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带着墨子玉往回飞奔的时候正看见村口处有个跌跌撞撞的黑影朝外跑。
一猜那就是影子。两人迎头赶上去,没想到黑影奔跑的速度极快,远看着以为是寻常脚力就能跑出来的,开始追了才发现怎么都离抓住他还差一口气。
季无衣急了,一来是追的背影很明显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二来他们沿着踪迹追过去,影子所过之处,一路上有很强烈的血腥气。
眼看影子越跑越远,他拍拍墨子玉:“你追上去,先别管我,辽玥要紧。”
墨子玉听完也不顾忌了,直接翻身腾风而上,拦住了影子的去路。
季无衣从后面扑住他,影子趴倒在地的同时,怀里的包裹滚落在他前方不远的地上。
那股子浓郁的血腥气立刻漫延开来,包裹滚过的土地无一不被鲜血浸得乌黑,与此同时,里面的物体还在透过布料源源不断往外渗着血迹,冬日天冷,包裹周围很快凝出一滩血水。
墨子玉与包裹离得近,趁季无衣和影子纠缠的当儿,他蹲下身掀开包裹查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包裹一揭,他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昏迷的凤凰。
或许是辽玥,可他不敢确认。
如果真的是辽玥,那影子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躺在地上的鸟浑身浴血,从头到尾遍布数不清的刀伤,像是农家普通的宰刀胡乱划出来的,刀刀破皮见骨却又没有一处致命伤,赤金相间的羽毛尽数被染成深深的红色,头顶还有滚烫的血液顺着面额汩汩流下。
墨子玉抱起来一看,凤凰的冠已经被割掉,斑斑血迹掩盖下,依稀可见惨白颅骨。
他心叫不好,将尾部的布料拉开,果不其然,三尾金色的凤翎也被拔掉一根,如今只有两尾。
凤凰双眸紧闭,鸟喙微张,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生死不知,纵使还有一口气在,估摸也活不过一时半刻。
墨子玉过于惊骇,一时失声,直到头顶一声暴喝把他注意力唤了回来。
抬头看,面目狰狞的影子正高高举起方才趁乱从季无衣身上摸走的簪子朝地上的凤凰刺去,大约是早有打算,出手干脆利落,不失快准狠,以至于墨子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簪子就已经正正插在了凤凰身上。
被幻象所迷的凤凰此时还身处梦境之中,受此重创也不过是皱了皱眉,鸟喙边缘溢出一大口鲜血,神志未醒,呼吸愈发微弱。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墨子玉找回自己声音大叫一声“季无衣”之时,手上半死不活的辽玥已经被影子粗暴蛮横地夺走,死死团在怀中,季无衣和墨子玉投鼠忌器,竟拿他没有办法。
“不对。”季无衣一面和影子僵持着,一面神色凝重地同墨子玉讲道,“我觉得咱们哪里猜错了。”
墨子玉正两手掰着影子的一臂跟人较劲,一脸涨得通红也拉不开半分。都说疯子跟寻常人身体不大一样,现下看来这话还真是做不得假,这影子就这么伏在地上,把凤凰护在怀里,任打任骂,也不逃走也不反抗,可就是坚若磐石,愣是不动弹。
他争得大脑浑浊一片,也没功夫去想季无衣这话什么意思,只搭嘴道:“什么猜错了?”
“你看他这样像是个功力高出你我许多的魔族么?!”季无衣困顿万分,心里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头绪,在原地来回度步,一烦躁,便无意识抬高了语调,想发泄出来似的,“他真那么厉害,当下要跑还能让咱们追上?随便一两下把咱们撂翻不就得了?可你看看他!”
说着便愈发急躁,影子这人就像个海绵,什么东西到了他那儿只进不出,如今抢走辽玥也没个说法,夺也夺不回来,拳脚加在他身上就跟不会痛一样,一声不吭,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
季无衣一拳打在地上,抓着影子的头发迫使人抬起头来,泛着凶光的两眼之中已经有了杀气,颈下青筋毕露,但还是忍着没动手,只盯着影子一字一句咬牙说道:“把辽玥,还给我!”
