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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永生罪 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7942 2025-03-02 12:38:51

季无衣走出不久,堵波塔在他身后轰然倒塌,彻底变成一堆废墟。

七层陈木罢了,或起或塌,加在罪灵身上的惩罚都不会随之改变。

关着,是在塔里受刑,塔没了,四散天涯,便在天涯受刑。

掌心握着剑柄的地方在源源不断向体内灌输力量,季无衣没走几步便不住喘气,四肢百骸都像正被硬生生打碎了又重新组合,不过片刻,一身都是冷汗——他难以承受如此浑厚的灵力。

此时辽玥已深陷混沌,正与周边恶灵杀得难舍难分。

天昏地暗间,身后传来极轻极平和的一声:

“阿玥。”

辽玥心头一颤,那声音像是把他从几近疯癫的神智中拉了出来,灵台恍惚清明一息,手上动作随之停下。

四周拼死挣扎的恶灵得了空,霎时逃得无影无踪。

风雪萧萧,视线不再模糊时,天地已是一色。

辽玥怔怔站在原地,有人从后面把手伸进他宽阔的袖袍,轻轻抓住他的手指。

“阿玥。”

辽玥迟缓着转身,眼前这人好生熟悉。

他的瞳孔像燃烧的火焰那样赤红,盯着季无衣。

渐渐的,火焰弱了,红色慢慢熄灭下去,辽玥的眸子又变得深邃幽黑。

“……季无衣?”

他眸光微晃,很小声地唤了一句,带着些不确定,似乎把眼前这人辨认出来了。

可是又觉得不像。

他反手抓着对方,问:“你怎么了?”

怎么瘦成这样,落魄得都快叫他不认识了。

季无衣没答,只是看着他笑。像好久好久没见他一样,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脸,半刻也舍不得挪开。

他抬手理了理辽玥散落到额前的几根发丝,又擦去辽玥唇下血迹,开口道:“阿玥……”

话没说完,被辽玥一声闷哼打断。

二人低头,只见季无衣另一只手正贴在辽玥腹间。

辽玥抬眼,季无衣脸上已隐去笑意。

他皱了皱眉,起先腹中痛感并不明显,眼下过了一会儿,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个位置搅动着,如利刃割肉,齿口吸血。刺痛姑且不说,辽玥感觉浑身力气都在往那处涌,涌过去,就被吸没了,好似在拿他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一般。

疼痛愈发骇人,辽玥只觉周身血都凉了。

他张嘴吸着气,连话都说不出来。身体也因寒冷脱力而靠着季无衣缓缓滑落,最后跪坐在雪地里。

这下辽玥的官感都清晰了,他听见耳畔的风呼呼在刮,飘下来的雪每一粒落在肌肤上都让他打一个冷战,他还看见季无衣从容不迫地蹲下身,抱着已经连跪都跪不住的他。

季无衣让辽玥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去亲他的侧颊。

他的手从身后环抱住辽玥,让辽玥把头放在自己肩上,就像二人在相拥。

然后再去亲辽玥的下颌,亲他的耳朵。

一面亲,一面顺着辽玥的后脑,在他耳边絮絮地说:“阿玥……阿玥你听我说。”

辽玥指尖冰凉,雪愈发猛烈。他在他怀里发起抖来。

季无衣搂紧他,双唇挨着他耳廓,温声道::“这是青莲碎片,当下认我为主。形随主令,千变万化。我把它放到你体内,待将你一身煞气净了,就拿出来。

“你再忍忍,阿玥,再忍忍。”

辽玥痉挛两下,费尽一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脊背起伏不定,咬着牙断断续续出声:“还……有呢?季……无衣……还有呢?”

