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玉久久没有说话。
季无衣往他身后东屋看了看,拉着他走出去。
现下墨子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走两步路步子都虚浮。
屋檐下搁着两把竹椅,今夜月色好,季无衣一手拖一个出去,把墨子玉按在竹椅上:“你跟那狐狸,究竟怎么个关系?”
墨子玉心不在焉:“什么什么关系……就……就那样呗。”
“哪样?我跟阿玥那样?”
“哪能啊 !”墨子玉差点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慢吞吞把屁股挪回去。
他低着脑袋,眼神幽幽飘忽着,像真在思考自己和小白该是个怎么为人道的关系。
想了半天,墨子玉摇摇头,把思绪通通清理似的一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是青丘帝星,宝贝般的存在,多少前辈捧着爱着,数不清的后辈仰仗着,青丘发了疯一样出来找他的那么多,众星团月,我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我就是条河沟里的鱼罢了。”
季无衣问:“不是上古神族么?”
“上古神族……”墨子玉轻声念叨着这几个字,念着念着,便哂笑道,“你当所有上古神族,都跟你家那位独苗苗似的?青丘最不缺的就是神族。遍地捡根草都能是神族,谁又在乎你是不是上古血脉?赤鱬和凤凰那稀罕物不一样,青丘随便一条河都能捞出两条来。”
“那你呢?你是哪条河的?”季无衣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嘴里问着墨子玉,心还分一半出来挂念着东屋那个稀罕物。
也不知道小红现下听不着他二人谈话,是不是在屋子里急得打转。
墨子玉道:“我?”
他自嘲:“我是最不起眼的那条河里,最讨人厌的一条鱼。遇着你之前,连名字都没有。”
岂止没名字,简直除了一嘴獠牙,一无所有。
青丘风水养神,多的是吸收日月之气成形的山精野灵,赤鱬能位列上古神族的原因并非血脉像凤凰青龙那般承天恩所育,无他,只是命硬。
怎么个命硬法——在哪都能活下去。六界混战的血河里能活,污浊泞泥的人间沟渠能活,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仙气飘渺的青丘也是一样的活。只要给点水,给点生路,他们就折腾不死自己这条贱命。
“我就是青丘最贱的一条命。”墨子玉笑着说,“老天连活路都不打算给的,愣是给我抢了口气活到现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世上的,一睁眼就在一条河里,河边上围着几只尖脸长眼的狐狸,一看他醒了,先是和同伴窃窃私语,然后个个捂着嘴偷笑。
狐狸很漂亮,一身长毛,又软又亮,不管是赤色还是茶色,都是油光水滑。眼也好看,嘴也好看,青丘的狐狸就没有不好看的。
墨子玉初初见到这些狐狸,眼都直了,它们笑得那样灿烂,眼梢生花,让他控制不住想去靠近。
谁会不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很美好的东西?
