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抱着小红,和墨子玉目送她进了屋,里头再没传出动静。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小红搂紧些,对墨子玉说:“咱也进去吧。别把阿玥冻着。”
“冻着?!”墨子玉拿着折扇指指窝在季无衣怀里的东西,被小红瞥了一眼后悻悻收回扇子,“你怕它冻着不如怕我冻着。”
“什么意思?”
他刚想开口解释,一道凌厉的目光就从季无衣臂弯投射过来,刺得他如芒在背,老实闭嘴。
“没什么。”墨子玉说。
小鸟瞪人,威力沉沉。
季无衣眼珠子转转,低低一笑,拍着墨子玉的背,道:“走吧。”
俩人并肩往屋里走,季无衣便随口同墨子玉闲聊:“之前你问我那只狐狸什么样,当时我刚恢复不久,想不起来,现在倒是依稀有点印象了。”
他说:“我虽未曾见其本相,但他身上有个东西应该是化成人形也抹灭不了的。”
墨子玉赶忙问:“什么?”
季无衣说:“他的手腕上,有道伤口,似乎是个牙印。”
他说完,看着前路,等墨子玉跟自己接着讨论点什么,却半天不见下文。
一转头,发现墨子玉越走越慢,最终干脆停在后头,脸上慢慢褪去血色,盯着地面走神,完全迈不动步了。
季无衣心道不好,看这人反应,十有八九那个牙印也是墨子玉寻人的标志,便走回去试图安慰:“……不过也说不定是我记错了。毕竟过了一万年,那疤是牙印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不太……”
“哪只手?”墨子玉打断他。
“什么?”
“那个牙印……在哪只手?”
季无衣愣了愣,略一思索,还是坦诚道:“左手。”
安慰归安慰,其实他对九尾手腕那道疤记得很清楚,一是当年数次同九尾碰面都能看到,二来九尾一个连鞋履都一尘不染的人,那么丑陋一个疤,举手投足都会露出来,他又是被界法夺了舍的,就算那道牙印对躯体本身而言有什么意义,界法也不会在乎。看他平时行踪隐匿,最忌讳被人记住样貌体征,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当断不会允许那疤痕留在身上。
墨子玉神色微震,片刻后点了点头,失神道:“是了,是左手。”
季无衣拉着人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宽慰:“这世上手腕有疤的狐狸也不止他一个,赶明儿你替我到普陀山赴约的时候再好好瞧瞧,说不准……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呢。”
墨子玉不语,季无衣又试探着问:“他对你……很重要?”
这回墨子玉只是扯出一个苦笑,季无衣看他失魂落魄的样也知道这笑里含了多少难言之隐。
若不重要,怎么值得墨子玉还没化形就从青丘一条河一条河地游到人间,连在扶桑道被卖了,不知道会成为谁的饱腹之物时也还对其念念不忘。
季无衣舔了舔唇,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墨子玉道:“我回房休息了,明天天亮就走,趁早了了这桩事。”
这样也好,说一万句不如他亲自去看一眼。
二人在堂屋道别,便各自进了房。
冬日里本就天黑得早,季无衣随便收拾收拾,再抬眼时,屋外便没了天光。
小红两脚抓着床沿看季无衣忙上忙下,时不时打两个呵欠,全程都相当冷漠。
等安顿好了,一道对它而言十分高大的黑影忽地挡在眼前。
小红登时瞌睡一醒,警惕地看着季无衣。
“要睡觉了,”季无衣叉腰俯视它,嘴角带笑,开始逗鸟,“不变回来?”
小红歪着脑袋眨眨眼,像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最后高傲地别开脸,表示拒绝。
“行。”
季无衣不作他言,只抬腿一跨,上了床掀开被子躺进去,一头白发铺散在枕头上,说睡就睡,当真一点别的动作也没了。
小红静静在原处冷漠了很久,一点季无衣接下来的声音也没听到,实在憋不住,悄悄转头飞快往床上看了一眼。
这人呼吸匀长,睡得很香。
小红不信,又转过头看了一眼。
真的睡得很香。
它气坏了,抖抖翅膀,往季无衣那边挪了一点。
再挪一点。
——自己都靠得那么近了季无衣不可能还没醒吧?
小红转身偷偷看。
季无衣没醒。
它伸出脚,一步一步往季无衣枕边迈,然后垂下头,细细观察这人到底睡得有多死。
刚凑过去,季无衣骤然睁眼,一人一鸟面面相觑,小红被抓个正着。
趁它呆愣着没反应过来的当儿,季无衣眼疾手快,翻身把小红搂在臂弯,一手环抱着,一手按在它头上,拇指不停在小红眉心从下到上地顺毛,笑吟吟道:“不是不理我么?怎么又跑到枕边看我?”