他糊弄不了他。

辽玥五百岁阅尽神界万物阁藏书,过目不忘,混沌青莲碎片未经炼化,与十大神器不同,要让它认主,如同驯服野兽,一旦妥协,伏器之人必要付出相应代价。碎片认主,认的是什么主,季无衣要献祭什么,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辽玥喘了几口气,一点一点握住季无衣肩头,再借力撑起身,眼角发红,摇着头示意季无衣把碎片取出来。

“回家。”他扯扯季无衣的手指,仰头看着他,痛得声音支离破碎,“……我们,回家。”

回家,不要碎片,也不要救他。只要季无衣带他回家。

“阿玥。”季无衣捧着辽玥的下颌,风雪迷了眼睛,刺得他双目又涩又疼。

他将袖中木簪缓缓插回辽玥发冠,指腹在簪头那只凤首上面轻轻摩挲着,沙哑道:“无忧死了,师父师娘被我杀了,我还手刃了生父生母。九天宗灭门了。”

本以为能平静地说出来,临了临了,还是不免难过。

他顿了顿,似是哽咽道:“阿玥,我没有家了。”

辽玥呼吸一滞。

季无衣接着说:“无量碑判了我永生,即便没有碎片,我也注定会忘记一切。你不该来找我。”

大雪在他们身边盘旋,雪花飞舞如帘,像要将这二人裹挟其中,隔绝一切。

良久,季无衣听见辽玥开口。

声如蚊蚋,甚至带了一丝乞求的意味:“季无衣……阿茵走了。”

剩下的话辽玥没说,季无衣却听得出来。

那是阿玥在求他可怜可怜自己。

阿茵走了,他也没有家了。

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季无衣了。

季无衣静默着,没有说话。

辽玥已使不出半点灵力,青莲碎片已将他体内煞气化尽。

季无衣微微矮下身,垂目要取走碎片。

辽玥擒住他,像是疼的,也像是害怕,声音细弱,说的话却在给他下最后的威胁:“季无衣……我真的会生气的。”

季无衣悬着手,任由辽玥抓住不放。

他的视线定格在辽玥的手上。

这只手曾经在玉珑山顶掐得他动弹不得,也曾动动指头就把他的配剑捏成碎片,眼下虚张声势握着他,筋骨立现,好像多强劲似的,实则力量小到他随便一下就能挣开。

季无衣想着,扯了扯嘴角,忽觉过往那些时光好似大梦一场。

这么一个阿玥,被逼急了威胁人的狠话都仅仅是一句“我会生气”的凤凰,怎么就跟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走到了一起?

他季无衣这一生值不得什么好的,自然该来去皆空,哪能留下阿玥在他身边。

高不成低不就,偏偏见过辽玥就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合该什么都配不上。

“阿玥,”季无衣浅浅笑了一下,反握住辽玥,指腹缓缓在他手上摩挲。

他低着眼睛回忆:“当初玉珑山下,我见你第一眼,你说你不是姑娘。”

“我就想,遇到一次你这样的人,这辈子怕是只能终身不娶了。”

哪有那么多顺理成章。婚姻大事,他给自己纠结的时间连半柱香都没有就答应了。

也就唬唬辽玥这样的傻凤凰,半推半就,让对方打心眼里以为他真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

季无衣从辽玥手里挣脱出来,掌心贴住辽玥腹间,最后一次感受怀里人的呼吸起伏,便取走了碎片。

少顷,手中多出一把长剑。

他还未扶稳辽玥,倏忽被扯开双手,再被推开。

辽玥双手摸索到地面,用了几次力,才勉强起身。

他脚步不稳,身形摇晃一下,在季无衣起来向他伸手时却稳稳一退。

接着他冷冷看了季无衣一眼,转身迈步,冒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辽玥一直走,跌跌撞撞,步态蹒跚,每次险险跌倒时总能赶在季无衣追到他旁边以前又站稳前行。

季无衣跟着他,跟了一路,过客行人目光如芒,多少带着好奇和探刺来打量这奇怪的二人。

直到脚下的路渐渐在季无衣脑子里成形,他才意识到辽玥这是要去哪。

季无衣默不作声在后面撵着,辽玥去哪都无所谓了,他只要护好他就行。

路上不知九尾从哪里冒出来,同他且行且道:“天道下的刑还在你身上,它不会容许你一直跟着一个会让你记得过往的人。”

季无衣瞥他一眼。

“要么你就永远都不停地走,一刻也别歇——你可以,辽玥这模样可办不到。”九尾勾了勾唇,他也不是多古道热肠想管这两个人的闲事,可季无衣和辽玥这么下去,是在拖延他的时间,“要么你干脆就找个地方好好待着,老老实实待到你忘记一切。天道在刑法完成之前不会让你有机会见到辽玥,或者说见到任何一个故人——它有它的法子,除非你一路走着不休息,让它没机会下手。”

季无衣不置可否,沉默一瞬:“那阿玥怎么办?”