墨子玉从河底潜上去,越往上,它们笑得越开心,有一两只笑到在地上打滚,那时他还不知道它们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什么都不知道。
它们说,怎么丑成这样,怎么丑成这样。
墨子玉听不懂,但他很喜欢,所以他跟着笑。
他一笑,狐狸们闹腾得更欢了。
他迫不及待游上去,刚冒了个头,眼都没看清,不知从哪挥出个狐狸爪子一掌把他拍飞。
墨子玉在空中飞成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水里。
岸边传来一阵狐狸笑。
狐狸笑后,它们又朝墨子玉跑来。
墨子玉被那一巴掌扇蒙了,脑瓜子嗡嗡的一股劲还没过,眼前天旋地转,他又被拍飞出去,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狐狸们很快发现他带来的新乐子。
墨子玉忙不迭潜到河底,沉静沉静刚刚被打浑的鱼脑袋。
他许久许久没有再出去,狐狸许久许久没有再找到新乐子。以前它们是期待这条落单的丑鱼快醒来,现在它们是期待这条落单的丑鱼快出来。
可墨子玉头一回出去就吃到苦头,怎么会不长记性。
狐狸们开始同他讲和。
每天都换一只不同模样的狐狸,在岸边言笑晏晏,跟他说我们不欺负你了,你快出来吧。
墨子玉在河底犹豫得团团转,又不长记性了。
他怯怯浮上去,刚咕噜吐了个泡,一张大网兜头盖下来,墨子玉在网里挣扎,前方四只狐狸一个嘴里叼个角,把他拖上了岸。
他就在沿途路中头一次看到别的河。
河里光景样样好,他看了一路,明白原来赤鱬这种鱼,从来是成群结队,三两作伴的。
他从来到世间起就是不明所以被抛弃的那一只。
墨子玉咬破了网,掉在地上。
鱼没了水能怎么扑腾?他翻来覆去在草里打挺,周围一圈狐狸围着他笑。
最后一只赤狐站在他上方,后爪抵着他鱼肚子,碰了碰,又往后刨两脚,像是要对准什么似的。
须臾,墨子玉被一脚踹进河沟,溅起好大的水花。
“你们人间踢蹴鞠就是那样。踢之前,要把脚放在蹴鞠旁边比划两下,目测自己能不能踢准。”墨子玉眯了眯眼,对季无衣说,“狐狸,世上最讨人厌的东西。”
第三次交锋,它们又变着法地哄墨子玉游上去。
墨子玉还像上回那样,先在河底犹豫不决,再慢慢畏畏缩缩游上去,带着点讨好,带着点期待。
从水里边往上看,狐狸的五官比寻常更近更大。墨子玉一面游,一面看着顶上不断放大的狐狸的脸,它的眼睛又弯又长,笑起来有光在眼底荡漾。
狐狸真好看。墨子玉想。
然后他在那张网撒下来之前,突然冲出水面,咬掉了它的眼睛。
一声惨叫穿原而过,浓郁的鲜血滴进水里,墨子玉遨游其中。
他可也算找到乐子了,狐狸刻薄且记仇,迅速对他群起而攻之。
它们在岸边嚎叫示威,往水中抛掷石子利器,不放过任何一只从水里冒头的动物。
可谁也不敢真正靠近水面。谁靠近,谁就是墨子玉磨牙的工具。
狐狸们乐此不疲地报仇,墨子玉乐此不疲地反抗,很快,他獠牙锋利,臭名昭彰。
最严重的那次,他咬断了一只狐狸的尾巴。
自此河边沉寂许久,那条河变成墨子玉专有的地盘,谁都知道河里有条凶巴巴的赤鱬,又丑又恶,六亲不认。
来年春,有只不知死活的狐狸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是一出生就被认定是下任帝星的九尾,自真身现世就被抱离父母身边,在严苛教条与万众拥簇两个极端中长大,不允许被告知身世来历,不允许擅自寻亲交友,不允许在人前表露悲喜。
它刚刚完成一轮闭关,趁祭司不注意,溜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
九尾深夜找到一处空地,好不容易瞅着四野寂寂,撒开了在地上打滚鬼嚎,一身白毛滚得满是草根污泥,独自玩得好不快活。
一条凶神恶煞的赤鱬缓缓浮出水面。
九尾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回首一看,河水深处幽黑昏暗,月光照到的地方波光粼粼,粼粼处漂着一双眼睛。
它怔了怔,四脚朝天僵在草地,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不能让祭司知道。
遂一个翻身,抖擞抖擞早被自己滚成一股一股的白毛,孔雀开屏似的扬起尾巴,雄赳赳气昂昂踱步走过去。
墨子玉最厌烦狐狸这副神态。
九尾停在岸边,昂首挺胸,气势做足,端着平日在人前那副模样,低眼瞥了瞥墨子玉,见这条鱼一动不动,以为自己把对方威慑够了,便清清嗓,伸出一只前爪,一句“你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先嗷呜一声哀嚎起来。
——墨子玉蹦出水面,咬住它就不松口。
高傲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九尾疼得嗷嗷叫唤,眼泪夺眶而出,一边哭,一边在岸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左前爪上,粘着条死活甩不掉的赤鱬。
它哇哇地哭,连带着尾巴尖上那撮红毛跟着打颤,哭得一张脸上涕泗纵横,模样要多惨有多惨,墨子玉都被它哭得一愣一愣的,咬着爪子不知道放还是不放。
少顷,他松口,跃回水里。
“快点滚。”墨子玉说。
九尾一瘸一拐地坐起来,坐在地上,对墨子玉的逐客令置若罔闻,还低着脑袋抽抽嗒嗒地哭。
墨子玉不耐烦了,游回去,盯着岸上抽泣的狐狸:“你到底要做什么?!”