小红恼羞成怒,自然是抵死挣扎的。奈何这个姿势,它被季无衣完完全全圈在身下,连翅膀都打不开,顶多扯着嗓子嘶叫两声,又拿爪子使劲往季无衣腰腹蹬两脚,已是黔驴技穷了。
季无衣恶向胆边生,放在小红头顶那只手拿下去,从底下往小红肚子上探。
凤凰胸前绒毛又软又厚,季无衣手掌一伸进去就像陷在里面似的,连五指都找不着了。
他到处摸摸,掌心感受着小红久违的呼吸起伏,抱着它的手臂紧了紧,眉眼弯弯道:“墨子玉说你不怕冷了,我倒要看看,是为什么不怕。是不是从火池出来就生了第二颗火精?在哪呢?让我找找。”
言罢掌心就贴在小红左腹偏下的一处不动了。
“找到了。”他拿鼻尖蹭蹭小红侧颊,蹭得小红使劲偏头躲开他,“好你个小凤凰,生了火精瞒着我,还不让别人说,就乐得看我担惊受怕,寒天雪地里跑去给你找锦裘是不是?”
小红转头看向一侧,被戳穿以后破罐子破摔,直挺挺不动了。
“是不是?”季无衣捂着它左腹的手顺势轻轻挠了挠,“快说,是不是?”
小红闭眼装死。
季无衣轻哼一声。
——还治不了你了。
他二话不说撤开手,下一刻两手的虎口就伸进小红胳肢窝卡住,此时与他面对面的,就是对方全身绒羽最蓬松柔软的前胸和鸟腹。
季无衣深吸一口气。
然后把脸埋了进去。
再左右摆头。
季无衣:吸鸟。
季无衣:疯狂吸鸟。
小红怔怔的,先是被他的举动震惊到忘了动弹,待回过神来以后开始在季无衣手里拼命扑腾。
扑腾不过,再让季无衣这么玩下去又实在荒唐,只好使用下策。
季无衣吸着吸着,手里突然空了。
他往床边一看,辽玥长身玉立站在榻下,面朝房门,留给他一个侧影,正匆匆整理领口,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
感受到季无衣朝自己望过来,辽玥动作一僵,呼吸还没喘匀,拂袖侧目道:“季无衣,你别欺人太甚!”
季无衣鸟也吸了,人也见到了,这下很满意,懒洋洋侧身躺着,单手撑住太阳穴,大马金刀地支起一条腿,笑眯眯道:“愿意变回来了?”
说完也不管辽玥回不回答他,抓住对方腰带就往床上扯。
辽玥这头还生着气,猝不及防被人往后头一拉,没站稳便倒了下去。
季无衣将身子一让,给倒下来的辽玥让出一边床铺来。
没等人挣扎,他便闭上眼,胳膊横在辽玥胸前,手搭在那头肩上,灭了灯,与辽玥枕着一个枕头,小声道:“睡觉。”
就像知道这么说会管用似的,季无衣把手轻轻放在辽玥身上,一如以往他们无数个同床共枕的晚上那样,说完这一句就放心睡了,一点也不担心辽玥会再次跑掉。
果然,身旁的人起先还僵硬着,过了半晌,微微动了动,接着房里一阵悉悉簌簌过去,辽玥自己乖乖躺进被窝便不折腾了。
屋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二人交错的呼吸。
良久,季无衣的声音才徐徐响起:“阿玥,明日丹穴山……你不要去。”
辽玥不说话。
季无衣睁眼,外头月光照着辽玥一半脸庞,他看到他紧绷的嘴角,知道自己说了他最不想听的话。
“阿玥,”季无衣在被窝里摸到辽玥的手,兀自握住,“……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就留在这,等我回来,好不好?你不要跟着。”
本以为这次也不会有回应,岂料听见辽玥问他:“既然不会有事,又为什么不要我跟着?”
“我……”季无衣一时语塞,仓促道,“我就是……怕到时候……万一你受伤,我……”
“季无衣,”辽玥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翻身过去背对着他,冷冷出声打断道,“你根本不懂,我们之间,夫妻二字,究竟所谓何意。”
季无衣呼吸一凝,听得心里头不是滋味。
夫妻二人,福祸与共,生当同衾,死亦合陵。
说得容易,可若真是在乎彼此,到了分明能保全对方的时候,何必非要拉人陪葬不可。
既然能让他活,又怎么舍得他死。
季无衣低头吸了吸气,缓缓抱住辽玥,额头抵在辽玥笔直的脊背上,说:“就当我不懂吧,阿玥。别犯傻。”
这次是长久的沉默。辽玥再没回答一个字。
这一夜原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结果没多久,外头就起了嘈杂。
辽玥和季无衣相继起身去看,结果开门就见墨子玉拉着阿琪,阿琪身上背个包袱,两人在堂屋门口僵持不下。
“怎么了?”季无衣问。
“这丫头想跑!”
墨子玉手还抓着阿琪袖子,像大人对着小孩一样冲阿琪一半呵责一半哄劝,只当是莫长生的事让她受了打击:“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能跟你哥说啊?大家谁不是把你当亲妹妹看?什么坎就过不去,非要一声不吭地跑了呢?”