“护住他的元神,不见面也可以的,你有办法——灵境。”九尾说,“话已至此。别怪我没提醒你。”

季无衣忽然睨着他:“你很了解天道?”

九尾调转视线,看着前方。

季无衣看回辽玥背影,脚步不停,心里却千回百转,又问:“你为什么怕镇塔八虎?它们识魂,你怕它们认出你的魂魄?界法,你也有魂魄?你最初……是个什么东西?你属于六界中的哪一界?为什么能左右扶桑道?”

他没听到答案,只听见九尾轻轻地用鼻腔哼了一声,再转头去看,对方便消失不见了。

玉珑雪山经年降雪,漫山银装,茫茫无垠。

辽玥听着风声,在看到山顶那棵定风梧时猝然倒地。

季无衣踩着雪三两步上前慌忙抱住他,试图唤醒:“阿玥……阿玥!”

辽玥眉头微蹙,又睁开眼。

他看着季无衣,看了片刻,闭上眼,再睁开,问:“季无衣,你当真要忘?”

季无衣不语,错开目光,匆匆擦掉辽玥脸上沾染的尘泥和雪块。

辽玥在这时覆上他的手背,直直望向他:“你当真……不要我了?”

眼前这张脸还同第一次与季无衣相见时一样,白净瘦削,眉如青山黛,眸似墨点漆。

那时他觉得辽玥一双眼睛长得勾人摄魂,其中神态却孤高冷傲得过余,甚至有些目下无尘的味道。

如今那双向来目下无尘的眼睛连最后一丝火苗都没了,求而不得,穷途末路,惨败如同一片死灰。

他听见辽玥长叹道:“季无衣,你杀了我吧。”

季无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低头,在那一瞬让泪滴到雪中,或是辽玥的衣袖上,再倾身死死搂住辽玥。

“阿玥,活着。”

季无衣呵出一口白气,目光遥遥,望着远处一线天地,天地间是那棵他们曾在其下拜堂发誓的老梧桐。

——日转星移不可毁,山枯海涸不可摧。

“活着。听话。”他抱着辽玥,低低地说,“你活着……”

人世尚非皆苦。

我尚非死物。

辽玥眼眶通红,就这么瞪着他。

季无衣想,自己可真是变着法地做混蛋,仗着凤凰不会哭,尽欺负人。

他扶辽玥到树下坐好,把人拥入怀里,抬手抚了抚辽玥头顶压髻的凤翎金冠,视线最终定格在那支木簪上。

季无衣说:“我们就在这儿。我守着你,哪也不去。好不好?”

辽玥没有出声,只定定看他许久,最后闭上双眼。

季无衣抬手覆上辽玥前额,掌心施力,意要摄取对方元神。

不过片刻,就听身侧传来沉沉低吟。

被夺去元神之痛不亚于剔骨削肉,辽玥攥紧季无衣的袖摆,脊背微颤,死死抵在季无衣肩头,唇齿间溢出难以自抑的闷哼。

季无衣手腕一震,辽玥不再动了。

他脱力地仰头,手还虚虚抓着季无衣的袖子,在长达一万年的沉睡来临前只小小唤了一声:“季无衣。”

便再无半点声响。

季无衣低头看,眼前赤红华光倏忽一闪,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辽玥已不在他怀中,手臂上栖着只安静的凤凰。

凤凰嘴中衔着木簪,偏头冲季无衣眨眨眼。

辽玥元神不在它体内,眼前的凤凰不通人语,只如寻常鸟儿。

季无衣伸出手指点点它眉心:“可不兴这时候还缠着我。”

他抬手要拿取喙间木簪,小凤凰别过头躲开。

季无衣一愣,低眼笑笑:“怕什么,我拿了又不走。怎么总不愿信我?”