九尾拿没被咬废的右爪擦擦眼泪,放下去以后再可怜巴巴朝他伸出左边爪子。
好深的牙印。
细长的爪腕上血流如注,染红了周围一圈白毛,一眼能看到伤口里的骨头。
墨子玉淡淡扫了一眼:“这不是没断么,哭那么惨。”
九尾一听,耷拉着脑袋,又要哭。
“行行行行行行……”墨子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到底要干吗!”
九尾泪光闪烁地看着他,把爪子往水里伸:“洗洗。”
墨子玉:?
九尾又往水边蹭蹭,爪子怼到墨子玉面前:“洗洗。”
墨子玉愣住。
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自己洗!”他摆尾一游,尾巴打到九尾爪子上,潜到深处去了。
九尾冲他喊:“你叫什么名字?!”
墨子玉停在水中间,背对着它:“我没有名字。”
九尾说:“那我给你取一个?”
它记得自己身边的人有时会请它给谁谁谁取名字来着。每次它取了名字,除了大祭司保持沉默,旁人都会很高兴。
墨子玉侧了侧身,斜睨着它,冷冷道:“你也配。”
说完便不顾狐狸的反应,消失在暗处。
此后九尾便常来。
它的伤一日不好,便一日缠着墨子玉。殊不知赤鱬咬下的伤口,即便神体仙躯,也难痊愈。
墨子玉见它没有恶意,也懒得总是赶人。
九尾愈发得寸进尺,天天把墨子玉从河底吵起来,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起什么都侃个没完。
墨子玉多数时候都是闭眼躺在水里,半明半昧着,有闲情雅致的时候多听它说几句,偶尔搭点话,没耐心了就趁九尾不注意一溜烟往深处钻,不见踪影。等到九尾在岸上撒泼地吵吵,吵到他睡不下去,墨子玉再慢慢浮上来。
后来看墨子玉不那么排斥它,九尾胆子便大了,时不时就探出爪子要去摸摸浮在水面的他,往往换来的都是一顿臭骂。越骂,九尾越来劲,每次看墨子玉怒气冲冲瞪着它就笑得眉眼弯弯。
说到这里,墨子玉眼底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小声道:“狐狸,世间最烦人的东西。”
那日九尾来找他,先是如往常一般喋喋不休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墨子玉百无聊赖地听,听着听着,耳边忽地安静了。
九尾吊梢的长眼看着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倒映出河里这条唯一的小丑鱼。
“我又要闭关了。”它说,“昨夜祭司发现我腕上伤口,今日便要我回去闭关,无令不得出。”
墨子玉微怔,而后道:“哦。”
他们又无言待了一会,九尾便要走。
墨子玉没说什么,只随它去。
去了几步,他在背后叫住它:“小白。”
九尾脚步一顿,转过头望向河里。
“……小白。”墨子玉又叫,叫得支支吾吾的,叫得别扭,“以后……我叫你小白。”
他知道它是青丘帝星,而青丘帝星自古以来,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拥有的。
谁在那个位置上,谁就是九尾。
九尾原本垂在地上的尾巴疏忽翘起来,它咧开嘴,眼睛笑成一条缝往回跑,离变成狗就差伸条舌头。跑到岸边差点刹不住脚,它想用爪子摸摸墨子玉,被躲开后也不恼,厚着脸皮拿鼻子去蹭,蹭得墨子玉在水里翻了几个滚,翻得他恼羞成怒地冲它咆哮:“快点滚!”
