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季无衣摸到辽玥的手,皱起眉头:“怎么穿了那么多,手还是这么凉?”
“手又没穿。”辽玥到桌边坐下,“现在什么时辰?”
“快辰时了。”季无衣挨过去,有些讨好地去给辽玥暖手,见对方脸色稍霁,又问,“你说说,今儿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那堆傀儡不敢伤你?”
辽玥似是没听明白:“什么叫不敢伤我?他们伤着你了?”
季无衣仔细一想:“没有。意思是他们本来就不打算伤我们?”
“也许吧。我也只是猜测。”辽玥说,“否则今天这场面,实在找不出缘由。我感觉他们只是想逼我们出去,并没有伤害我们的打算。”
季无衣:“难不成他们还有意识?”
“不一定。”辽玥摇摇头,“看他们一举一动,连走路说话都受人摆布,这么大的行动,怎么又能逃脱不化骨的掌控,自主行事了?”
季无衣:“照你这意思,总不可能是不化骨要放过我们……”说着说着自己都起了疑心:“不会吧?不化骨怎么会放过我们?”
辽玥不以为然:“还有一个人,他不是也放过了?”
季无衣心头一动:“莫长生?”
辽玥:“他会放过莫长生,也说不定会为同一个理由放过我们。”
季无衣觉得不无可能:“你与莫长生是旧识,不化骨说不定也认识你。”
“没错。”辽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来回敲打,“你觉不觉得,上次我们从画里出来,那些傀儡也只是想把我们往出口赶,声势虽然大,但其实没有触碰到我们?”
说到这个,季无衣又不太确定了:“墨子玉可说了,他往天上飞的时候有个傀儡差点把他鞋扯下来。”
辽玥道:“那只是墨子玉。他不是你下山才收的奴仆么?不化骨以前自然不认识他。如果不化骨不想伤的只是我和你呢?”
季无衣咳了一声,忘了墨子玉为了省麻烦还在辽玥面前撒过这茬谎。
他有点懂了:“那下次……把墨子玉扔进画里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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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床上醒过来的墨子玉打了个喷嚏。
他昨夜睡得不太好:不化骨找上他了。
也让他大致了解了一下镇上人遇害的流程。
起先他是瞅准季无衣对面的厢房,检查了一阵,还算干净,被褥床榻也不潮湿,柜子里放着上好的一应用品,便把东西全部换新,遂睡下。
因着本源特质,他也是极怕冷的,不过没有辽玥那只被剖了火精的凤凰那么夸张。
墨子玉给自己整了盆炭火,窗户开着通风,等屋里暖和了,他也差不多安然入眠。
夜半炭火莫名其妙熄了,寒风把窗户吹得吱嘎响。
墨子玉梦里觉得头顶凉悠悠的,一睁眼,床头站着个笑容诡异的书生。
窗外乌云散开,月光正好打在书生脸上,书生眼也不眨,咧着嘴看他,面目阴森。这神情,墨子玉一眼就认出,活脱脱是画像上那个人走了下来。
他瞧这人一张脸就跟血被抽干了似的发青,像片宣纸,纸里挨个嵌进五官: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眼眶朝上瞪,眼珠子在下边盯着他,快要落到下眼皮去。鼻子倒是秀气,就是从下边往上看没鼻孔。还有那张嘴,咧到现在就没放下来过。
别说是死人,死人也不带长这样的。墨子玉在心里感叹:这书生画旁人倒是细致入微,怎么到了自己就画得那么糊弄?
好歹他醒了,不坐起来感觉不尊重人家。墨子玉刚想起,发现不好:他动不了。
这不化骨功力果真比他深厚。
他稍微一合计:莫长生一万年前在九天宗是四大长老之一,那时人人都管他叫莫道长。可后来季无忧一死,莫长生主动除籍九天宗,从此之后世间再没人这么叫他。
不化骨到现在都这么称呼人家,说明书生化为厉鬼的时候,莫长生还没离开九天宗。这么一推,床头这东西至少化鬼一万年了。
那功力比墨子玉深厚也实属正常。
毕竟一万年前,莫长生除籍九天宗时,他还是只赤鱬,天天躺在季无衣给他买的水缸里,都还没修成人形。
所以这事正确的顺序是莫长生任长老,然后书生死,再是莫长生离开九天宗,最后才是他墨子玉化形。
想到这儿墨子玉又是一口长叹。
刚刚化成人形那天,他连镜子都没来得及照,就被季无衣一声通灵诀召到了那个狗屁灵境里边,一呆就是万年。
这就导致辽玥也没见过他化形的模样,一万年后重聚,客栈初见,死凤凰就拿他当季无衣养的小白脸看。
神思走远了,床头还站着只厉鬼呢。
墨子玉目光移过去,对视那双不算眼睛的眼睛:“你想干嘛啊?”
