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咱回去吧,别冻伤寒了。”赵景舒抱着大氅站在父亲身边,见他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墓碑,彷佛没听见自己的话。
这是陆遥去世后的一个月,一家人都还不习惯,很难接受那个天天在他耳边唠叨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
赵景舒嗓子发堵,吞了几口唾沫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爹,回去吧……小驹儿还等着你呢。”
小驹儿是他的小儿子,今年才六岁,老爷子最喜欢这个小孙子。
果然赵北川听见孙子的名字回过神,“啊,那回吧。”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转身朝旁边的马车走去。
上车的时候两个小厮搀扶着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去,赵景舒看的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娘的突然离世给老爷子的打击太大,几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整个人苍老的十岁,身体大不如从前。
马车压着雪吱呀吱呀的朝城中走去,赵北川坐在车上打了个盹,梦见年少的时候自己跟陆遥做豆腐的事,他在院子里拉磨,陆遥坐在旁边捡豆子。
“北川,明个可能要变天,你瞅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
赵北川擦了把脸上的汗道:“那待会儿你举油灯帮我照着,我把牲口棚上头压两块木板,不然雨下大了里面全都是粪汤。”
“哎。”陆遥拍了拍手柄豆子倒回布袋,起身进屋去取油灯。
赵北川把桶里泡好的豆子磨完,捡了几块木板踩着梯子爬上牲口棚顶,可干等陆遥也不出来,等了半晌他有些着急了,开口喊着,“陆遥,灯拿出来了吗?”
屋里没人回应,赵北川又喊了两声,依旧是没声音。
他焦急的跳下棚子进屋找陆遥,可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陆遥!陆遥你去哪了?!”
“爹快醒醒!”
赵北川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晃动的马车半天缓不过神。
“梦魇了?”
老爷子哽咽的说:“嗯,梦里,找不到你娘了……”
*
“大兄现在这样可不行,我听下人说这几天每日只食一个馒头,小半碗稀粥,再这样下去身体就完了!”赵小年脸色焦急的说。
赵小春声音哽咽道:“昨日请了郎中来,说大兄若是再这般,怕是……怕……”捂着脸垂泪。
自从嫂子去世后,一大家子人像突然没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没了方向。如今大兄又忧思过甚,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
站在旁边的马宽捋着胡子略一思索道:“我曾听说过一件事,兴许能让大兄有所转机。”
大夥看向他异口同声道:“什么事?”
“早些年,我记得嫂子曾翻修过平州的青云观,起因是他在这青云观得了枚铜钱,道长跟他约了五年之期,说这铜钱保他五年安稳代价就是帮忙修建青云观。”
小年连忙道:“这事我知道,五哥跟我说过!那会儿嫂子做噩梦,说来也奇了打从青云观回来就再也没做过噩梦。后来去还愿的时候更神奇,观主说给嫂子铜钱的那位老道人,竟然已经羽化许多年了!”
大家听得啧啧称奇,但不明白这件事跟大兄的身体有何关联。
马宽道:“我想着,给大兄一个念想。”
赵北斗最先明白过来,“你是想跟大兄说,去青云观能找到机会再看见嫂子?”
马宽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再相见?我是想用转世投胎下辈的缘分,让大兄有执念。”
小年有些不放心,“能行吗?毕竟大兄又没有真的老糊涂,这种事怕是不会相信。”
章秋澜道:“未必,大兄对嫂子感情至深,若是有办法能许他们下一世姻缘,我想无论如何大兄都会去试试。”
赵北斗最后拍板决定,就按马宽说的办,先派人去青云观安排好,中途别说漏了嘴,然后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兄。
三月初,距离陆遥过世已经有两个多月,上京的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赵北川依旧是每日早起乘马车先去郊外坟地看望夫郎。
他像寻常的老人一般,将坟地周边的野草清理干净,然后拎着小马扎坐在墓碑旁,絮絮叨叨的跟他聊家里的事。
“菜园子里种的西域茴香长出来了,院子里的柿子树也发芽了,往年这时候咱俩开始侍弄这些东西,你总嫌粪汤臭,地里不浇点粪汤能有劲儿吗?”