小白笑眯眯的,又伸出爪子摸摸墨子玉:“小白很快就回来。”
墨子玉看它跑远,便要游回水底,岂料还没掉头,一股莫名的威压直逼天灵。
它向上看去,来者一身素色锦袍,庄重华贵,头戴冕冠,眉目凌厉,腰间悬一玉牌,上书名讳官职。
青丘大祭司。
那时的墨子玉饶是再有锋芒,也不过是条尚未修成人形的鱼,哪里打得过这位修为已至化境的狐仙。
对方像看蝼蚁一样注视着他,半晌,拂袖而去。
只不过她这轻轻一挥手,墨子玉就沉入河底,被镇压了整整三年,期间纹丝未动,毫无反抗之力。
那三年墨子玉来来回回都想着大祭司离开时留给他的话:
“我青丘堂堂帝星……云泥相交,你也配。”
三年后那位“堂堂帝星”出关,果真没有找他。
墨子玉又过上一条鱼霸占一条河的日子,只不过脾气更暴躁些,面目更丑恶些,谁敢来打扰他,脖子都给人咬断气。
那晚他在河底睡得正香,又被一阵狐狸叫扰了清梦。
他正要上去看看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送上门来给自己磨牙,游近水面,方觉这回来的似是眼熟。
小白就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一身污浊不堪,肚子上还有几块地方磕掉了皮,跟逃难来的一样。
它双目熠熠等着墨子玉过去,好不容易看到慢慢靠近的小鱼了,便开口:“祭司不准我出……”
话没说完,被蹦出来的墨子玉咬住爪腕,就在三年前同样的位置。
小白忍着痛,断断续续解释:“祭司不许我出来……我不是故意……”
墨子玉嘴里尝到血腥味,便松了口,悠哉悠哉往回游。
“故不故意与我何干。”他打了个呵欠,“堂堂青丘帝星,何必来我这里找不痛快。”
这次他游到深处,往回看了一眼。
小白蹲坐在岸边,耳朵和眼睛都低垂下去,长长呜咽一声,埋着头舔了舔他才咬过的伤口。
不像狐狸,像蔫巴的落水狗。
墨子玉在暗处看了它一夜,小白不肯离开,他也不肯露面。
又是大半日过去,他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打算服软。
小白本就是无辜的,负一身伤来找他,不该被他冷眼相待。
他往上游,游到亮处,小白看见他,眼睛也跟着亮起来,耳朵也噌地立住。
墨子玉磨磨蹭蹭开口:“好啦,我……”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刮过,小白不见踪影。
他头脑空白地盯着被扫飞的落叶一愣,继而一个转头往风刮走的方向追去。
“一追就是十年。”墨子玉仰头靠在竹椅上,脚尖蹭着地,把竹椅得吱嘎响,“十年又十年,万载皆不见。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
他语气十分轻松,倒衬得季无衣面色上的凝重略显多余。
“欸,季无衣,”他双手枕在脑后,偏头道,“你说界法要真是小白,我该怎么办?”
不等季无衣答,他又转过去,看着满天星空,笑道:“以前我跟你说,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小白就是我的念想。他要是不在了,这过去的一万年……谁来赔给我,谁来赔给他?”
谁来赔给你,谁来赔给他。
这话季无衣也想问。
他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又如何能去打整别人的点心。
只能说些没什么用的安慰话:“今晚别想太多,是或不是,也只有明日看了才知道。”
墨子玉点头,顺着台阶下:“是,总得明日看了才知道。”
他一下把椅子坐定,起身要走,脚还没迈出去,突然回头问:“对了,你现在和莲瓣融合了……那之前在无量碑底下,那个什么天道给你下的刑罚,已经没用了吧?”