对面那张脸上都是混了血水的泥土,糊得影子睁不开眼。凤凰流出的血已经让他在做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时身上都能发出黏腻的水声,甚至有不少在顺着他的衣袖往地上滴落,即便如此,影子还是把两臂越缩越紧,上下牙床打着架,破碎地呢喃道:“我的……我的……”
季无衣忍无可忍,掌着影子的后脑勺往地上掼:“松手!”
影子的脸和前额重重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瞬过后,又被季无衣抓着头发扯起来,眼冒金星间,耳侧是季无衣冷冽的声线:“松不松手?”
鼻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流过嘴唇,淌到下巴,影子一吸鼻子,从嗓门里挤出两个字:“我……的……”
季无衣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再次按着他撞向地面。
“松不松手?”
“我……”
砰!
“松不松手?”
“……”
砰!
“松不松?”
砰!
“松不松?”
砰!
“松不松!松不松!松不松!”
季无衣的动作越来越快,每一声质问都伴随着影子额头砸到地面的响动,他最后一次从土里抬起脸时,面上已是血肉模糊。
天边浓雾散开,月亮在此时显现出来。
季无衣看见,影子竟暗暗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他怒火中烧,五指快要掐进影子的头皮里,正要再往下摁时,墨子玉颤巍巍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季无衣……他在…….”
季无衣望向墨子玉,对方的视线却集中在影子藏着凤凰的怀里。
影子怀间,浓浓的怨煞之气正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凤凰的身体。
而季无衣的那根簪子,还插在凤凰胸口的位置。
他们在这一霎很默契地懂了影子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不化骨的画里。
世间最为凶恶的厉鬼,自身便携带着最强的怨气,年复一年地残害生灵,画中不计其数的凡人元神,也是怨怒积郁的源头。
可影子为什么采集那么多怨气最后却要用在辽玥身上,他们无从知晓。
“你听着。”季无衣眼底满是血丝,目光如针般钉在影子侧脸,他将嘴唇抵在靠近影子耳畔,嗓音由于愤怒已经有些嘶哑,“我不管你背后是谁,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辽玥今天活不成,我就先杀了你,再让你背后的所有人,都活不成。辽玥受的伤,你们会千倍万倍地偿回来。一个也逃不掉,都要陪葬。我说到做到。”
影子无动于衷,只面无波澜望向远方模糊的夜色,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少顷,三人背后隐约有天光一闪,影子脊背一振,像是忽然来了力气,趁他们不注意,一把推开季无衣,抱着凤凰在地上打滚,发了疯地胡言乱语:“阿茵,阿茵回来了!阿茵是我的!我的!你们不能抢!你们不能抢!我的!我的阿茵!我的阿茵!”
“不要带她走!不要带她走!”
“不能走!不能去辽茵山!不能去辽茵山!”
“别把她丢到火池里去!别把她丢到辽茵山的火池里去!”
“我的阿茵!我的!我的阿茵!”
两个人看到这一幕都没太接受得过来,动又不敢随便动他,那簪子就差在凤凰胸口,稍微有点差池,都能要了辽玥的命。
季无衣是直接连说话的欲望都没了,墨子玉却从这些毫无逻辑七零八落的话里听出点东西。
“辽茵山……”他蹙眉,兀自重复道,“怎么会是山……”
如果没听错,影子口中那个名字,那个叫阿茵的人,是辽玥万年前一母同胞的妹妹。
可为什么到了影子这里,又变成了山名?辽茵山,是哪座山?