“小年和小春这阵子往家里跑,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我真吃不进东西,早餐起来端起碗,看不着你我这肚子里就饱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阿遥啊,你说你怎么这么狠心,把我扔下一个人走了……”赵北川老泪纵横,抱着墓碑满脸悲感。
身后的赵景舒见状连忙过来拉住他,“父亲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
好不容易把人拉上车,赵北川便昏死了过去,吓得赵景舒腿都软了,连忙派人去请了太医过来。用了几幅药,好歹算是把人救回来了,再这么下去怕是没多久就得跟着娘亲一起走了。
事不宜迟,青云观的事得早点跟他说,这事旁人说怕他不信,直接把五舅陆苗请了过来。
陆苗一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哥夫,你这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复生,再说我三哥他没受苦,这便是天大的福气啊!”要知道多少人缠绵病榻,想死都死不了。
“哎……”赵北川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十八岁跟陆遥成亲,一起生活了四十一载,如今只剩他一人,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你要是实在放不下他,不如求一个来生的姻缘,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赵北川愣住,眼里突然有了光,“如何求来生姻缘?你可知道法子?”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兴许会有办法。”
四月中旬,赵北川的身体终于好利索,赵景舒和薛宁陪着他驱车回了平州。
老宅这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一直由陆十六的儿子陆州打理着,知道东家要回来提前收拾了好几遍。
青云观那边也提前安排好说辞,大概上是让他们哄着老爷子,给他点念想让他多活几年。
有了奔头赵北川身体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上山的时候都没用人扶,脚步轻快的就爬上了青云观。
到了山上,赵北川背着手边走边道:“我记得这里,当初修缮的时候还是我给找的瓦匠和夥计。”
跟在身后气的陆十六喘吁吁道:“东家好记性,可不是咱们家出的钱给翻盖的吗,前几年东家还给拿钱让修缮一下,我儿子找的人过来帮忙砌了外墙,刷了新漆,里面的神像都重新描了油彩。”
这事赵北川倒是不知道,估计是陆遥派人传的消息。
他兴致勃勃的走进道观,今天是休沐日观里的香客还不少,赵北川一边走一边看,看见熟悉的景物总要驻足多看几眼。
人一上了年纪就开始念旧,哪怕一点点能勾起往事的回忆,都觉得弥足珍贵。
转悠了半个时辰赵景舒和薛宁去请观主,赵北川不知不觉一个人走到了后院。
看见角落里竖着两块高大的碑额,旁边坐着一个满头白髪的老人正在斗蛐蛐。
赵北川瞧着好奇便走过去看了几眼。
“来啦。”
“您……您是在同我说话吗?”
老道笑了一声,“这里还有别人吗?”
赵北川回头环视一圈,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不知道去了哪里。
“您知道我要来?”赵北川走上前,掀起衣摆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何而来。”
“为何?”
老道笑而不语,逗了逗罐子里的小蛐蛐道:“你求之事太难了,我怕你做不到。”
赵北川情急之下站起来作揖,“但求道长帮忙,只要能再与他续一段缘分,便是永世不入轮回,我也心甘情愿!”
“坐下坐下,那到没你说的那般严重,不过要你三世投胎畜生道,你可愿意?”
“我愿意!”赵北川不假思索的说。
“我与你夫夫也算是有缘分,你便留在这道观里帮我扫九年的院子,期满我自会送你去轮回……”说罢这老人竟然幻化成点点光斑消失不见了!
赵北川瞪大眼睛四处环视,发展自己彷佛置身于浓雾之中,随着风把雾吹散赵景舒等人才出现。
“爹您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找了您半天吓死我们了……”
“没,没事……”赵北川回头看了眼那方石碑,老道人的话在耳边盘旋不去,九年……他一定能坚持下来!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赵北川已经在青云观住了八年,这几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已大不如从前。
为了让他舒心些,赵景舒将小儿子驹儿送上山陪在他身边。
驹儿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个子高高的,模样跟赵景舒有七八分相像,一看见他赵北川就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全宝,有时候张嘴都能叫错。
“全宝,还有几日过年啊?”
“祖父我是驹儿,还有十三天就到年了。”
“嘿,真好。”
“祖父,你怎么总盼着过年啊?”
“过完年祖父就该去找你祖母啦。”
驹儿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祖父好像要离开了。他不舍的拉住赵北川的手,“祖父,驹儿舍不得您。”
“乖娃,祖父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是等到头了,你得替祖父高兴才对。”
小驹儿擦了把眼泪点头,“嗯,驹儿替祖父高兴。”
农历三十晚上,赵北川从箱笼里找出陆遥给自己做的最后一件衣服,擦洗完身体换上,双手哆哆嗦嗦的束了个发冠。
翌日一早,大家才发现老爷子已经过世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