季无衣神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随后道:“放心吧,早没用了。”
墨子玉便点点头接着走。
又被季无衣叫住:“那个……赶明儿在丹穴山……”
“你该不会想让我拦着辽玥不让他进去吧?”墨子玉未卜先知道,“你觉得我拦得住?”
“我没让你拦……”季无衣含糊其辞,“你就帮我……拖延拖延。”
“拖延?”
“拖延。”季无衣道,“有些话,我不想让阿玥听见。”
墨子玉警惕心起:“你该不会又要对自己干什么缺德事吧?”
季无衣哭笑不得:“不是我。”
他说:“是关于阿茵的。”
墨子玉想了想:“行。”
便往东屋走。结果又被季无衣叫住。
墨子玉想骂人了:“又干什么?!”
季无衣往西屋努努嘴。
墨子玉:?
季无衣笑眯眯道:“你去西屋睡。”
墨子玉:……
行。
他往西屋走:“小丑鱼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
季无衣进东屋前特地咳嗽了一下。
接着就听到鸟翅膀从窗边扑腾到床头的声音。
他慢吞吞进去,小红昂然立在床头书桌上,一派凛然,不为风雪不动。
高傲。
很高傲。
季无衣伸着懒腰往床边走,脱了鞋一倒,大剌剌在床上摆开,闭着眼道:“过不过来睡觉?”
没人说话。
季无衣又打一个呵欠,裹上被子,灭了灯就睡。
睡了没一会儿,他唤:“小红?”
小红不应。
“阿玥?”
阿玥不应。
季无衣嘟囔:“好冷哦。”
黑暗里传出小鸟一声不屑的轻哼。
季无衣兀自接着说:“要是有什么给我暖暖床就好了。”
他等了一会,见对方没动静,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翻了个身,“哎呀”道:“我要冷死啦。”
又裹紧被子:“要是没有人过来给我暖床,我只能把火精掏出来抱着睡咯。”
桌边杯子被踹下去。
季无衣置若罔闻,自说自话:“嘶……这个火精……在哪来着?左边还是右边?”
被窝里窸窸窣窣。
“唔,摸到了……”
一语未尽,枕边不知何时冒出个人躺着,在他适应了黑暗的视线里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辽玥攥住季无衣放在自己左腹的手,冷冰冰道:“睡觉。”
季无衣吃吃一笑,凑过去:“你知道我不会掏的。你就是想过来。”
辽玥说:“我不想。”
“是,你不想,我把你逼过来的。”季无衣挪到辽玥的枕头上,“你不想理我,你也不想过来,你最讨厌季无衣。”
“你不在乎我。”他略支起身子,垂眸看向辽玥,“那你为什么害怕我把火精掏了?”
辽玥紧抿着嘴,想要侧过身去,季无衣早有预料,脚一搭,卡着辽玥的腿,一手撑在辽玥另一边枕上,低下头去,鼻尖碰到辽玥躲开的侧脸,一开口直往辽玥耳垂吹气:“你怕我冷?还是怕我痛?”
感受着辽玥脸上温度越来越高,他轻轻一笑,放开所有钳制,翻身躺在辽玥旁边,盯着床顶道:“你怕你找不到我。可你不是不在乎我么?”
辽玥悄悄侧身卧着,背对季无衣,不说话。
季无衣跟着辽玥卧向同一边,他盯着眼前缓慢起伏的背影,不露声色把手搭上辽玥的腰。
“昨晚你怪我,你说我醒来以后把你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年送你的簪子,我如今说不重要,一根破簪子,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你难过,我就不难过么?”他反问,“一万年前我说浑话伤过你一次,差点没把你哄回来,我怎么还愿意伤你第二次。所以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要你醒了以后离我远远的,我要你不要再来人间,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让你伤心。我知道的。”
“可你一个字也不听。”季无衣絮絮道,“人间那么冷 ,我一下山就把你搞丢了,你合该趁那次回丹穴山待着,自此平安长久地活下去,再也别挂念我。我情愿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思别那么多。你少为我难过一些,等我想起一切的时候就少愧疚一些。你这样对我,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想起来,要我加倍难过,你好加倍报复回来?”
