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来什么,临近子时,辽玥又昏昏沉沉睡去,季无忧提着精神注意楼下动静,不多时便有很急躁的敲门声。
她噔噔噔下去,遇见从后院迷蒙着一双眼跑出来开门的小二,赶忙招呼:“我来开我来开。”
门一开,季无衣一身是血站在门口。
季无忧腿软了一半,话都说不稳:“怎么了这是?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啊?”
“我没事。”季无衣三两跨步走进来,目不斜视往楼上赶,确实没半点受伤的样子。
一面匆匆上楼,一面对身后的季无忧一字不停地交代:“人追丢了,对方修为远在我之上。回来路上遇到莫前辈,一身的伤,还好人是清醒的。现在在隔壁医馆躺着,你过去看看,包扎好了就上楼,咱们收拾收拾,连夜赶回九天宗。”
当时老头被一箭杀死,他往后追,追出来才知道原来扶桑道尽头处的顶上也有个出口,看地形根本分辨不出是在何处。
季无衣追了一天,只能沿着自己分辨出对方留下的一些痕迹走,越走越难分辨,路上却慢慢冷静下来。
先前老头说那么多话,狗屁不通,季无衣全当成胡言乱语,可偏偏最后老头又预料到自己的生死,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的话都是真的?
若是真的,老头说忘记季无衣的正要杀自己,就是说明在暗处射箭的人以前认识他?
季无衣跟着师父没少下过山,救死扶伤少说也有五六年,期间遇到的人太多,有人记住他又忘了他倒也不奇怪,可老头的前一句话呢?
——生你的,就在此处。
——死物又被杀一道,活物正活新一遭。
——记得你的,被你杀了。
季无衣从十岁起被师父捡回九天宗,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不知他们身在何方。师父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当年堵波塔出了乱子,他收到消息前去镇压,岂料在塔内看到个肉体凡胎的孩子,瘦骨嶙峋,浑身是伤,他处理好事故后便捡了回来。
因为捡到季无衣时他身上一丝不挂,只有脊骨被人用很奇怪的刺青刻上了生辰八字,所以师父给他取了这个直截了当的名字。
季无忧无意间知道他这名字的由来时还笑了他好一阵子,被季无衣狠狠收拾一顿才哭得满脸鼻涕泡地保证不说出去。
如今老头说生他的就在此处,难道他的爹娘也恰好在扶桑道吗?为什么说记得他的被他杀了?他杀过的妖魔鬼怪太多了,谁记得他?
季无衣越想脑子越乱,心底便越不安。老头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在他耳边盘旋:不止杀我,还要杀掉所有人。
如今老头已经死了,射暗箭的还要去杀所有人?
所有人指的是哪里的人?总不能是全天下的。
也不可能是季无衣不认识的。
他思来想去,所谓要杀的“所有人”,只可能是和他有关的所有人。那便是九天宗。
不管老头是真疯还是假疯,至少他拿自己的死来证明自己说的话有一半是对的。若另一半是真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季无衣调头便往回赶,岂料半路在一片树林子里捡到伤痕累累的莫长生。一问,才知道对方也是从他追出来的那个口子出来的。
“酆都。”莫长生说,“以前我来过,这里是人鬼两界的交界处。”
以前听说扶桑树可通阴阳,却一直没证实过,现在看来倒不是虚言。
只是那个时辰扶桑道早已关闭,无法按原路返回。好在莫长生还能动用法术,二人便御剑飞了回来。
隔壁医馆十二时辰都接待病人,季无衣一落地,直直把莫长生往那里送,安顿好后再回来找季无忧,叫她去看着人,自己则回房收拾东西,一刻也不想耽误。
季无忧站在原地听他噼里啪啦安排一堆,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嗓子眼愣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对了,”季无衣上了二楼,转身问道,“辽玥呢?”
季无衣脑子灵光一闪,没错,辽玥。她是想问辽玥要不要一起走来着。
“在房里呢,他……”
话没说完,三楼突然发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接着便是金属器物砸落在地的清脆声音,听方位正像是从辽玥房里传来的。
季无衣兔子一样一溜烟窜上三楼,下一瞬才把话借着风传下来:“快去看看莫前辈!”
