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玉收尾道:“总之以后有的是地方慢慢说,咱们这界法啊,处处都立着有规矩。”
一双苍老的手突然扒上棺材边缘,莫长生已经走到棺旁了。
他的嗓子比起刚才更加沙哑疲惫,抓着棺木的指尖微微发颤:“无忧……果真是无忧。”
莫长生抬眼,目光变得依稀渺茫:“难怪……”
墨子玉见他这幅模样,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听着这话,也不忘问:“难怪什么?”
“难怪……她总说能看见他。”
墨子玉:“谁看见谁?”
莫长生缓缓看回棺中的人,也是奇怪,明明那么老了,那束目光竟还能散发出一些很温柔的眷恋,像年轻的小伙在花前月下对着喜欢的人才有的情绪。
“各位……可曾听说过‘不化骨’?”
“不化骨?”墨子玉向他确认,“因执念太深而附在自己的的尸骨之上迟迟不肯投胎,地狱怨气最重的那种鬼怪?你难道想说,这镇子上的异样是某只不化骨作祟?可我记得几乎所有的不化骨都镇压在堵波塔最底层了。”
季无衣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已经睡了一万年了。”
墨子玉:“……”
莫长生咳嗽道:“先把树下的东西都挖出来吧。”
树下还有东西?墨子玉出于好奇,往自己刚刚留下来的坑了扫了一眼。
这一扫,还果真发现有些别的东西。
一堆白骨。
墨子玉走过去,蹲下细细看了坑底,由于棺材不大,下面埋的白骨约莫是一两个人的体量。
这坑不深,坑壁也就一人高,墨子玉懒得施法,本想站下去把白骨拾起来,刚下到坑底,一弯腰,就感觉坑壁上有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一双灰扑扑的眼睛正盯着他。
这眼睛的眼珠子凸得异常,险险挂在眼皮下,快要爆裂开,瞳孔却很小,眼眶里落满了泥沙,眼皮是青白色的,上面有斑。
墨子玉拿手在那双眼前晃了晃,基本确定这又是个死人。
他试着把眼睛下的泥土挖掉几块,尸体的半张脸便露了出来。
其实也就留着对眼珠子了,下半张脸已是骷髅,骨头上吊着些腐肉。
墨子玉往身后的坑壁上看了看,又在一个极不显眼的旮旯里发现一根指头。
他朝坑上喊道:“莫长生,该不会这下面埋的全是尸体吧?”
上面安静一会儿,辽玥的声音飘下来:“墨子玉,你先出来。”
墨子玉倒是巴不得,就算他不怕,跟一堆不知数量的死人待在一起,想到周遭还有不知道多少双这样灰扑扑的眼睛盖在土里盯着他,也难免瘆得慌。
墨子玉纵身跃出去,一身黑色锦袍落了不少灰,一脸嫌弃往自己身上拍个不停。
拍着拍着,耳后轰隆一声,转过去,辽玥一扬袖子,把整个地皮掀了。
季无衣咂咂嘴,凑到辽玥身边:“挖树的时候你怎么不用这招?”
“不想。”辽玥答得干脆利落,说完又乜了他一眼,“我们做山鸡的,一向比较任性,你见谅。”
季无衣嘀咕:“小红就不任性。”
辽玥抬脚就走。
季无衣嬉皮笑脸贴过去:“我开玩笑的嘛。”
“没关系,我不介意。”辽玥也笑,笑不达眼底,“反正你的小红也听不到了。”
季无衣垮着脸走开。
墨子玉在不远处,等地皮掀起来,看到地下的东西后,声线有些不稳:“你们看……”
一句话把众人视线吸引过去。
土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尸体,挨肩并足,层层叠叠,面上的僵硬腐烂,有些勉强能看出个人的样子,再底下就是白骨皑皑。
这一院子埋着的,少说也有几百来号人。
季无衣咽了口唾沫:“这是……不化骨干的?”