辽玥弓了弓背,微微蜷缩起身体。
季无衣叹了口气:“我在玉珑雪山那些年,还没忘记你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时常想象,你离开我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仔细回忆:“你会一下山就与我分道扬镳。我关了你一万年,你一定气极了,再也不想理我。你回到神界,回到丹穴山,神界那么多奇珍异宝,你一定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活很多很多年。我也会活很多很多年。很多年是多久呢?——久到你忘了我。或许等你忘了我以后,你就会再去人界,说不定还会碰上我。
“我与你擦肩而过。到时候我看到你,看到你头上插的那根木簪——如果你还没扔的话,我一定会多看你几眼,毕竟那么好看的人世间不常见。等错过了你,我就会在心里遗憾,没能同你说上一句话,无法与你相识一场。你那么好看,我又会因为那一眼把你记住很多年。”
“我本来都做好这个准备了,阿玥。”他偷偷环抱住他,“可你怎么不听话?”
季无衣说完,屋里安静了半晌。
忽然,辽玥转过身,猝不及防埋首在他颈间,狠狠咬下去。
季无衣闷哼一声,咬紧牙根任他咬,直到二人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血腥气,辽玥才缓缓松口,窝在季无衣怀里不动了。
季无衣抱住他,感受辽玥温润的呼吸吹拂过肩上的伤口。
“季无衣,痛不痛?”辽玥问,“我把你肩上这块肉咬下来,你痛不痛?”
季无衣仰头舒了口气,没回答。
辽玥又说:“你怕冷,你诓我过来,你随随便便就把剖火精的话挂在嘴边。你知道剖火精有多痛?”
“还有比剖火精更痛的。”他告诉季无衣。
“伤口都结冰了,我在树上看你一万年。”
辽玥问道:“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痛了一万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季无衣闭了闭眼,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抬手一下一下顺着他脑后的头发:“那我一点一点还给你好不好?”
“一块肉够不够?不够,把我的骨头抽出来好不好?”他小声道,“你把我的骨头拿出来,把当年我忘记的一切,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去还给我,好不好?”
“季无衣,”辽玥茫然地盯着眼前一片黑暗,在他颈窝轻轻摇头,“你明明知道……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偏偏季无衣太舍得。
舍得说放就放,茫茫万年间让他孤身一个,季无衣在前丢了多少,他就在后替他记住多少。
辽玥闭上眼,呼吸微颤:“季无衣,你怎么可以这么狠。”
定风梧下,九天宗里,幕幕铭心字字刻骨,明明说好非死生不能割席。
“你食言了。”辽玥轻声控诉,“你发的誓,却要我守。”
守在举誓三尺处,目睹明月老去,所爱脱胎换骨。
曾谓不悔不摧不敢忘,皆化相思岁岁长。
季无衣贴着他侧额,听他呼吸平稳些了,不知想到什么,对着辽玥耳后低语道:“刚才听墨子玉说……你们神界很宝贝你哦?”
辽玥一愣。换作平时,要是旁人这么问,他一定想都不想直接否认。此刻面对季无衣,话到嗓子眼了,又咽下去,只犹豫一瞬后点点头,小小应了一声:“嗯。”
这别扭劲。
季无衣没忍住,无声一笑,笑完又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辽玥的背,说:“那我也该好好拿你当宝贝哦?”
辽玥不说话。
季无衣舔舔唇:“明天帮我个忙好不好?”
辽玥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让自己跟着去的话,心里一冷,正要往后退,又被季无衣一把搂回去。
“你先跟墨子玉去趟普陀山,帮我盯着九尾,我怕他搞什么幺蛾子。等他走了,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这要求也不算过分。
辽玥略一思忖,便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