他又冲季无衣道:“要不是偷溜出来正好碰见我在外边,今儿还真就不一定能把她逮着!”
阿琪甩甩胳膊,想挣开他,挣不开,墨子玉更来气了。
“瞧你蹿得!跟逃难似的!”他目光转回阿琪身上,骂归骂,语气却放软了些,“我能在后边吃了你还是怎么?半大姑娘了,摔得灰头土脸的!”
他伸手往她胳膊、背上到处拍拍,拍得一手泥巴和灰:“……看看这样好看么!再跑……再跑还不是被我给抓回来了!”
阿琪绷着脸,跟墨子玉倔,手上紧紧攥着包袱,背对众人,死活不愿意转过来。
季无衣静静站在后头,没有多言,只给墨子玉递了个眼神,示意放人。
他三两步到阿琪身前,垂眸凝视片刻,抬手想替她拈走头顶发丝间的稻草。
阿琪一直低着脑袋,季无衣手一抬,她却不动声色地躲开,让他本来要碰到她头顶的手停在了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气氛登时更凝固了。
阿琪将头埋得愈发低垂。
少顷,季无衣放下手,要去拿阿琪手里的包袱。
阿琪自然不肯松手。
他低声道:“我送你走,替你拿一段路。”
“季——”墨子玉闻言便想拦,看了看季无衣,最终把话咽下去了。
阿琪将信将疑地放手,季无衣真就把包袱往肩上一挎,拍了拍阿琪的背:“走吧。”
阿琪没动。
前面季无衣已经大步流星出了门,回首道:“走啊。”看样子真不是同她玩笑。
她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跟出去,留剩下两个人在房里。
墨子玉看看前面出去的,又指着他们回头冲辽玥欲言又止:“这……”
辽玥沉默不语。
墨子玉一甩袖子,叹了口气:“算了。”
那边季无衣和阿琪走出去不远,二人一路无话,不急不缓地往村口行路。送到村口,就是道别的时候。
走着走着,季无衣便轻唤了一声:“阿琪。”
“……嗯。”
她是知道这一路注定要说点什么的。季无衣不说,自己也有话要说。
季无衣缓缓道:“想说什么,别怕,更别憋着。”
这句话轻轻地一放,两个人莫名其妙又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听见阿琪说:“哥。”
身旁人呼吸顿了顿。
“我再叫你声哥吧。”她吸吸鼻子,抬头看看月亮,“年关一过,我可就十八了。”
季无衣点头应着:“嗯。”
“季无忧死的那年,也才十六吧?”
季无衣没立刻回答。他仰头和阿琪一起往天上看。今夜无雪,月亮照得旷野好似白昼,满天星空,行路的人不用畏惧风霜,如此光景,最适合送行。
“是。”他说,“快十六了。”
季无衣收回目光,回忆道:“我还说等她回家,给她包饺子来着。”
阿琪笑了笑。
她也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在还未化水的积雪上踩出一个浅浅的脚印。
“阿琪活得比季无忧还长呢。”她问季无衣,“你说……我到底该是阿琪,还是季无忧啊?”
是了,她终于问出口了。
为什么连夜要逃?——总在躲避什么东西。
躲避什么?躲避屋子里的季无衣还是辽玥,还是那个万年前素未谋面却拉着她说“谁都把你当亲妹妹”的墨子玉?
都不是。
她在躲季无忧。
好像在那间屋子里,又或者只要跟他们呆在一起,她就别无选择,只能做季无忧。可她真的只是季无忧吗?
活了十八年的阿琪也是她啊。
她悄悄偏头觑着季无衣,正巧对方也在看她。
二人相视一笑,季无衣抬手揉揉她脑袋:“不重要,傻丫头。”
“阿琪也好,季无忧也罢,你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他停下脚步,看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的村口,眯了眯眼,呵出一口白气,“你最应该成为的,是以后这几十年的你。”
也不晓得阿琪明不明白,听没听懂。
他把包袱递过去:“打算去哪?”
“不知道。”阿琪摇摇头,把包袱挎在肩上,“人间太大,我要到处看看。替她们把没看完的都看回来,没走过的都走一遭。”
“好。”季无衣应着,又上上下仔细给她把身上的灰泥都给拍干净,说,“是该走了。不回头地走。替她们看看,也替我看看。把咱们没走过的那一份,都走回来。”
阿琪便走了。
她走出村口,走到远处,停下来往回看了一眼。
季无衣还在原地,笑着冲她招招手,扬声道:“走吧!”
阿琪又继续走。
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
季无衣还在原地笑着,眉眼弯弯。
等再看不到阿琪了,他才低喃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走吧。大胆往前走。”
“哥看着你呢。”
他好像总是这么看着,不经意就看了两世。
一世送她奔赴黄泉,一世送她远去人间。
自此天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