书生还是咧着嘴,嘴皮子都没动一下,声音就在墨子玉脑子里响起:“我给你讲个故事。”
有意思,临死还有故事听。
怀揣着听过鬼故事但是没听过鬼讲故事的想法,墨子玉闭眼,悠悠道:“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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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从一万年前讲起。
一万年前也是一个像桥水镇这样的地方,落处偏,离京城有些远,赶路得赶上一个月才能到。
镇上有个书生,姓梁,就叫他梁生好了。
梁生家世不清白,母亲年轻时候是风月场里的花魁,长得美,肚子里没墨水。一曲红绡不知数,多少公子少爷为她抛洒千金,花魁偏偏看上那个只会跑她墙角底下唱几首酸诗的穷秀才。要不说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呢,钱有了,貌有了,花魁就喜欢有墨水的,互补。
几度云雨过后,秀才进京赶考,花魁送上自己所有的钱财,替她陪心上人走向漫漫远方。
秀才走了,花魁肚子慢慢大起来,事情瞒不住,老板见她人老又珠黄,把她打瘸赶了出去。
镇上人容不下她,花魁拖着条断腿,大着个肚子,朝着城郊一直走,最后晕倒在一片田埂上,耍皮影戏的老头子路过,把她捡回去,在自己屋旁搭了个草棚,救她一命。
人救了,老头说,他要收个关门弟子,孩子得随他姓,姓梁。
花魁一想,姓什么不就是个代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一口答应。
过了几个月,孩子生下来,长着六个指头。花魁从那时起就开始为他担心:听说六个指头的人,年少度世易坎坷啊。
老头子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子,说我一个人也养不活你们娘俩,刚好我老了,你把我这手艺学去,等我死了教给你儿子,就当我教他了。
花魁从来不知道这世间女子也能给人做学徒,愿意传她手艺,是老头子心善。年幼被卖到城中妓院,为了学会那些讨好客人的招,她吃的苦头不比学这东西少。
很快,镇上耍皮影戏的老头身边多了个跟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戴个斗篷把脸给遮住。但小伙子精神又勤快,看着个不大,天天给他师父忙前忙后地跑腿,从来不喊累。跟班平时不爱说话,唱起戏来声音出奇地好听。
两个人唱戏花样就比一个人多得多了,花样多客人多,客人多钱就多,日子久了,过起来是文火炖汤,越炖越香。
第二年,秀才中状元的消息才传回来。
按道理状元本该衣锦还乡,可人们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游历各省,就是只字不提再踏入故土一事。
老头子吃完晚饭坐在她旁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她一晚上背对着煤油灯,给摇篮里睡着的孩子唱助眠曲,唱着唱着就没声儿了。
老头子嘬着烟嘴,说有什么好伤心的,等过些日子,师父再给你找一个。
她眼一横,亮汪汪地瞪着师父:说什么呢!老光棍一个,先操心操心自己。
师父哈哈一笑。第二天她还是提着那个装皮影戏的木箱子,天没亮就在屋外等他起来一同出门。
没成想师父再也没起来。
师父生前说过,等他死了,就简葬,钱留着养孩子。棺椁用最便宜的木材,坟就安在他们房子后边,他在天有灵,守在那儿,守着自己的小徒弟,没人敢欺负她娘俩。
镇上唱皮影戏的又从两个人变回了一个人,以前不见小伙子,现在不见老头子。
一晃几载春秋,梁生到了该念书的年纪。
按理说花魁这半生走完,换做哪个女子,都会恨透了天下的读书人。可她偏不,她就要梁生读书,要她的六指儿子读得好,读得透,读出名头。
她还在镇上耍皮影戏,戴个斗笠,遮住脸,除了唱戏的时候都不说话。
梁生有一次下了学堂经过她面前,本来想叫她,被她挑着货箱远远躲开了。
回去梁生问她:“娘,你怎么装不认识我?是不是怕我管你叫娘人家笑话?我不怕笑话。”
她一筷子把盘里的肉夹起来塞进梁生碗里,自己三两口刨完了饭,收好空碗一瘸一拐往堂前走,说话中气十足,半点没有当年可做掌上舞的模样:“谁跟你说娘觉得自己丢人?活着怎么都不丢人!可你要是叫我一声娘,咱俩在这儿就活不下去!给我吃饭!”