季无忧一激灵,这才想起还有个莫长生,头也不回地跑隔壁医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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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玥其实在敲门声响时便醒了,季无忧动作快,他还没掀开被子,人家已经下了一层楼。
他快不起来,只能慢悠悠地走。
眼看着就要走到门边,偏巧心脏里那只蛊虫也醒了,正没头乱窜,想找到原路出去的门道。
辽玥扶着门框,勉强维持自己身形不倒,可步子是怎么也再迈不了一寸。额前冷汗涔涔地冒,很快便模糊了双眼,楼下隐隐有说话和上楼的声音,此时他也听不真切,振翅似的嗡鸣很快充斥整个耳畔。
他侧身靠在门上,掀开握着泥人那只手的袖子,果不其然,短短几息时间,蛊虫已经爬到小臂的筋脉,一天过去,似乎长大了些,辽玥皮肤下那截一指长的凸起正朝着无名指的方向不断蠕动。
他拿出早准备好的小金炉,眼睁睁等着蛊虫覆盖在无名指骨上最后破出皮肉那一刻。可对方以他骨血心肉饲养长大,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预感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守株待兔一般,竟伏在指骨上不动了。不但不动,还有往回退的趋势。
辽玥见势不好,只怕蛊虫趁他不留神潜回骨头里,届时他就是想拦也拦不住,想找也找不了了。心下一慌,干脆趁蛊虫还在皮肉下能看见的地方,并指念咒,召出一星琉璃火,透到皮下,往掌心里烧。
痛是痛些,却也见效。蛊虫尾部感受到骤然的升温,几乎是冲着破出辽玥指尖,让人来不及反应。
他只看到黑漆漆的一根条状物从自己指甲盖下跃出,速度快得难以捕捉残影。等缓过手指上抽筋似的一阵痛感后,辽玥才见到蛊虫落到地板上,正四下扑腾。
一时情急,钻心蚀骨的感觉尚未随着蛊虫的离体而完全消退,他后脑还在突突地发痛,硬撑着往蛊虫走了两步,直接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胳膊肘撑着,才没让全身扑到地上。
他打开小金炉的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聚合起有些涣散的目光,瞄准还在乱动的蛊虫,一把盖了下去。
辽玥喘了两口气,似是身体回来点力,便试着施了施法,将炉里蛊虫腰部定住,留下头尾任其挣扎。
这下拿起来看,见着完全苏醒过来的轩辕蛊是何模样。
古有轩辕氏,人面蛇身,寿命漫长,可早在六界混战过后便遁世隐居,千万年来,应该早已灭绝。
这蛊虫也不知是谁在那里搞来的轩辕氏支脉,约莫是血统不纯,又或者有人故意将其培育成这样,身还是蛇身,凑近了看能瞧见尾巴上滑腻的鳞片,首却是虫首,如寻常的甲虫一般,两眼外凸,分布在头上左右两极,嘴有尖牙,置于外侧。昨夜蛊虫应该就是用这两颗尖牙咬破了他的指腹钻进身体中来的。
辽玥缓缓起身,将两只手中装了轩辕蛊的小金炉和季无衣给他捏的泥人换了位置,以免无名指上血迹污了泥人。
他正打算下楼看看有没有人回来,便碰上刚到房门口的季无衣。
后者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季无衣跨进来,一面搜寻自己前两天丢三落四留在辽玥房里的东西,一面看看辽玥脸色,随口道:“我刚刚听见有动静来着。”
辽玥摇了摇头,看他在屋内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便问:“你在做什么?”
季无衣把东西抱到床上,背对着他一样一样清点:“收拾包袱,回九天宗。”
辽玥站在桌边,目光跟着季无衣的身影左晃右晃,有些无措:“现在?”
“现在。”季无衣动作很麻利,头也不回道,“我得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
可他准备跟季无衣大婚的东西,还有各样拜礼,全在丹穴山放着,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去了。
辽玥握着泥人的手紧了紧:“能不能等我一天,我回丹穴山取点东西再跟你……”
“等你?”季无衣正弯腰打包行李,刚打了个结,听辽玥说这话,手上一顿,偏了偏头,“为什么要等你?”
辽玥被问得难得的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没太明白季无衣的意思:“不等……也可以。那我们现在……”
“我们?”
