶,小心地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鼓出赘瘤,才继续说道:“这世界毁灭后才能重生,岂不是要生灵涂炭?金玄观观主连忙恳求老君赐下消劫的办法,老君曰,此劫非凡人可挡,我马上就要降临人世,尔等做好准备就是。自此,观主按照老君的吩咐,带着门人抽灵骨,炼三尸,封闭飞升之路,开辟老君下凡的通道。”
婴儿·李昼托着腮,思考着怎么不小心打翻娘亲手边的胡萝卜猪肉粥,感觉到娘亲看了她一眼,连忙直起身子,装作认真在听的模样,点评道:“这个方法出问题了吧。”
不然老道士又何苦来拜她为师,嘿嘿,她真聪明。
玄阳子摇了摇头:“方法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君降临时,长生劫也随之降临了。原来,开劫与消劫循环往复,却是应在这里。生机到来的同一时刻,死劫便也已经来了。”
婴儿·李昼担忧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童真的声音里,充满了扮演出来的忧虑,却无法掩盖本质上的漠然与茫然。
李昼甚至都没意识到,玄阳子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两百年前就该毁灭了。
月娘眉心微蹙,不解地望着玄阳子,却不知道,这些话怎么能如此直白地讲给昼儿听。
玄阳子则面色不变,继续说道:“好在当时,药王山也正在为天灾做准备。他们请出了三昧真火,耗时整整三年,以所有弟子为药材,炼制了一丸能够医治天地的丹药。”
说到这里,玄阳子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这丸灵药的名字,叫太岁。”
月娘一怔,无意识喃喃:“太岁?”
婴儿·李昼“咦”了声:“这药被你吃了?”
不然她身上怎么一股太岁味。
那“薛宗主”又是怎么回事?
这太岁怎么到处都是?
“太岁自然喂养了天地。”玄阳子又摸了摸脸,尴尬地笑了笑,“老道就是个挂单道士,可不敢吃这灵药。只是,药王山炼制的太岁,本来是要等岁星归位才能用的。老君推断,唯有岁星与太岁同时归位,才能真正消去天地大劫。药王山已经没有人手炼制第二丸药了,老君思来想去,只能祂老人家自己进药王鼎,把自己炼成新的太岁。”
月娘从李昼的提问中,听出了些许端倪,试探道:“道长与这太岁,有什么关系吗?”
玄阳子说:“太岁炼成后,便有了主见,跑出了药王鼎,化成万千分.身,四散逃了。老道虽然只是一名挂单道士,却受观主临终托付,要寻回逃散到各地的太岁。”
月娘心头一跳,重新打量一番玄阳子老树般布满褶皱的面孔:“你……”
玄阳子点头:“寻回的太岁,都镇压在我的身体里。”
婴儿·李昼佩服地说:“你胃口真好。”
玄阳子才要说话,苍老的面孔忽然皮肤舒展,掉光的眉毛重新出现了,五官像被内部的一只大手揉捏,捏成了“薛宗主”的模样。
与此同时,剑客·李昼面前的“薛宗主”,却仿佛被妖鬼吸干了精气,挺拔的身躯变得枯瘦干瘪,英姿飒爽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薛宗主”和玄阳子,转眼就完成了互换。
月娘:“……”
顾盛与韦都统等人:“……”
玄阳子看到面前的景象,呆了片刻:“老道只知道,太岁每一个分.身都能互相感应,却从未听说,还能互换身体啊。”
“薛宗主”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月娘听不到她与玄阳子的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抱起李昼就要跑。
“薛宗主”却站起身,房门随之自动关闭,明明是在室内,她的周围却涌出了璀璨的星光。
月娘心跳如雷,正要挡住李昼的眼睛,婴儿·李昼“阿秋”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薛宗主”身上的光芒,倏地灭了。
因为李昼不喜欢,所以她的身上,不应当有光。
“薛宗主”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面孔却忽然像橡皮泥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压塌了。
接着,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肃穆之意,一边凌空画符,一边诵念:“思五藏三神,勑身卫灵咒……五行相推纲,最持威六纪……”
她的身体也像橡皮泥一样垮塌,先是堆在地上,接着融入了地面。
漫天星光黯淡下来,一轮苍白圆月从云中探出身体。
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消失了,婴儿·李昼面前的“薛宗主”重新凝聚成了玄阳子,褴褛黄衣,面容苍老,眼瞳深邃。
玄阳子舒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消失的“薛宗主”说话,又或是对其他散落的太岁说:“老道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啊。”
她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正回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忽然感觉到,其他太岁分.身止不住的战栗与颤抖。
剑客·李昼走到了太岁消失的地方,将知北游刺入了地下,她的寻宝游戏还没有结束,其他太岁应该也可以玩吧?
刹那间,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在清冷月辉照耀下,宛如撒了层盐霜。
太岁,太岁,剑客轻声细语,声音被剑气传播到四合八荒,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