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道除了里面的卖家买家长得稀奇古怪以外,同人间的夜市还真没什么区别。
有就地摆摊变卖家当的,有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吆喝的,还有正搭棚子给自己现建一个铺子的。这里空间并不逼仄,只是抬头所见并非郎朗夜空,而是数十丈高的棕褐色树壳。若非时间不允许,一条大道上修建出两排房子供人长期居住也未尝没有可能。
季无衣四下瞻顾,这回留的心便比五年前多些。五年前光是看奇形怪状的来往过客就让他花了眼,这几年跟着师父上山下山捉妖打怪,好歹算见了些世面,今夜进扶桑道来,倒也知道正儿八经看看里面都做些什么生意。
正走着,左边一个戴着和莫长生一样绿油油面具的喊道:“鲸吞大补丸啊!鲸吞大补丸!吃了以后吞天并日,力大无穷,凡人直接三年得道,五年飞升!”
季无衣一看,拳头那么大的一个药丸,上面斑斑点点红一块绿一块,多看一眼都恶心得人吃不下饭。
辽玥给他解释:“用三十八种即将成仙的妖物精元熬七七四十九天炼出来的,凡人食之,三年入魔,五年西去。”
季无衣:“……”果然诈骗不分道界。
再看右边,是个戴着和季无忧一样面具的小个子,坐在地上,脚边铺了张布,布上全是一撮一撮的黄毛,布下方的招牌上标注:行者衣帛,一年一批货。携带身侧,可腾云驾雾,飞行十万八千里。
辽玥又解释:“听闻是玄奘法师座下大弟子每年换毛时候的旧物。”
季无衣对其有所耳闻,传言本相是只猴子。他略微想象一下一堆人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捡毛的场景,有些一言难尽。
“你又没来过,怎么知道那么多?”他问,“书上说的?”
辽玥点了点头:“监天志都有记载。”
两人再往前走,是个戴着和季无衣一样青面獠牙面具的公子,身前铺子摆了一堆瓶瓶罐罐,还有几碗汤汤水水。
季无衣指着那些瓶子问:“这是干嘛的?”
“尸体粘合剂。”公子拿起一个小白瓷瓶亮给季无衣看,两眼放光地介绍,“购入率最高的就是这款无痕缝头胶,不管您生前是被斩首还是分尸还是大卸八块,只要认准我家这款招牌复原胶,买回去涂在断口上,保准不留痕!让您的尸体美美如同新生一般完整!”
季无衣低头看了看公子没有脚的下半身,美美地拉着辽玥走了。
公子在后面伸长脖子叫唤:“您别走啊!我这儿还有别的!孟婆洗魂汤!六界限量版!买一送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季无衣走了一会儿,始终和前面的季无忧二人保持不远不近又不至跟丢的距离,看对方也是异常兴奋,拉着莫长生问问这个摸摸那个,在街上窜着没个消停。
他松开辽玥,问道:“欸,走了一路了,我怎么就没看见戴着跟你一样面具的人?”
辽玥沉默后,说:“我也不知道。”
他从黑衣人发放面具的时候就有这个疑虑,为什么每个人得到的都不一样?
扶桑道内戴面具与否取决于个人,若是心胸坦荡,对自己身份和所作所为觉得并无不妥,不戴也没人阻拦,若是有不便之处或不想泄露身份,要戴面具也须戴入口处分发出来的,否则不予入内。
辽玥起先不是没想过这东西或许是随机发放,可进来之后他便发现满扶桑道戴面具的比比皆是,多多少少都有重合,唯独他的,没有见到第二个。
如果这面具是按六界不同来处所划分,他是神族,神族鲜少来到此处,这里没有他的同族倒也说得过去。莫长生几十年前为他所救,机缘巧合之下夺了一棵长生树的舍,如今是树妖,面具是绿色,也推得通。可季无衣和季无忧呢?明明两个都是人,为什么面具会不一样?
如此一来,种族划分的可能便抹杀了。
走走停停,眼看大道就要到头,季无衣忍不住提醒:“你要去哪家铺子?”
辽玥回过神,前方莫长生和季无忧也停下来等着他俩发话,他左右看看,找到街尾一家极不起眼的帐篷:“那里。”
他们顺着望过去,那是一家不仔细看便很容易忽视掉的店铺,帐篷虚掩,门外匾额上写着季无衣看不懂的歪歪扭扭三个字,里面约莫点着灯,帐篷上照出影影绰绰几个人。
辽玥走到匾额前,屈起二指缓缓轻扣三声,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即刻停止,须臾,一个佝偻瘦小的婆婆戴着同黑衣人一样的银质面具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相当浑浊,里面长满白翳,眼珠几近透明,手里,提着同黑衣人接他们来时一模一样的阴阳烛。
季无衣有些出乎意料:这难不成也是魔族?
