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正转身弯腰捡包袱,听见辽玥轻飘飘一个“好”字,动作微不可查的顿了顿,心里像被针尖忽然扎一下,扎得他脑子清醒了半分。
他在做什么?拿辽玥撒气?之前怎么跟自己说的,不是要好聚好散吗?怎么一有急事就口不择言了?刚才一吵吵,连床上的事都拿出来羞辱人家,不就是欺负辽玥性子闷不会说话吗?先前还说给辽玥一个体面台阶下,体面呢?他给人留体面了吗?
季无衣一点点站直,干咳了两声,整理整理情绪,想转过去说两句话缓和一下,门外季无忧和莫长生到了。
“辽玥呢?”季无忧越过季无衣肩头往他身后探头,“去哪儿了?”
季无衣心里咯噔一下,侧身一看,房里果真没人了。连被他打倒在地的小金炉子也不见了。
原本辽玥站的地方,剩了一堆泥灰色的粉末,季无衣走近细细瞧了瞧,里面还夹杂着少许黑色和红色的。
他登时想起自己前天给辽玥捏的那两个泥人。
思索着,目光往别处一扫,离他约莫一臂长的地板上洒了几滴血,像是当时辽玥另一只手的位置。
怎么好端端的站那儿还流血了?也不吭一声?
季无忧见人蹲那儿不动,便走过去:“问你话呢?辽玥呢?”
季无衣捻着指间的粉末,轻轻叹了口气:“走了。”
“走了?”
季无忧左右看看,她和莫长生回来路上也没碰见,这窗户也没开,从哪走的?更何况,她离开的时候,人辽玥还昏昏沉沉搁床上躺着,就那副模样,能支撑他走哪去?
她问:“一个人走的?”
季无衣呛道:“不然呢?我还送他不成?”
他拍拍手起身,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说走就走,一刻也不多待,辽玥就急成这样?平时怎么没见那么听话?
刚才站他面前大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一让叫离开,二话不说比谁都麻利,就这么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生气归生气,把泥人捏碎了做什么?当真就一点念想都不留了?
身上受了伤也闷着,问有没有事就知道摇头,扔块石头进水里还响一声呢,怎么到辽玥这儿连吵架都不会还嘴?
搞得像他季无衣多霸道多不讲理似的。
这时候怎么不拿出雪山上日他那股气势来了?
烦死了。
季无忧刺探着季无衣的脸色,转过去看看莫长生,莫长生摇摇头,两个人对眼下这状况都摸不着头脑。
她硬着头皮问:“那现在咱们干吗啊?”
“回家。”季无衣板着个脸往门外冲,连带着走过的地方都能生起一阵风,“宗门要紧。”
其他的事,等回宗门看了,再做考虑。
-
莫长生若只带着季无衣一个人,尚能御剑,再加个季无忧,便不太方便了。
好在九天宗离玉珑雪山不远,三个人,一日的脚程,次日下午便到了宗门脚下。
正是饭点,他们还没上到山顶,老远的,就听宗门里甚是热闹,练功玩耍嘻哈打闹的,一片有一片的声音。
季无衣的心放下一半。等入了宗门,一路走回师父的书房,顺道默默清点了门派里的人数,最后在暖阁看到正吃饭的师父师娘,他算是彻底安心下来。
季宗主大概没料到这三人能回来那么快,抬眼瞧见他们站在门外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半口没咽下去的饭,半张着嘴,眨了眨眼,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师娘推了推胳膊:“愣着干什么?快去多拿两副碗筷啊!”
季无衣弯眼一笑:“师娘偏心,碗筷都只拿两副,故意不给我饭吃!”
“要怪就怪你师父,他不给你饭吃。”师娘朝他们招招手,“过来,让娘看看你们俩这几天下山瘦没瘦。”
“一副碗筷就行。”莫长生说。
他站在门外没有踏进去,和上前来的季宗主寒暄过后,又飞快地最后看了眼季无忧,便无声回了自己的小院。
季无衣陪着师父师娘和季无忧吃过饭,把从山下带回来的东西分发给门派里的师兄弟们,揣着几个胭脂水粉盒子见不到人,四下转转,没找到小荣,天一擦黑,便回了自己的寝房,没想到碰着在门外等了他不知道多久的季无忧。
“你在这儿做什么?”季无衣手里颠着盒子,顺便问道,“对了,见着小荣了吗?”
“说是病了,在房里睡着呢。”季无忧两手十指绞着放在面前,嗫嚅道,“我……我有话跟你说。”
季无衣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遭,就是去年当着全宗门的面第不知道多少次跟莫长生提亲被拒都没让季无忧脸上有过这么忸怩的神色。
他皱了皱眉,像看见什么很怪异的东西:“你……该不会……”
季无忧仰起脸:“什么?”