季无衣算是知道辽玥什么意思,他低头轻笑一声,把包袱打好,起身拎在手里颠了颠,往背上一甩,急匆匆地大步流星往外走,用自以为已经足够有暗示性的话跟辽玥划清界限,:“我有急事,你不用跟我们去。”
或许是季无衣从来到走这个过程进行得过于快速,又或许是轩辕蛊折腾一天带给辽玥的阵痛让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季无衣的暗示他一个字也没听出来,只以为对方的意思是让他今晚留在这里,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可季无衣这次太匆忙了,忙到从跨进门开始问了他一声以后就再也没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辽玥拿着小金炉,想找个由头跟季无衣说说轩辕蛊的事都没时间。
眼瞧着季无衣一阵风似的就要刮出去,他一急,趁季无衣经过自己身前,伸出抓着小金炉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把轩辕蛊摆在季无衣跟前:“你把它吃了。”
季无衣只低头看了一眼,抬手一掀,小金炉打翻在地。
“谁要吃这恶心巴拉的玩意儿啊!”他耐心耗尽,本就因为焦躁压抑着的怒火现下浇了油似的蹭蹭往上冒,当即转头,有些好笑地看着辽玥,问道,“我说,你是真的蠢到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是装傻啊?”
辽玥看看侧翻在地上小金炉,又看看季无衣,耳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些许时候的嗡嗡声又慢慢卷回来。
他这一天休息得不好,似乎连带着反应也有些迟钝,季无衣回来后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太理解。
他张了张嘴,嗓子有些涩哑:“……恶心?”
“不恶心吗?”季无衣嫌恶地往炉子一睨,也不知是在骂蛊虫,还是在给自己心烦气躁的情绪找一个宣泄口,“我现在看你拿着它,就跟季无忧吃不下饭那半个月一样恶心。多一眼我都嫌脏眼睛。”
辽玥无措道:“我只是想让你吃下去而已……”
“只是吃下去而已?”季无衣哂道,“那你还想让我怎么样?让它顺着我的手,从我骨头里钻进去吗?”
他瞪着他,说完一点时间也不留,转身就要离开。
“季无衣……”
辽玥往前走了两步,想抓住季无衣胳膊跟他解释两句,刚一碰上袖子,季无衣大手一扬,彻底爆发了。
“辽玥!”他把包袱丢在地上,脊背起伏得厉害,等控制住了脾气,再转回来,放低声音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辽玥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收回来,只有指尖动了动,无名指被蛊虫冲破的皮肉还往外渗着血。
他愣了愣:“得寸进尺?”
“是,得寸进尺。”季无衣一字一顿道,“你要我跟你成什么劳什子的亲我成了,要陪你去那个狗屁扶桑道我也去了,你怎么不知足啊?我不就是吃了你两根祝余草吗?天大的人情也该还完了吧?”
辽玥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还?”
“不是还吗?你不就是拿这个当理由要我做这做那吗?现在又要我干什么?吃虫子?你没完了是吧?是不是觉得两根祝余草给了就该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啊?”季无衣气极反笑,“还要我等你……”
他颇为嘲讽地咬着最后两个字,质问道:“我等你做什么?做夫妻?你该不会以为我真要把你带回九天宗过一辈子吧?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很良好?觉得堂堂上古神族,能让我跟你做夫妻都是我占便宜了?你觉得我哪儿占便宜啊?床上?”
没等辽玥回答,季无衣往床上扫了一眼,拿舌头抵了抵腮:“得了吧,就你床上那技术,你自己数数,我哪回没见红啊?多来几次血都不够用。要不是你这张脸,谁能忍啊?”
辽玥垂下眼,脸上的最初的茫然已经连同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渐渐褪去,褪成一片空白,褪成以往那个默不作声的辽玥。
他还死死握着手心的两个泥人,另一只袖子,无名指凝出的血珠悄然滴落。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脚下,低声喃喃。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季无衣趁热打铁接着说,“既然话说开了。那你就听好,从现在起,我踏出这个门,咱们两清。该还的不该还的我都还了,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再也别来烦我。”
屋里有一瞬的寂静。
泥人被捏成齑粉,顺着辽玥指缝散下。
他沉默片刻,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