魔族到底包揽了这儿多少生意?
老人仰头将他们四个依次轮番看过,才慢慢开口,用沙哑而沧桑的声音问道:“哪两个?”
辽玥手一抬,推着季无衣的背往前一步。
季无衣:?
旁边的莫长生和季无忧也一下蒙了,他们都不知道辽玥此番所行目的,本以为季无衣知道,不过看季无衣这反应,同样是一头雾水。
老人又看看辽玥,再看看季无衣,面具下露出一声饶有兴味的笑:“神族,和鬼族?”
此话一出,四人俱是一愣——她说谁是鬼?
季无衣指向自己,瞪着眼睛一脸不解地看向辽玥:“我?”
辽玥张了张嘴,显然对当下情形也十分无措。
没等他们回过味,老人朝他扬了扬下巴:“进来。”转过身,又回头道:“你一个人。”
辽玥进去,留下后头三个面面相觑。
帐篷内陈设十分简单,只一张矮桌,桌上一个罐子。旁边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由于全靠老人手中那点烛火照明,辽玥看不清那人什么模样,只依稀辨别出来应该是和先前的魔族差不多打扮。扶桑道掩盖所有人本源气息,他也不敢确认此时屋内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老人把罐子往他身前推:“手伸进去。”
辽玥垂眼注视着这个黑咕隆咚的罐子,里面当真是一点光景也叫人看不清。可本能和直觉告诉他,罐内有些东西,因为感应到上古神族的到来,而变得兴奋躁动。
“里面便是轩辕蛊?”他问。
老人讳莫如深地笑,说话时语调低沉,在幽暗的屋里听起来像某种阴森的诅咒:“是啊,里面就是轩辕蛊。所有的轩辕蛊。你把手伸进去,谁先抢到你,谁就能住进你的骨血里。你拿你的骨血和魂魄温养你的蛊虫,只要一天,一天之内,它能钻入你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细碎,即将到来的时刻让她光是想想就满心激动。她带着点乞求的情绪,对着辽玥伸出一根指头,不停地颤抖,两只苍白的眼睛宛若透出精光,亮得可怕:“一点……只要一点……每根骨头里的精髓它都只要一点就足够了。再在你的心脏里睡上一觉,等它吃饱,它就彻底苏醒。到时候,它会沿着进来的路,再爬出你的身体。你让外面那只小鬼把它吃掉,它就再也不会出来。从此以后……它活多久,你们活多久……你们活多久,它就活多久……”
老人说完,难以自抑地咯咯笑出声,催促道:“快,快放进去。让我看看,是哪只小东西有幸能得到你的喂养。”
辽玥听完,默不作声往帐篷外看了一眼。
回头,干脆利落地把手伸进罐子。
很快,罐子里的东西发出不安分的动静,闹得罐子底部摇摇晃晃,似乎在争先恐后地追逐什么。辽玥听见,它们的身体相互摩擦,那样的声响,并非他意料中普通甲虫碰撞所产生的那样清脆或沉闷,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黏腻感,就好像……这里的蛊虫身体长而软,皮肤表面很滑,打结一样相互交缠在一起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罐子抖动得愈发厉害,仿佛有什么要震碎罐壁冲破出来,老人在旁边欢喜道:“它们很喜欢你,都想要你。”
辽玥一言不发,淡淡看着罐子的晃动在达到巅峰后逐渐趋于平静,他轻轻舒了口气,等待胜利的那只蛊虫进入他的身体。
一息过后,他放入罐子的那只手被传来尖利细小的刺痛感,接着,无名指被噗嗤一下咬破,一条细细长长的虫子自指甲盖钻了进去。
辽玥倏地拿出手,在极快的时间内,蛊虫已经游走到他的手背,无名指下那条青筋里可以看出一个正在蠕动的凸起,约半指长,手上皮肤随着它的轨迹被一路顶起,就眨眼的功夫,蛊虫便到了辽玥小臂。
它停了一刹,而后一头扎进更深的地方,片刻过后,辽玥的身体自那处泛起细密的疼痛,起初只是酥麻,不过半晌,痛感便传到四肢百骸,如蚁兽啃食着浑身每一寸角落,锥心刺骨的感觉透彻骨髓,折磨得他耳边嗡鸣作响。
辽玥的指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直到他支撑不住,扶着桌子突然跪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滴滴下落,落地之声,声声可闻。
“好啦好啦。”老人颇为愉悦地看着脚下痛得快要蜷缩起来的神族,“它太喜欢你啦。等你适应过来,习惯就好啦,还要这么熬上整整一天呢。”
辽玥细细抽着气,扶着桌沿的手用力得骨节泛白,快要抠破手下的木材。他咬着牙抬头,汗珠淌过眉骨挂在睫毛上,努力从模糊的视线中辨别老人的位置,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