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停。”墨子玉说,“注意到了么?”
“嗯。”季无衣始终留心着左右,走得越快,这感觉越强,“他们的眼神在跟着我们走。”
“还有,”墨子玉压低声音,“他们在朝我们逼近。”
季无衣回头,路上的行人但凡是走动着的,都在悄无声息朝他们聚拢。
一双双无神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愈发明显地朝他们看去,未几,街头巷尾的人都在向他们走来,锣鼓声片刻未歇,只是耳畔无数人骨骼磨动的声响越来越密集。
很快,他们周边被围得水泄不通。
变故几乎是几息之间到来的,季无衣有些措手不及,墨子玉却冲他身旁大喊一声:“辽玥!”
季无衣身子一轻,眼前所见瞬时只剩一片残影,待视线清楚后,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已在脚下百尺。
风声呼呼作响,把季无衣从恍惚中吹清醒过来:他被辽玥抱着飞上天了。
天上万里无云,也寻不到太阳,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布,盖在他们上方。
“你会飞?!”季无衣看看辽玥,又看看一边的墨子玉,“你也会?!”
辽玥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没人搭理他,季无衣估摸着是风太大了,他们听不清。
于是凑到辽玥耳边,扯着嗓子:“你该不会是妖吧?!”
对,没错,肯定是妖了。
不然辽玥怎么听得懂小红说话。
他先前还一直纳闷,自己也不是没听小红叫唤过,怎么到了辽玥那儿,小红一张嘴他就知道说的什么。
季无衣冥冥中快想明白了什么,问辽玥:“你是什么妖?为什么听得懂小红说话?你难不成就是小……”
“山鸡。”辽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是只山鸡,所以听得懂它说话。”
他偏过头,看着季无衣:“你可以闭嘴了。”
墨子玉冲辽玥递来一个钦佩的眼神: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患无妻。
季无衣怔怔的,刚有了点头绪的猜测被这一句话生生掐断:“……鸡精?”
辽玥:“……”
墨子玉正乐呢,听见季无衣转过头冲他问:“你呢?你又是什么精?”
墨子玉的笑凝固在嘴边:“……”听不见听不见。
季无衣想不通,这俩都是妖,怎么三人同行,他却闻不到妖气?
思索间便瞧见昨夜那座宅子,季无衣指道:“到了!下去!”
墨子玉:“这时候还下什……”
辽玥一问不发,朝季无衣所指便俯身冲下。
墨子玉:“……”
剩下的话散在风里,落单之人寡不敌众,一声短叹过后,终究尾随而下。
甫一落地,季无衣便朝前院老树奔去。
“你所说的,可是这颗长生树?”
墨子玉赶上去,仔细瞧了瞧,又颇有架势地伸手摸着树干探知半晌,说:“不知道。”
“瞪着我也没用。”墨子玉解释道,“寻常的树我摸一摸,感知到其年轮是没问题的,可这棵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感知不到。”
“感知不到么?”季无衣似乎并不意外,低着眼睛走神。
铜锣鼓琴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镇上的人在朝他们逼来。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涌入这座宅子。
辽玥抬脚踩了踩树下的土:“要挖么?”
季无衣说:“试试吧。”
顺着树干往下挖了一会儿,墨子玉眉心越皱越紧:按道理说早该挖到根,也该挖到那口棺材了。怎么越往下,树干也不见了,树根也没有?
他往季无衣和辽玥那边一瞧,这两个人也停下了动作。
低头一看,这是棵无根之树。
季无衣扔了家伙:“既是无根之树,那便说得通了。”
辽玥似乎也明白过来,眉眼冷肃道:“我们入画了。”
墨子玉一头雾水:“入画?”
季无衣四两拨千斤:“我且问你,一棵万年老树,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无根而立?”
墨子玉一想,只有画里才会如此。
作画之人描了枝干描了绿叶,树根之处在画中只需一抔黄土即可掩盖,没有谁会特意细细绘了密密麻麻的树根再覆一层颜色,那简直是无用之功。
“还有天,至今也没见着太阳。”辽玥仰头,蹙眉盯着这片灰蒙蒙的苍穹,只有几片浮云飘在上空,也不见散,也不见动弹,“门外那些镇民,也都是画的。”
作画者画技虽细致入微,将镇民的皮肤纹路甚至于每一根毛发都画得栩栩如生,但有一个地方却是极难描绘的。
“眼睛。”季无衣道,“双目透人魂,眼为精气神。其他地方画得再逼真,没有魂魄,终究是纸上笔墨,一团死物。所以他们的眼睛难以生动起来。”
可他们是何时入画的?