莫长生摇摇头:“这些人,都是阿琪埋的。”
季无衣:“阿琪?”
辽玥:“刚刚那个女子吧。”
莫长生点点头:“阿琪,就是无忧,转世的无忧。”
季无衣不是很惊讶,人嘛,死了都是要转世的,这都过了一万年,再是自己的师妹,现在也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了。
墨子玉倒是心下一亮,难怪他说那女子给他感觉那么熟悉,那股子娇憨刁蛮的劲儿,再隔个一万年也还是半点没变。
季无衣问莫长生:“你把大门关了,是防止她进来?”
莫长生呼出一口气:“我也不想这样。以往每一世,她都不知道我是谁。偏偏这回,她总说见过我,总要来找我。我不在她的命盘之中,不该出现在她眼前。”
季无衣:“那你之前说‘她能看见他’,是无……阿琪看见谁?”
莫长生注视着那口棺材,絮絮道:“我找了无忧一万年。这一万年间,她有多少次转世投胎我已记不清了,每一次找到她,她的身体都很虚弱。起先我以为转世几百上千次,总有几次是命数不好,是正常的,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每一世,都十分薄命,总是活不到二十就去世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万年,今天在这棺中,才出现答案。
“这棺里是无忧没有融合进魂魄的一缕精魂,想来是数万年前,季公子得到这舍利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没让这一缕精魂消散,存在这口棺中。
“可无忧一介凡人,世世转世轮回,魂魄残缺,自然体弱多病,更易受邪物侵扰,便总活不长。刚才三位也看到了,阿琪的身体很不好。今年她已十八,若是这缕精魂再不归体,恐怕我又要亲眼送她离开人世。”
他顿了顿,又说:“也不知她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还是她自己猜到我与这长生树的关系,这些年,我躲着她,她找不到我,便总来这棵树下一个人说话。她说,她经常看到那个书生。
“最开始我没有在意,觉得她说的可能是这镇子上的某个幸存者,后来人全死光了,她把这些无缘无故死去的人一一下葬,却还来告诉我,她又看到他了。
“我这才想起,那只不化骨,就是一个书生。”
季无衣听出不对劲来:“你也能看到?”
莫长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那个菱状符文:“这颗仓颉眼,是万年前天道所赐,让我得以见众生魂魄,晓来世今生。没有它,我也找不到无忧。毕竟魂魄转世,容貌总是不一样的。”
“可为何阿琪也能看到,我之前想不明白。”莫长生道,“如今便解释得通了。她自小少了一缕精魂,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的阴气过盛之物,也在情理之中。”
辽玥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书生可是细长眉,桃花眼,鼻尖有一颗痣,左手生着六个指头?”
季无衣一愣,瞬时明白了辽玥的意思。
这是那幅画上消失的那个公子的长相。
“正是。”莫长生道,“这只不化骨在世间行恶多年,我辗转六界,每隔个千百年就会遇见他。他并非只在这一个镇子作祟,而是把某个地方的人全部害死之后,又去下一个地方。等被他屠戮过的地域慢慢迁徙进了人口,繁衍几代,再次恢复生机,也差不多轮到他再来作祟了。”
季无衣沉思道:“阿琪没中他毒手想来是被你护着,可你也是凡人之躯,他为什么不伤害你?”
莫长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记得与他第一次相见时,他叫我……莫道长。我本想用仓颉眼看看他的来历,但他似乎不愿,每次都匆匆离去。也是,能因仇恨和执念化作不化骨的人,能有几个有愿意让人窥探的过去呢。若能如此坦荡,倒也不会变成最恶的恶鬼了。”
莫道长,一万年前,除了辽玥和季无忧,人人都这么叫他。
“或许是旧相识吧。”莫长生长长舒了几口气,似是很累了,“我所知晓的,都告诉几位了。若诸位还有疑惑没想明白的,辽玥大人明日站在树下唤我即可,又或者,你们问问阿琪,说不定能知道些别的。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