他慢慢起身,托着凤凰将手一举,对方便绕树三匝,寻枝而立。

季无衣怔怔看着它,看过半晌,转身走出树下,到不远处放下长剑,盘腿一坐,闭眼道:“阿玥,睡吧。”

“睡醒过后,就再也别想季无衣。”

凤凰垂眸,对季无衣眨眼一瞬,而后便合上双眼,陷入长眠。

季无衣聚灵丹田,缓缓闭目,正要进到灵境,耳边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季无衣!季无衣!听得见吗?!季无衣?!”

季无衣:?

季无衣:“……小墨?”

小墨一喜:“是我啊!你可终于能说话了!”

季无衣:“你还活着?”

小墨:“你什么意思?”

季无衣沉默一瞬:“阿玥来找我的时候,我没看到你,还以为……”

其实不是以为,是默认——默认它被辽玥烤了。

小墨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辽玥?他找到你了?!”

季无衣:“找到了。”

小墨:“你们没事儿吧?”

“没事。”季无衣思忖到了什么:“你现在……”

“我现在化形了!”小墨话里放光,精神气十足,“我化出人形来了!”

季无衣:“化多久了?”

小墨:“刚化!这不一睡醒就赶紧联系你了!才从水里出来呢!镜子都还没来得及照!”

季无衣:……

季无衣:“你要不要,再睡一觉?”

小墨:“什么?”

话音未落,大脑抽抽地一痛,天旋地转间,小墨不知何时到了一座雪山上。

他茫然四顾,正要再联络季无衣,就见那人慢悠悠出现在视线里。

小墨往他身后看,穷目之处的山顶上,伫立着一棵枯树,树上还有一点点红,瞧不真切是什么。

季无衣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小墨?”

小墨哗啦一声打开化形前就想好要给自己增添风采的那把扇子,在玉珑山顶的鹅毛大雪中煞有介事扇了起来,下巴一扬:“请尊称我一声,墨子玉。”

季无衣抿嘴点头,拍拍他的肩:“挺英俊的。”

“是吗?!”墨子玉抹了一把头发,背打得更直,扇子拨拉得唰唰响,“我这可是预想了好久的打扮,黑色显瘦!哪像你家辽玥,一天到晚红不溜秋花枝招展的……”

正说着,就瞥见季无衣脸色不大好了。

他止住话头,问:“辽玥呢?”

季无衣向后头随手一指,侧头才见着后面那棵定风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屋子。

他记得自己方才没有在灵境里造这间冰屋子。

季无衣身形一僵,随即仰天望了望,嘴角扬起一抹颇讽刺的笑。

天道,它还真是有它的法子。

墨子玉推搡他:“看什么看,问你话呢。辽玥呢?”

季无衣握起虚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阿玥他……他没什么大事。就在后面那屋子里待着呢。”

墨子玉抬脚就走:“我去看看。”

季无衣拉住他:“别去了。”

墨子玉这下察觉出不对劲来:“到底怎么了?先前他就……对了,你知不知道他妹妹……”

季无衣说:“我知道。”

他用脚随意划拉着鞋底的雪,低头看着那些划痕,平静道:“无忧也走了。”

墨子玉一头雾水:“走?去哪?”

季无衣没说话。

四野沉寂中,墨子玉瞧他神色,才迟钝回神这个“走”字是什么意思。

突然,季无衣开口,一字一顿地道:“魂飞魄散。”

墨子玉愣了愣,忽地踉跄:“她是怎么……”

季无衣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那莫长生呢?”他握住季无衣的肩,“也走了?”

季无衣呼出一口白气:“莫长生,除籍九天宗,不知去向。”

二人相顾无言。

季无衣又说:“我之前被幽禁了一段时间,灵力被锁,你联系不上我也正常。”

墨子玉这才明白那日辽玥为何急成那样:“那辽玥……”

“阿玥……他把关我的塔掀了。”

墨子玉一想,倒也是辽玥干得出来的事。

便问:“什么塔?”