顾不上思索,喧天锣鼓声已经临近门外。
下一瞬,便是朱漆大门被捶得轰隆作响的动静。
若是出不了画,任他们飞到哪儿都会被找到。
季无衣想起了什么:“有了。那幅画!”
墨子玉:“什么画?”
季无衣:“我和小红在房里看见的那副。”
辽玥蹙了蹙眉:“都什么时候你还想着那些东西?”
季无衣拉着辽玥就往屋里跑:“你来看了就知道。”
一面跑着,他一面问辽玥:“方才在街上,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镇民的动作?”
辽玥回忆着:“他们走动的姿势……很奇怪。”
“没错。”季无衣道,“就是很奇怪。他们的四肢非常僵硬,好像只会简单的抬起放下,别的行为也是,弯腰转头,丝毫不如寻常人那么流畅。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拿着线或者支架牵引着他们的动作。”
季无衣问:“我孤陋寡闻,你可知有什么东西能使人这样的?”
辽玥默然片刻:“皮影戏。”
是皮影戏了。
以兽皮或纸面做成人物,操纵者以楔子控制傀儡活动,再配以乐器表演。
外面无处不在的奏乐自然找不到源头。
那声音来自画外,画中之人何在,乐声便何在。
可皮影戏终究只是薄薄一张透光的皮,人在画中看傀儡,须得四面八方看不出破绽,故而皮影无肉无骨,画中傀儡却不尽然,所以季无衣他们才能听见那些镇民活动时体内生硬的骨头响动。
墨子玉追在后头:“跑什么?!就不怕屋子里也有人么!”
季无衣回头道:“不会!快跟上。”
墨子玉三两步与他并肩,觑了一眼季无衣死死抓着辽玥的手:“你怎么就知道不会?”
他怎么知道?约莫是头天来的时候那场景提醒了季无衣。
季无衣找到后院那处僻静厢房,入了回廊,边开门边道:“这画虽是静止的,画中的人却是流动的。”
作画之人只在画里放置了一定数量的人物,为了让作品与现实相差无几,白日里街面总归是要有人的。
白日的戏场在街道,既然人越多,画里越热闹,又干嘛不让所有角色都去街上?留人在家也是浪费。
至夜是休息的时候,街道上的傀儡自然也各回各家去了。
当真是把人间模仿得滴水不漏。
想来这也是那日季无衣下山,到了这宅子外头,白日不闻人声,夜里却见人影绰绰的原因。
所以此时这街道后头随便哪座宅子的门推开,不出意料都是见不到人的。
“说到这里,”季无衣关了门,插上门闩,对墨子玉道,“你前夜送我去客栈时为何没发现异样?就没遇到人么?”
“没遇到啊。”墨子玉说,“我没钱住店,翻的窗子。白日见厨房有粥,便偷给你了。”
粥?
不说还好,他这一提醒,季无衣胃里便有些倒腾。画里能有什么粥,怕是作画用的浆糊。
三人走到画前,借着外面死气沉沉的天光,将春宫图又看了个仔细。
季无衣拍拍辽玥:“你看。”
这画作得颇有水准,从里到外层次分明,由近及远了看,先是阁楼中正翻云覆雨的两位公子,阁楼外便是一条长街,街上众生百态,骑牛赶马挑水卖菜的神态动作无一不是入骨三分。
季无衣道指着画中一处小摊上道:“那女人。”
顺着他所指方向,画上是一个不过手指大小的人影,布衣荆钗,发髻全束,正是在街道上与季无衣四目相对的女傀儡。
“这人我有印象。”墨子玉看着街面其他打扮的路人,“还有这个,刚刚差点抓到我鞋。还有这个、这个。”
他指着一处竹楼道:“这儿是我们住的客栈后院。”
“可是,”季无衣道,“那夜我来看的时候,他们全都在自家院子里。”
屋内有一瞬的寂静,而后辽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看那儿。”
他下巴对着画面上最大的两个人像一扬,正是在宅院中行交欢之事的角色。
“被压在下面的那个男子,看他的手指。”
寻着辽玥所说望去,他们才发现,居于下位的男子,指尖绕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线丝极细,不留心根本难以察觉。
而那些红线的另一端,连接的是街上所有傀儡的四肢与腰颈。
季无衣看完,再瞥向画上的两人,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拿着丝线的那位公子刚才好像眼珠一转,同他对视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