场面僵持不下间,三人后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墨子玉心念一动:好强的魔气。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转头,笑声已经以光影之速逼近,一夕之间,影子身旁多了一众黑衣人,各个身负煞气,戴着斗篷和面具,一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是坏人的打扮。
影子突然一个哆嗦,随之噤声,先前那股负隅顽抗的劲头好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衣人里领头的那个还算光明磊落,至少没有遮住面容。他像抓小鸡崽一样提着影子的领口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后者始终弓着身,虚虚护住怀里的凤凰,身体抖得像筛子。
这让抓住他的人轻而易举从他手中夺过了凤凰,把血淋淋的鸟举到空中,粗略看了一眼头顶和鸟尾,眼中满是得意。
季无衣这时才看清辽玥究竟被折磨成了何种模样,眼睛一红,刚想冲过去却被墨子玉悄无声息拦下,飞快对他小声道:“先等等。”
他知道危急关头最忌讳贸然行事,转头瞧见墨子玉神色笃定,便也按捺住了。
那边黑衣头子撒开影子,往身上擦了擦手心泥污,似是万分嫌弃。
而后便把手里的凤凰递给身后的随从,自己则蹲下看着影子,悠悠道:“不愧是我们魔族长使,即便当了一万年废物,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您才能复苏我主。”
影子摇摇头,往身后蹭蹭,又被后面围住的人当球一样往前一踢,痛呼一声过后向前跌进泥里,半晌未动。
领头人笑笑,很有耐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快蜷进地里的玩物,似乎对他下一步行动了然于胸。
未几,影子猛然抬头,朝黑衣头子身后一扑,想抢回凤凰,却被领头人伸手拦下,往前一扯,起身后对着他又是一脚,影子登时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黑衣头子抽抽嘴角,无比嫌恶地后退半步,怕影子吐出的血沾到自己身上。
漠然扔下一句“废物”之后,领头的转身就要离去,前一只脚刚卖出去,后一支脚就被影子爬过去抱住。
影子死死箍着黑衣头子的脚腕,缴械投降之前消失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呜呜啊啊地哭着,一张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泥:“不要带走阿茵,我求你了,应离,不要带走她……阿茵丢进火池,就回不来了……不要带走她……我求你……我求你……”说着说着,还给身前的人磕起头来,一个接着一个,不知疲倦似的。
应离原本只想抽身离开,可影子的话一出口,仿佛他反而被戳到痛点,往后一蹬,踹开影子又转回去,躬身掐住影子的脖子,目眦欲裂:“辽茵回不来?那主子呢?主子就回得来了?凤凰一族的债就要他们自己来偿!我等了那么久,没空跟你在这儿废话!”
影子被扔开,应离身后的护卫起印捏决,听他吩咐了一句:“去丹穴山。”
一众人眼前幻化出一个可容单人通过的光门,他让身后诸人先行进去,自己留在最后等待所有人通过。
事情演化至此,季无衣就是再冲动也听出了不对劲,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墨子玉,小声道:“阿茵是谁?”
墨子玉极快回答:“辽玥的妹妹。”
季无衣:“?”
顿了顿,又问:“你怎么没告诉我辽玥还有个妹妹?”
墨子玉答得很干脆:“死了。”
季无衣:“???”
他看了看墨子玉,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吞了吞唾沫:“那也不能拿辽玥……”
墨子玉赶紧把手指竖到嘴边示意他闭嘴,压着嗓门道:“所以我叫你等等!”
季无衣生生把话咽下去,又冷静了一下,先前那些场景在脑子里回锅一想,觉得墨子玉说得没错,事情是有蹊跷的。
影子白日和眼下对辽玥的态度差别姑且不提,众所周知凤与凰虽属一族,二者终归生性有别,一个有冠一个无冠,既然所谓的“阿茵”是辽玥的妹妹,就凭影子先前能分辨出那两根簪子的区别,也不该不知道辽玥不是阿茵。
可他今晚割了辽玥的冠,去了辽玥的翎,就抱着辽玥喊阿茵,再疯再傻也不至于这样。
影子骗不了自己也骗不过季无衣他们。看方才黑衣人抓着辽玥检查的地方,却是真的对手里那只凤凰就是阿茵的事深信不疑。
影子到底想要骗谁,一目了然。
那些在辽玥身上胡乱划出的伤口,很可能是为掩人耳目,不让应离注意到凤凰头顶原本的冠被割掉。
“可他下手也太狠了吧?”季无衣还是没忍住。
这话一问出口就被墨子玉狠狠揪了一把大腿:“闭嘴!”
两人嘀嘀咕咕地咬耳朵引起了应离的注意,他淡淡朝这边一瞥,没把这俩放在眼里,刚好身边最后一个护卫也进入光门,便收起目光离开。
躺在地上的影子一个蓄力,扑爬着跟进去,临进门时还朝季无衣深深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二人相顾一点头:“走!”
好在应离对他们不甚在意,即便知道身后三人会跟上来也懒得计较,让季无衣他们得以抓住最后时机进了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