季无衣:“堵波塔。”

墨子玉:“哦,堵波……”

“堵波塔?!!”他声调陡然拔高几个层次,眼都瞪圆了,扒着季无衣喋喋道,“你的意思是,辽玥,把堵波塔掀了?!哪个堵波塔?!”

季无衣稍稍后仰,离他远些,揉揉耳朵道:“还能是哪个堵波塔,天底下不就那一座堵波塔。”

墨子玉把扇子拨拉得更响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行啊……他可真行……掀什么不好他去掀堵波塔……他……”

不对。

辽玥为什么要去掀堵波塔来着?

墨子玉的视线转到季无衣身上:“你为什么被关进堵波塔了?”

季无衣又装聋作哑不说话。

“算了,”墨子玉摆摆手,往后面那 冰屋子点点下巴,“他……没出什么事吧?”

“有事。事大了。”季无衣两臂交叉胸前,淡淡道,“七层怨灵被他放出来,再努把力,整个六界都翻了。”

“那怎么办?”

“所以我带他来这避避风头嘛。”季无衣轻描淡写地,“顺道跟界法做了个交易。”

“界法?”墨子玉蒙头蒙脑,“这怎么又扯到界法了?你见着界法啥样了?”

“没。”季无衣眸色一沉,小狐狸只是被界法夺舍的壳子,那玩意儿真长什么样没人清楚。

他说:“不知道界法有没有模样,估计没人见过。”

又莫名一笑:“不过它虽有名无形,倒是会培养给自己办事的刀。”

“刀?”墨子玉皱了皱眉,“什么刀?”

季无衣眸光深幽,脸上没了笑意,低低道:“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这会没等墨子玉问,他先调转话锋:”对了,你不是青丘的么?大老远跑人界化形做什么?”

墨子玉猝不及防,支支吾吾:“找……找人。”

“找人?什么人?急么?”

墨子玉微怔:“不急吧……”

青丘几十万年都难出一只九尾狐,小白是极稀有的帝种,越是出生难得,每层修为要到达的境界就比寻常狐狸更为精深,相应来说修炼的过程也更为痛苦困难。寻常青丘狐狸化形或许只要百年,可小白怕是需要比旁者更久的时间。

掐指算算,墨子玉一路从青丘游到人界用了十几年,当初小白无故失踪也不过两百岁,到现在应该还没化形,他现在去找,也不用怕认不出还是狐形的小白。

他说得含糊,季无衣也没细究,只想着既然不急,那暂且把墨子玉的元神一同护在灵境里好了,免得天道怕他坏事中途又对他下手。

季无衣兀地后撤一步,讳莫如深道:“我方才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这一时半会能消化过来?”

墨子玉实话实说:“不太能。”

“没关系。”季无衣搭上他的肩,“有的是时间在这慢慢消化。”

“我为什么要在这……你什么意思?!”墨子玉到处看看,天地尽白,不见边际,近看是山,远看还是山,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指,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我……我刚才不在这啊?!我怎么跑这来的?这是哪啊?!”

季无衣安抚道:“这是玉珑雪山,我在灵境里造的。你人该在哪还在哪,现在跑来的只是元神。”

灵境这东西墨子玉以前倒是有所耳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小白那听过,也不多问。

只说:“那咱俩元神在灵境,你人现在在哪?”

季无衣:“玉珑雪山。”

墨子玉:?

季无衣笑眯眯:“我人在玉珑雪山,捏了个灵境也是玉珑雪山。”

墨子玉:“你有病吧?”

季无衣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玥喜欢这儿嘛。”

墨子玉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废话:“什么时候出去?”

“不急。”季无衣打着哈哈往后退,“等我进那冰屋子待一段时间。”

“待多久?”

季无衣张了张嘴,又抬头眯起眼看天:“待到……我忘记一切。”

墨子玉:“你有病吧?”