梁生听得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把碗里的肉吃个干净。
洗了碗,她拿着镰刀去给屋后的孤坟除草,临出门前又叮嘱:“以后大街上不许叫我娘,听见没?”
梁生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有天梁生回家,追着她问:“娘,我爹呢?”
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生说:“他们笑我,说我没爹又没娘。”
她问:“那你怎么说的?”
梁生说:“我说我有娘。他们就笑我没爹。娘,我爹呢?我爹是谁?”
她想起梁生第一天上学堂,自己只是交给梁生一把铜钱,给孩子指了路,让他顺着路去找夫子,说要念书。连夫子都没见过梁生的爹娘。
她说:“你爹是个书生。”
梁生问:“那他怎么不在学堂?”
“跑了。”她生着火,木头有些潮,炭生出来的黑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娘以前做的生意不干净,你爹嫌丢人,跑了。”
梁生抱着她哇哇大哭:“我不读书了!不做书生!长大不要和爹一样把娘丢了!”
“谁教你这么说的!”她一把拉开梁生,让他在灶王爷面前站好,抽出根木棍作势就要往人身上打,最后在手里扬来扬去也没舍得打到儿子,“书到肚子里,把人读歪了,那不是书的错,是人的错!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多少年,他一直记得娘那一句: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梁生有她腰那么高的时候,她开始教梁生唱皮影戏。
箱子里都是师父留下来的老货,师父的师父传给师父,师父传给她,以后她还要传给梁生。它们太老了,老到她现在拿出来都没多少人愿意看。于是她决定做一套新的。
选皮子做皮子镂刻缀结都不是难事,可中间那一步画稿敷彩怎么办?
梁生在她身后看她对着一堆皮子抓耳挠腮,说:“娘,我来试试。”
她也只打算让梁生试试,让他在边角料上画画。
几笔下去,她看完说:“娘给你钱,你明天去镇上找个师父,以后下了学堂就去学两个时辰的画,多少钱娘都出。”
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远在京都的那个状元郎,什么都没给她,给了她一个满是天赋的儿子。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她年轻的时候,生着一张顶好的脸,叫人看一眼就毕生难忘。梁生渐渐大了,有时候经过街面,坐在街边的老人会有些恍惚,刚才好像是看到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花魁。细长眉,桃花眼,瓜子脸,多看几眼,那梁生不是照着花魁的模子长的还能是什么?
镇上风云渐起,多少有些话传进梁生耳朵里。人们喜欢当着他的面无意间谈论起十几年前那个花魁的风流往事。
他一如既往地上下学堂,回家烧火做饭,完成课业后替娘到屋后孤坟上祭酒除草。学堂里好事的人问他爹娘何在,他想起娘的叮嘱,总是一笑置之。
有天他回了家,在堂前劈柴烧水,娘看着天色好,搬了条凳子出来给他补衣裳。
正补着,远远地,听见有人问:“叔!你看!是不是她!”
“是她!我认得!没错!”有个嘶哑凶恶的声音骂了句娘,“老子的脸当年就是这娘们儿毁的!”
她闻声转头,一眼认出那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
她的状元郎还是穷秀才的时候,总被这人欺负。有次她去秀才家,被这人撞上,这人在她回家路上威胁她,不跟自己睡一觉,就把这事儿捅出去。
她笑盈盈带着人回到楼里,随口跟妈妈胡诌两句,龟公便出来把这人打得破了相,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找她麻烦才肯罢休。
如今是来寻报应了。
家里锅碗瓢盆被扔的扔砸的砸,她护着梁生平日作的画,磕头下跪求他们离开。恶霸不应,拉着梁生就要宰了他多出来的那根指头。
她被人拉着拽着,就要亲眼看着儿子被人宰了都无能为力。
这时候后山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把树吹倒,把屋吹翻,山背还隐隐有虎啸狼嚎的声音。
那群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夜里她收拾好家当,让梁生去镇上买了好酒好菜,她带着酒菜到屋后,在坟前坐了一夜,笑着对墓碑唠嗑:“师父,这么多年,还放心不下,不肯走呢?”
月夜又传来风声,像谁的呜咽。
等到天亮,她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坟坡:“你走吧。我也走啦。这地方,咱们谁也别回来啦。”
那天镇子下了一场大雨,冲塌了那个小山坡,冲垮了山坡前的茅草屋。一雨过后,不见孤坟,不见白骨,不见人。