季无衣抬起手先做好防备:“把……莫前辈……给……”
“……”季无忧先是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后脸一红,暴怒道,“季无衣!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活腻了?!”
“老娘今天就替菩萨收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畜生!”
说完便上手和季无衣扭打起来。
季无衣一面挡,一面笑,笑够了,才捂着肚子抓住季无忧问道:“菩萨,您有什么事儿快说,说完我好睡觉。”
季无忧把手腕子从季无衣掌心挣出来,左一下右一下撩了撩头发,两手横抱胸前,没好气道:“关于辽玥的。”
她说:“我从回来路上看你那样子,就估计,有件事,他铁定没跟你坦白。”
-
季无衣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是辽玥昨晚临走时说的那声“好”,闭眼,还是辽玥昨晚临走时说的那声“好”。
还有季无忧的那几句话,就跟有个人拿什么东西放在他耳朵边一直不停地念似的,喋喋不休地来回响。
——“说是为了让你能活得久一点,才想去扶桑道来着。”
——“还能长什么样?蛊嘛,虫子样呗。”
——“好像得放他身体里养一天,进他骨头喝血,进他心脏吃肉。”
——“刚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就只会问你去哪了。”
——“面色白得呀,跟谁拿浆糊往他脸上刷过似的。”
——“躺床上哇一口黑血吐完,就人事不省了。”
——“那虫子呢?你吃没?”
虫子?
他给打翻在地了,还骂恶心,说脏眼睛。
季无衣猛然从床上蹭起来,梆梆地捶床。
他怎么能说阿玥给的东西恶心呢?!阿玥怎么会恶心呢?!
阿玥那么香,那么乖,那么漂亮,身上那么软,连血都是他一颗一颗糖葫芦亲自喂出来的。那么甜的血,养大的虫子怎么会恶心呢?!
那虫子那么可爱,哪里恶心了?!
还有地上那堆血,怎么来的?肯定是阿玥受伤了啊。
阿玥可是神族,修为那么深厚,谁能伤他?能伤他的得多厉害?
季无衣啪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活了二十年,怎么就没长点眼力见?!当时阿玥脸色那么白,看不见吗?不知道多问两句?嘴除了拿来吵架还会干什么?还把人赶走?那万一伤了阿玥的人就在外边等着怎么办?这不是逼阿玥出去送死吗?
阿玥那样子,还回去?回哪去?回得去吗?路上出了茬子谁负责?跟谁交代?谁知道他有没有安全到家?
他家在哪?远不远?
阿玥身子那么虚,回去不会累着吧?
都怪那糟老头子,瞎说什么胡话?!什么狗屁要杀了所有人?关键是自己还真信了!信了就算了,还非要抛下阿玥回来,还骂人,还什么“两清”?两清得了吗?阿玥来这一招,好事做尽,委屈也受了,一声不吭留他季无衣孤零零躺在九天宗牵肠挂肚,现在隔个十万八千里都满脑子只有阿玥。
想着阿玥睡不着,不想阿玥更睡不着。
这不是把他给拿捏死了?就等他伸个脖子过去说:求求你了阿玥,你快回头看我一眼吧,快拿根绳把我套住吧。
不行。
季无衣一把掀开被子,本来上床的时候他就没脱衣服,这下直接蹬上靴子就跑出去。
他要去看阿玥。
就看一眼,确定人在家没事,他就走。
……如果阿玥要套住他,那就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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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子时,季无忧房门被人敲响。
她拖着步子走去开门,费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门外来人,眉头拧成八字:“季无衣?!什么时辰了?!大半夜不睡觉你到处鬼荡什么呢?!”
季无衣抱着剑,面沉如水,冷冷道:“我要去找阿玥。”
季无忧又把眼睛缝撑开点,看了看悬在天上那轮月亮:“现在?!你是不是把自己气糊涂了?没病吧?!”
季无衣抬臂打开她要摸向自己额头的手背,面上神情如石像一般凝固:“我要去找阿玥,现在。”
季无忧翻了个白眼,打算关门回去继续睡觉:“随你,爱去不去。”
“如果师父问起,你就说我下山找媳妇去了。他问哪里来的媳妇,你就说我前几天娶的。”他伸手拉住季无忧,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还有,这盒胭脂,你记得给小荣。”
季无忧半睁着眼低头往季无衣手上瞅瞅,接过盒子继续往里走:“知道了。困死了,快滚。”
这两口子简直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季无衣关上门,安顿好眼下的事,马不停蹄下了山。
走到山脚,他突然有些迷茫。
阿玥回哪去了来着?
他当时说要回什么山拿东西……什么……丹穴山?
丹穴山在哪儿?
季无衣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道丹穴山在哪儿。
可都走到这儿了,他才不愿意打道回府。哪怕去玉珑雪山守着呢?总有一天能守到阿玥吧?
季无衣当机立断,快马加鞭朝玉珑雪山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