季无衣:……

墨子玉挥挥扇子:“你爱待多久待多久,把我放出去。”

季无衣正色道:“不行。”

墨子玉:?

墨子玉:“凭什么?”

季无衣:“呃……我不知道进了灵境怎么出去。”

墨子玉瞪大眼:“你说什么?”

季无衣挺不好意思地抠抠后脑勺,抠着抠着,眼睛一亮:“除了一种办法。”

墨子玉疑惑:“什么办法?”

季无衣蓦然问:“你被人捅过没有?”

墨子玉一愣:“没有啊。”

季无衣嘿嘿笑,接着往后退:“那等我出来,第一件事就先捅捅你吧。”

墨子玉撸袖子要揍他。

“对了还有,”季无衣见势不好,赔着笑越退越快,一手捏拳,打着另一手掌心,提醒道,“灵境什么的,我听说待着有助修行来着。我出来以前你要是没事干就闭关修炼修炼,说不定等我出来以后你就很厉害了。”

“还有还有,”他事无巨细,“等咱出来,你记得提醒我下山。沿着山路一直走,穿过山脚那片松木林,往北有个坟坡,坟坡那棵长生树下的坟里埋着古玩玉器,我留着做盘缠的。下了封印,滴一滴我的血就解开了。你帮我记住。”

说完,没对方反应过来,一溜烟尥蹶子跑进冰屋子,留墨子玉一个人站在寒风里两眼茫然。

过了许久,季无衣听见墙壁在外面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季无衣你给我滚出来!!”

彼时冰庐已被天道封印,季无衣正背对着屋外的墨子玉,面向那道把他和辽玥隔绝两方的高墙。

墨子玉的声音很快杳然,大概已无法靠近这里。

季无衣把手放在墙面,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很久。

很久过后,他叹了口气,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哭出声来。

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高墙上,指尖已被冰面冻得没有温度。

他一面哭,一面对着墙说:“我盼着你能早些出去,可又不愿太快忘了你。”

-

季无衣在第一个百年,最先忘记的是那座塔的名字。

那座塔,塔前有座石碑,他曾在碑下受罚。

塔是什么塔,罚他的是什么人,自己又因哪些名字获罪,他对此逐渐模糊。

又过了几百年,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宗门的模样。

可他还记得从小看到大的晚霞,记得满山的郁郁青苍,只是宗门的亭台楼阁连同名字都太过具象,他无能为力。

这是他第一次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遗忘。

于是他开始每天站在墙面前对着墙说话。

他想自己虽看不见阿玥,但阿玥定是能看见他的。阿玥的神识在这里,他能想办法看见他。

起先他还会像清点人数似的每日在墙面前细数那些人的名字:师父师娘,玉惊空,生吞 ,季无忧,墨子玉,莫长生,小荣,还有很多师兄弟。

后来他能念出来的人名越来越少,他便不那么贪心,只挑很重要的人来记。

渐渐地,他不记得生父生母,不记得莫长生,最后忘了墨子玉,忘了师父师娘和季无忧。

那已经是他在冰庐里的第几千年。季无衣因为不断地遗忘和回忆,白发满头。

然后他忘记了时间。

他面对那面墙,再也说不出一个名字,他只记得墙里有个叫阿玥的人,他们间许多往事,还能如昙花一现般闪过他的脑海。

每次想起点什么,季无衣就会很高兴地跑过去,跑到墙面前。

他总是两眼微亮,再紧张地舔舔唇,试探着开口:“阿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

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他会懊恼,低着头嗔怪自己:“那次是我不好,早知道就不那么逗你了,总害你生气。”

再后面连昙花一现都没有了,季无衣还记得阿玥,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只会对着墙懊悔。

“早知道当初就不招惹你了,你遇到我,总不快乐。”

“阿玥,我已想不起许多。你不要生气。你要想,再等等,你就能出去了。”

“出去以后,你要离我远一些,离和我相似的人都远一些。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心没肺,以前怎么伤了你,你要记得。”

有时候又自相矛盾:

“我总是伤了你,你不要记得。”

“阿玥,以后少往别处跑,我想你不要再遇见我,可也不想你再遇见别人。”

慢慢地,季无衣开始害怕。

他有时对着墙说着说着就会坐下,嘴里还在念叨,却偶有一刹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念叨。空旷的冰庐里,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

他最后一次想起阿玥,是很久很久以后。

那时他正对着墙发呆,满目茫然无措,像个孩子。

他突然就懂了,老和幼其实是相通的。什么东西的极与极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

孩童时候对整个人间都茫然无知,再大些,眼里东西就多了起来,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那些东西一点点填充人生,等到老了,快要死的时候,记不清许多东西,人生还是充足的,眼睛却又干净起来。

于是老人带着那样一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变成一个孩子。最后通过死去,去到下辈子,变成真正的孩子。

季无衣想:他呢?他现在已经对一切茫然,变成了一个老人,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什么时候死?他好像是不会死的。

他的人生摆在那里,由许多人的生死去填充,可他的眼睛和身体已经忘了那些人。

他想起自己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想起阿玥这个名字。

季无衣在那一瞬热泪盈眶,他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曾出现过一只凤凰。

他攀着墙壁起身,赶在下一次遗忘以前走过去,对着那面墙。

他想到许多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从空白走到空白,他们因为善忘的本性,最不该招惹一只执着的凤凰。

他拍拍墙,用许久没有用的嗓子沙哑开口:

“阿玥,人间不好。下次不要再来人间。”

-

季无衣用了一万年的时间来忘记辽玥。

最后的那些年,他时常头痛欲裂,因为反复地挣扎与反抗,可连自己在反抗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痛苦中每每被折磨得泪眼婆娑时,就一遍遍重复阿玥的名字,但还是阻挡不了遗忘。

后来他的头不痛了,他忘记了阿玥,又还记得阿玥。

他日日在口中念念有词说阿玥的名字,可阿玥二字到底为何,他已无法深究。

有时候他念着念着也会停下,忽然想:阿玥 ?什么是阿玥?

一想便是很久。很久过后,他大梦初醒般惊恐地发现,自己想得太久,差点连阿玥两个字都忘了。

于是他不再去想,只麻木而茫然地念叨着阿玥。

就像脑海中有一根弦,不断地提醒着他:什么都别去想,阿玥不能忘。

他记得阿玥。

可阿玥二字到底为何,他已无法深究。

季无衣青丝尽白,他入了灵境太久,神识便会控制身体。

最后那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在屋里慌慌张张地到处走动。

每到一面墙前,他就拿着剑刻下阿玥这两个字。

等所有的墙都歪歪斜斜刻满字以后,他才坐下,把地上也刻满阿玥的名字。

其实他早就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含义。

后来他走不动了,那次不知怎么,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他的双腿麻木到失去知觉,两眼满是泪光——他太疲惫,因为许久没有合眼。

他颤巍巍拿着剑,就着倒在地上的姿势,枕着手臂,一遍一遍在身旁的地上刻着阿玥两个字。

他一边刻,一边喋喋不休,眼泪顺着眼角划过鼻梁,流得满脸都是。

他告诫自己:“不要睡。”

“不要睡。睡过去,就不记得阿玥了。”

“你不要睡。”

那天晚上,季无衣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些他曾写下无数个阿玥的过往,留给辽玥一个人记得。

-

季无衣醒来,正躺在一个冰屋子里。

他手边有一柄长剑,长剑下的地面全是划痕。

他合剑起身,朝身后墙壁一推,推开了一道门。门里是一棵古树和一只结冰的凤凰。

季无衣走近,抬手轻轻一碰,指尖触及冰面,眼前出现裂纹。

他耳边响起一声凄然尖锐的凤鸣,接着被扑倒在地。

凤凰垂首而下,与他相隔咫尺,眼角滑落两滴血泪。

季无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叫凤凰泣血。

说是凤凰这种神鸟,生而无泪。若真到悲极之时,眼中便只会滴血。

两滴血泪流完,双目也就废了。

(卷二完)

卷三 筵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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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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